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没发觉,洛襄股侧中了一支箭,被他砍掉了箭尾,在夜色中不易发觉。
此刻他无法行走,更无法骑马,所以才一直倚坐在墙角不动。
“吁吁――”
林中传来一声极为清晰的呼哨,地面因逼近的马蹄而撼动不止。
朝露想要将他搀扶起来上马,被他轻轻推开。
洛襄强硬地拒绝,神色极为严肃,道:
“不必白费力气。你带你的人速速离开,以你的骑术,北匈人追不上你。”
“不成,我不会把你留在这里。”朝露态度坚决,不由分说。
呼哨声夹杂着铮铮马蹄声越来越近。
朝露又戴上了北匈军的兜鍪,抹一把地上的尘土涂上雪白的脸。
“等我一下。”
堡垒外,果然有一队向夯土堡垒过来的北匈军。
朝露翻身上马,带着她的小队人马朝北匈军奔去。
洛襄心下揪紧,想要起身,却动弹不得。听到她操着一口流利的北匈语,与为首的北匈骑兵对话了几句。
她三哥的母族是北匈王族,她会说几句北匈语。
马蹄声渐渐远去,洛襄还未松了一口气,见到朝露已折返回来了。
洛襄忍不住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这一刻,他不想松开。
她轻柔地翻开他撕裂的F裤,查看他大股处的箭伤,小声对他说道:
“这队骑兵要收兵回去了,我装成了迷路的新兵。我得先跟他们过去,免得他们怀疑,又回过头来找你们麻烦。你受了伤,走不远,不能再碰到北匈人了。”
她将身上的北匈黑甲卸下来,全部一一套在他身上。铠甲上,还残留着她体肤的微微温热。
“我拨一半大梁骑兵送你回去。我教了他们北匈语,你们伪装成北匈军和你一道回高昌更安全。”
洛襄抓紧了她的手,沉黑的眸凝望着她,一言不发。
朝露莞尔一笑,一板一眼道:
“我不想一直都在你的保护之下。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也该救你一回。生死相交,如此才算公平。”
掷地有声,振振有词。
当初那个在他羽翼下逃出乌兹王庭的少女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洛襄终是叹了一口气。
想到她要孤身一人前往北匈营地,他如何能放得下心。
洛襄再没了犹疑,从怀中取出一卷画幅,递到她手心:
“北匈大军的主帅,北匈右贤王,就是你三哥,洛枭。”
“我几日前得知,他还在世上,未来得及告知于你。你去找北匈军中找他,有此画幅在手,没有人会拦你,敢动你。”
朝露的瞳仁一点一点睁大,懵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一瞬万念。
她一时以为他在说笑。
看到他沉静肃然的眼神,她才知道他没有在说笑。洛襄从不会在这种事上诳她。
朝露思绪混作一团,心乱如麻,不由问道:
“那为什么不派人告诉他,我就在高昌,这样或许他就不会再进攻高昌,你也不必为昭氏效力了?”
洛襄神容淡然,静静地望着她:
“我说过,你不是筹码。”
“我永远不会拿你做交易,用你威胁你三哥。除非,是你心甘情愿之事……”
他说得从容又笃定。一句轻描淡写,足以令她鼻尖发涩,热泪盈眶。
洛襄待她,始终是与别的男子迥然不同的。
李曜还有其他男子,桩桩件件从来都是谈条件,为了互相利用,各取所需。而洛襄,竟连将她作为筹码都不舍得,哪怕可以为此换得一线生机。
洛襄见她眼眶湿红,目光错开,淡淡道:
“不必如此。我也有我的私心。”
洛枭虽曾将她托付于他,既尚在人世,终有一日是要回来找她的。届时,他再没了待在她身边保护她的理由,无法说服他人,更无法说服自己。
他想留在她身边,无论以什么身份,哪怕只能多待一刻。
那便是他的私心。
而在生死面前,这份本就微渺的私心便更是轻若鸿毛,不值一提。
洛襄看了她一会儿,双眸低垂,平和冷静:
“方才你说,你不想见两军开战。你既有此心意,不妨试与洛枭交涉,看看是否有两全之法。”
朝露神色一凛,收起画卷藏入怀中,笑道:
“你先回高昌好好养伤。我这就去找我三哥,劝说他放弃攻城,定能阻止这场战火。”
“你救世的心愿,我一定会为你达成。”
洛襄心下一动,望向她,目光专注。
她就跪坐在他身前,说话间双眸明艳万般,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一双柔韧的小手任由他牵着,在二人面前轻轻晃动。
风吹动她卸甲后轻柔的袍衫,她好似就要随风起身离去。
洛襄目光追寻着她,手臂倏地一收紧,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铠甲坚硬,她的身体柔软,像是一汪春水化在他怀中,怎么拥有都不够。
朝露怕压到他腿上的伤口,身子一僵,扭动一下,微微避开。
洛襄迅速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逾矩,瞬时松开了手,语气艰涩地问道:
“你还会……”
你还会回来吗?
