见她只是淡淡地瞥了眼自己,旋即转了个身就要离去,云娇急急地叫住了她,“恩人且慢,我还不知恩人的名讳,日后怎好报答?”
她没有背过身来,只道:“报恩么,那就去帮扶那些陷入苦难之人,为人本性,应当向善,善者方见大同,你身为花妖,自然也是如此。”
这是她对云娇说的第二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话语间,云娇仿佛感受到了她语调之中的几分愉悦,甚至还能想象到她应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
再之后,那女子便化作一团黑雾消失在这片绿林中,什么都没有留下。
两句话,她记了一辈子。
后来的日子,她虽再也没见到过救她的人,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就靠着这段少得可怜的回忆和无心之言,她帮扶了许许多多的人,她很有成就感,每每见到救扶后的人与当初的变化相差甚大,她便打心眼里的高兴。
所到今日,若要问她可有悔恨,那自然是有的。
悔,是对自己识人不清的悔,是对自己对他人防备心低的悔。
但她问心无愧。
对于起子村的过往,不知从何处开始说起,都是一场死局。
他们的懒惰、贪心、虚伪都是造成一切苦厄的源泉。
———
“你们真是过分!”
李安安在脑子里骂了一遍她以前听过的所有脏话,为了不吓到其他人,最后只得说出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来。
除了慕宁,其他几人也都是一副忿忿不平的神色,若不是见村长年老,指不定要揪起他的脖子痛斥他一顿。
而那张饱经沧桑的眼底里泛着点点莹光,它似是也在懊悔,懊悔当初的举动。
可现在后悔有什么用?
何刚铁已经死了,强子壮子也死了,接下来便只能是他了。
“有心情在这里悔恨,还不如将他们的尸体拉去埋了,”慕宁回想了一瞬,“啧,脏。”
村长慌忙地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连忙起身道:“是,是,我这就吩咐下去。”
这样一来,一传十,十传百,起子村里的村民们都知晓了三人的惨死,且每个都是被烈火灼烧而死,无人不惊不骇。
那些爱热闹的孩童皆被关在了房屋中,出去凑热闹的村民没有一个能够心中坦荡地接受这黑糊糊的尸体,有的妇人更是直接吓昏了去,还得让人费力将其抬走。
原是想就这般下葬,但又凭空多了几分良心来,三个人一人一张草席,他们被卷在其中,只漏出一双焦得发黑发臭的脚来。
“裹起来,炸饺子咯!炸饺子咯!”村民之中跳出一人来,欢呼雀跃着。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被这话惊地瞪大双眼,还有的人怒斥道:“二牛!闭嘴!”
“二牛闭嘴!二牛闭嘴!”二牛学着那人的话,笑得更是高兴。
自从他娘柳氏病重后,二牛的疯病也变得愈发厉害起来了,没人能管住他了。
看他还不为所动,而且变本加厉地闹着,村长沉下脸让人将他拉走。
半晌,那几句痴傻气的话语渐渐随着林风消失了,留有围在尸体旁的村民们。
也是心虚,亲眼见着这三人下葬,生怕这三人又化为厉鬼回来找他们索命。
挑尸的几人各个忍住心中酸呕,将三人丢入了村外那密林中刚挖出的深坑里,累了半天,堆了三个垒得高高的坟包,最后连个衣冠冢都不曾立过,像是客死他乡的过路人。
唏嘘片刻,也没有人再继续停留,一个个都像避灾似的离开这片密林。
这一切都是罪有应得。
不仅是这三人,他们,当年参与其中之人,都是罪有应得的。
他们都知道,也都参与了那场看似深明大义的杀妖之举。
所以下一个,下下个,谁都可能会死。
意识到这点的村民们,纷纷跑去村长面前哭求,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得撕心裂肺。
有哭求的,有埋怨的,有推脱责任的,就是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当初的罪责。
“村长,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当初是你和那何刚铁同流合污,怎么能拉上我们啊!村长!”
一口气噎在喉咙处出不来,村长的脸气得涨红,现在这些人的行为举止,每一个都是吃人的样,像是要将他活生生地给扒皮吃掉。
要知道,当初云娇还未入村的时候,他们可都是一个两个上赶着要同那何刚铁一起拐卖少女。
现在倒是做出这种深受其害的姿态,没得叫人恶心。
秦十堰几人哪见过这种场景,那眉毛都要拧在一块儿了,也不能说些什么,只能静静地看着他们。
第一次下山便遇到这种情况,几人都有些招架不住。
其中一名已经哭得天花乱坠的老妇踉踉跄跄地爬到李安安的脚下,扯着她的衣摆,道:“姑娘!你们就行行好,替我们收了这妖吧!”
其余几人见状也上赶着去扯住何商与和秦十堰的衣角,向他们诉求着自己的心愿。
两人尽可能地扯开扒在脚上的手,心里一阵恶寒。
李安安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就要抽腿,却没踩住力,另外一只脚一滑,整个人失了力,就要往后倒去,被慕宁给拉了回来。
那老妇满是心虚地瞄了一眼慕宁,见她也正瞧着自己,只是对上那双眼的一刻,她心下一骇,且那颗心跳得厉害,就快要提到嗓子眼儿去,抓住李安安的手陡然一放。
抓着秦十堰和何商与的手也后怕似地跟着撒了开。
“再吵我先杀了你们。”慕宁抬起眼环视着周遭一圈的人。
哭声倏地停了下来,就是连放声哭喊后的抽噎也不曾听闻,没人敢继续造次了。
因为慕宁说出来的话,他们不敢不信,这位面如谪仙的姑娘是在他们眼前杀过人的,手法狠辣无情,瞧着还有通天的本事,这样的人他们是得罪不起的。
他们各个低着头,不敢抬起。
暮霭斜阳似火烧,方才还湛蓝的天空顷刻间化为一片绯色,云霭飘飘的长空宛若巨浪般倾身下压,浓重的红云翻腾出一朵又一朵火舌似的浪潮,压迫得人直喘不过气来。
刹那间,风停云止,不止人,整个村庄都静了下来。
眼前的村庄渐渐扭曲了起来,化为寸寸裂隙。
漫天的黑笼罩着,那是一处牢笼,角落里蜷缩着一位小女童,小脸脏污,黑发凌乱,却能透过这层脏污望见底下精巧的容颜。
乌黑的秀发因沾上污水,且又不曾打理过,已经黏成一团贴在脸上,微微露出的一双眼却没有显现出半分的害怕,眼底的情绪比地上那滩脏水还要波澜不惊。
暗牢中幽黑阴湿,冰冷的墙壁上还挂有由地上脏水凝聚而成的水珠,反反复复地滴入地下又重新凝回壁垣。
她的身体发着抖,似是冷着,所以才蜷缩到角落处寻得冰壁上的一丝温暖。
那是小时候的慕宁。
因为将父亲好不容易抓回来的人放走,被罚入暗牢中,那里原本是羁押最为穷凶极恶之人的暗牢,可她的父亲却因为放走了一个人,而对她动怒至此。
更何况那个人不过是一名几岁大的孩童罢了。
她记得,那人跟她说:“等我长大有能力了,一定会来找你并且保护你的!”
守着这句虚无缥缈的话,她为此受了一个月的难。
角落中的女童好似听见了什么声音,她扭头看去,暗牢的正面被一道剑光蓦地斩开了,她眼里有稍稍的惊谔,被劈开的暗牢中,一只手从里伸了出来,狠厉地将其撕成两半。
一双杏眸冷冷地睁了开,杀气险险。
慕宁挑了挑眉,讥笑道: “虚境。”
所有人都陷入了虚境之中,她也不例外,但她与别人不同,她既能进来,也能撕破虚境。
方才那便是慕宁陷入的虚境。
陈年往事,她早已不屑于提,况且她等了这么久,也不曾见到过谁来保护她。
呵。
这虚境应当是那桃花妖的手笔,看来她已经等不及了。
这种深挖人心的虚境在很早以前便失传了,陷入虚境之人,会陷入自己最不想面对的场景之中,并且十分抵触,甚至会在里面发狂,不知那桃花妖是如何觅得的,用在这,倒显得有些暴殄天物。
她倒是有些好奇,一直不曾露面的谢执会有什么不愿面对之事。
慕宁的身体在此刻转变为半透明态,她像个旁观者,无声地凝视着每个人内心深处最不愿面对的事实。
微光一亮,场景变换为他人的虚境。
所见之处,皆是起子村的人,这应当是村长的虚境。
听着他自己说出来时,并没有太多的感触,还是亲眼见到的来得有趣些。
正如他所说的,在他们遭遇洪灾时,云娇的出现宛若神明降临,救了整个村子。
但最后却因为是妖的身份,被他们毫不留情的赶尽杀绝。
慕宁只道这云娇可笑,为了这群恶懒成性之人,将自己白白搭了进去,真是可悲。
但见到云娇那张脸时,她好似有几分熟悉,像是在何处见过般。
想这种东西有何用处,转瞬间便抛开了这个念头。
看的无趣起来,慕宁又亲手撕开了这道缝隙,转到下一场景。
春光无限的艳阳下,一名身姿绰约的伶人在精心搭建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勾人心弦的腔曲。
还真做过戏子。
慕宁那双杏眸微眯,饶有兴致地听完了一整场戏。
那张脸上被脂粉精心涂抹过,白白净净更显女气,微扬的桃花眼上抹着粉红,薄唇上涂着厚厚的大红口脂,再加上那秀气高挺的鼻子,整张脸比女人还要美上几分,哪个人见了都要心尖为之一颤。
而后便是下面观看的人起着哄,说出的话都难以入耳。
台上的人不为所动,眸中冷色像是要将在场之人消杀殆尽。
突然,戏台变得扭曲起来,这片虚境中的人也都化为虚无。
换了个场景。
那穿着青衫的戏子面无表情地将匕首刺入面对之人的脖颈中,血光与烛光连成一片,慕宁看到了戏子眼底一闪而过的快意。
他竟也有这般失控的模样,还真是巧了,被她发现。
本还想继续观望,但那手握匕首的戏子不动了,倒在地上的人也停止了抽搐,屋里的物件、人皆化为碎片向外散去。
慕宁身后传来一道沉声,还能听出里面有几分难以启齿的意味。
“你都看见了。”
她转过身,偏了偏头,莞尔道:“怎么,你要杀了我么?”