他自是知晓她一直以来对洛枭的执念有多深,也知晓她原本逃出乌兹王庭,就是想和洛枭一道去北匈。她此番离去,见到心心念念,失而复得的三哥,他还能再见到她吗?
洛襄想问,却只动了动唇,没有问出口。
朝露读出了他欲言又止的唇语,一时被他气笑了。
她在他怀里坐直了身,故意蹙着娥眉,指尖勾起一缕发丝在胸前打着圈,低低道:
“你刚才说了那么多,难道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见洛襄黑沉沉的眸中掠过一丝灼人的光亮,朝露垂下了头,面靥微微泛起了潮红。
她指尖灵动地解下了腰间系着那枚红绳结,塞入他手中,收拢在他掌心。
此时,堡垒外传来北匈骑兵催促集合的呼哨声。
朝露螓首低垂,抬指点了点他掌心的绳结,贝白的指尖在红绳间流连游移。
“等我回来,我再一一说予你听,可好?”
小女儿家的心思溢满胸怀,她心中既是雀跃又有几分羞赧,不等他回话,便很快地跑走,上马离去。
人走后,洛襄凝视着掌中小小的绳结。
是她在金身大佛前求的那枚平安结,他开光诵经后放在浮屠塔的香案上,没有取走。小小一枚,就是她拆穿他的破绽。
他不由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
很熟悉,他隐约记得似是在哪里见到过。可这段记忆有大片的空白,他始终想不起来。
洛襄遥望长天夜色,怀中的温热与幽香渐渐散去,怅然若失。
***
北匈营地,灯火通明。
中军帐里,时而传来几声令人心惊肉跳的低斥,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
一守门小兵通禀后,掀帘入内,望见几名千骑长跪了一地。
小兵扫了一眼,忆起近日传闻右贤王攻城犹疑且喜怒无常,不由战战兢兢,冷汗涔涔。
“禀大王,有一女子自称来自乌兹,名洛朝露,在辕门外求见大王!”
舆图前,瘦长的身影顿了半刻,帐中一时雅雀无声,落针可闻。
只须臾,那道身影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步履不稳,急切且震怒。
浓黑的阴影一点点覆上,小兵低着头,慌忙双手递上那一卷画幅。
洛枭僵冷的手打开了画幅,目之所及,深琥珀色的双眸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他青白的面色晦暗不定,猛地抬步,不顾帐内还跪着的臣子,疾步掀帐走了出去。
每一步都在颤抖,每一步都狂喜。
日夜煎熬,又怕希望落空。
高大的辕门外,明亮的火光里,黑压压的甲兵之中,立着一道高挑纤细的身影。
她看到他走来,怔忪了半晌,先是呆在原地不动,而后朝他狂奔而来,声声哽咽:
“三哥!”
洛枭接住了她,抬起的双手滞在半空足有一刻,才缓缓落在她肩头,如幼时一般轻抚她浓密的长发。
她还在呜咽不止,他深吸一口气,轻叹一声,扫了眼止步不前的亲卫,淡声令道:
“把她给我关起来。”
第78章 承认
金乌初升。
晨曦的清光照入帐幔, 散下斑驳的点影。
光斑刺目。洛朝露睁不看眼,从软榻上翻了个身, 鼻尖碰到榻上垫着的一层皮毛毯的绒毛。
为了赶至北匈营地, 连日纵马奔波,浑身无一处不是酸痛,底下铺着厚毯的床榻太过柔软, 未成想她一夜昏昏沉沉, 竟睡了过去。
掌心传来一阵腌渍般的刺痛。她闭着眼,眉头蹙起,想要抽手,耳侧传来一声低沉的人语:
“忍着点。”
洛朝露一惊, 从榻上支起身子, 望见洛枭沉默地坐在榻沿。
一身暗红云纹胡袍,左衽镶绣金龙,腰系鹿皮金丝革带。不愧是北匈单于座下控弦之士数万人的右贤王, 贵气更胜从前掌兵的乌兹王子。
他低着头,几缕乌发披散在肩头,将光线掩去, 面庞映着发丝的暗影,看不清容色。
他一言不发, 只手里拿着一罐青草色的药膏,正在为她上药。
日夜奔驰,她细嫩的掌心被马缰勒得破皮, 伤口结了痂又会被缰绳一再割裂, 如此往复, 早已无一块好肉。她心事焦急,无暇顾及, 疲累之下都忘了痛。
可洛枭却从小都不会忘记她的伤。