在虚境中,亲眼看见了这位被誉为超世之才的晏清派掌门居然还有过这种遭遇,虽然没看完,但慕宁还是在想,他会像杀了那人一般杀了她么?
“不会。”
想法很快得到答案,慕宁撇了撇嘴,“你真无趣,我还是渴望听见你说想要杀了我的。”
随后像是有了什么主意般,她愈走愈近,吐息间的檀香香气沁入到谢执的鼻尖处,“我发现了你的秘密,你真的不想杀了我么?”
“戏子,或者说,被人欺辱到尘埃中的戏子,最后靠着自己的双手杀掉所有欺辱你的人,方才听了一曲,惹的我还想听,若我逼你现在唱给我听,你会想杀了我么?或者说现在,你也不想杀了我么?”
走停到谢执身前,离他只有一层外衣的距离,近到能听见衣襟下、胸膛中的心跳声,慕宁颔首凝视着他,双目满含笑意地挑衅着他。
谢执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羽掩盖住眸中翻涌的情绪,半晌,他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来,道:“为师舍不得杀你。”
“你若是喜欢,日后得空,为师专门唱给你听,如何?”
无语片刻,慕宁呼吸一滞,推开了面前之人。
这人还真是,难以动摇。
下次还是在想些什么办法能惹得他生气,那场面肯定有趣极了。
推开他那一瞬,两人的头顶乍得传来一阵极其强烈的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谢执第一反应不是替自己遮挡,而是跨步前去张开双臂替慕宁挡住强光。
白光强射过后突地暗了下去,伴随着一阵清风,慕宁谨慎地半睁开了眼,发现谢执竟只身挡在了她面前。
好半晌,那被挡住的光也逐渐黯淡了下来,两人看清了自己身处的周围环境。
说不上来的怪,一间屋子里,整齐地摆放着一模一样的木桌,桌上还摆有许多册本纸张,堆叠起来又座小山那么高,面对着他们的墙上还挂着一板又长又黑的板子,好像还能在上面涂画。
这里面男男女女混聚一堂,有的嬉戏打闹在一处,有的埋头苦干在位置上,还有的正坐在位置上偷看话本。
他们身上穿的更是奇怪,整齐划一的蓝白色露臂上衣搭上蓝色长裤,来来往往的男女皆是毫不避讳,更甚的是,二人在里边瞧见了李安安。
李安安一只右手正搭在对坐着的男子的右手上,其余人还起着哄,随着那站在两人中间的人一声喝令,“开始!”
两只手便铆足了劲地来回拉扯着。
“加油!加油!安安加油!”
“陈辉加油啊!娘们唧唧的!”
一旁的人加油助威着,李安安和陈辉的手与脸都憋的通红,最后那看起来壮了不少倍的陈辉竟败给了看起来瘦瘦的李安安。
给陈辉助威的几人泄了气,纷纷摆手“切”了一声。
而给李安安喊气的几人顿时兴奋地跳了起来,放声大笑着。
李安安扬了扬眉,眼底笑意染上眉梢,得意洋洋地说了句,“菜。”
被说“菜”的陈辉拉不下脸来,眉头紧蹙,一脸的不服气。
“再来!”
好巧不巧,那屋中挂着的黑板子上有个能发出声音的器物,里头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还有一句提醒上课的话语,使得闹哄哄地屋子里霍然安静了不少,待到一穿着靓丽的女子走进后,声音顿时停止。
原来是授课的地方。
那女子便就是他们的老师了,还别说,能怕成这样。
站在堂上的女子声音高昂,又带有几分严厉肃穆,“今天,我们就做三张卷子。”
“啊……”
堂下方安静下来的学生各个传来一道整齐幽怨的哀嚎声,看来他们很有默契。
堂上的女子眼神凌厉,重重地拍了拍桌板,拍下的声音又响又闷,却见效极快,原本还哀嚎着的一群人马上闭声不吭了。
“马上就高考了!这点卷子,这点程度!对于未来走上高路的你们简直不足挂齿!你们在给我嚎一声,我就再加两张!”
“课代表,把卷子发下去。”
吩咐下去后,被叫做课代表的人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将所说的卷子一一分发下去。
见李安安手握着三张卷子,心情沉痛的模样,像是与那三张纸有什么深仇大怨一般,对着上面的字望眼欲穿,手中的笔不情不愿地在上面写写画画着,整个人就好像遭遇了重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