朝露不由想起了幼时初学骑术,因害怕往往一日紧紧握着缰绳,数个时辰下来掌心也会被磨破。彼时,她痛得哭哭啼啼,也是洛枭在她床头,一面柔声宽慰,一面小心翼翼地为她上药。
初时,她每装模作样地撒娇哭一声,他便皱眉顿一下,兄妹玩闹,往往上个药要花费大半个时辰。
朝露忆及往昔,看到洛枭活生生地就在她面前,不由落下泪来:
“三哥……我以为,以为你死了……”
洛枭沉默,面上覆满大片的暗影显得有几分阴沉,在她指间上药的动作却很轻柔。许久,他才轻声地道一句:
“三哥命大。”
语罢,他清咳几声,将药膏放下,为她掖了掖被角,道:
“你累了,多睡会儿。三哥还要巡营,晚点再来看你。”
“三哥!”朝露从榻上起身,追了出去,拽住他的箭袖。
方掀开帘帐,她一眼就望见帐外密密麻麻的卫兵。这些人手执兵甲,自她来到营地就守着她,不准她随意出入,防着她就像防贼一般。
是谁的意思不言而喻。
她不明白,往日最疼爱她的三哥,恍若变了一个人。身形相貌瘦削黑沉不说,人也一副阴郁寡言的模样。
阔别多时,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豪爽的乌兹三王子。
这一回重逢,她琢磨不透他的心思,甚至有几分惧怕。她甚至不敢问他经历了什么,如何逃出生天,怎么就成了北匈右贤王。
酝酿了一路的千言无语,看到他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琥珀眸子,竟一句也说不出口。
相见以来,没有她想象中的兄妹亲昵,彻夜畅聊,甚至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几回。
朝露抓着他箭袖的手默默撤了下去。
洛枭被她叫住,停下脚步,回身等她开口。
朝露欲言又止。
她答应了洛襄,见到了洛枭就会传信报平安,她许久没有回音,她怕他会担心。
若是往日,她觉得让洛枭派人帮她送信并无不妥,可此时她隐隐不安,始终没有开口,只吞吞吐吐道:
“三哥注意身体,别累着。”
话音刚落,朝露感到洛枭望了她一眼,目光复杂,而后略一颔首应下了,便转身出了帐子。
待洛枭走后,朝露再也无心睡眠,在榻上辗转反侧之时,手摸到了腰际悬着的那一只呼哨。
之前行军中,朝露以呼哨声训练过她那一小队骑兵,呼哨便是命令,唯有自己人可以辨别。
想到此处,她吹响了呼哨,想要把人召进来问一问外边的情况。
半晌后,果然有一个她手下的高昌兵偷偷进入她帐中。
此人一头棕黄色蜷发,高鼻深目,高昌人的长相。是当初昭明命令护送她回乌兹的高昌骑兵中一人。当初她将那一队高昌骑兵与李曜的亲兵整编成队,护送她找到了遇袭的洛襄。
此时,那男子已卸下了北匈军的甲胄装束,佩刀亦被收缴,死死低垂着头来到她跟前。
朝露未觉有异样。她将印泥在烛火上来回炙烤,烧红了给密函封了口,递给那人:
“两封信帮我送去高昌,一封交予国师,一封交予大梁四皇子。”
她在信中请李曜暂缓出兵,她要先劝洛枭停战。免得大梁和北匈的战局一旦拉开,就不好再收场了。
那高昌兵领命应下,接过她密函的手颤颤巍巍,而后飞快退出帐中。
之后一日来,不知为何,朝露的心“砰砰”直跳,坐立难安。
直到入夜,她不知信送出去没有,也一直不见洛枭再来见她,心中愈发惴惴不安。
待夜深后,朝露按奈不住,又摸上了呼哨,连吹数声。
外头静悄悄的,毫无响动,只剩下风吹枝叶的婆娑声。
又半刻,一时风声大作,帐布被垂得哗啦作响。朝露听到一阵脚步声正朝她的帐子走来,面露喜色,掀帘出帐一望。
黑暗中,洛枭凶悍的面容赫然出现在眼前,他琥珀色的眸子被夜色染得浓黑,深不见底。
“不必找了,他们已经没法为你送信了。”
朝露神容一凛,一时竟被吓得后退几步。她极力平复下心跳,镇定地问道:
“三哥这是什么意思?”
洛枭看她一眼,薄唇勾着一丝冷笑,将手中仍在滴血的长刀一横,用箭袖缓缓擦起了刀上的血迹。
借着昏昧的月色,朝露分明看到那刀刃间,有一缕棕黄色的毛发,与黏稠的血丝混在一起。
朝露看到那缕毛发的颜色,骤然想起那为她送信的高昌兵,顿时毛骨悚然。她既是愤然又是害怕,颤声道:
“你杀了他们?为什么?”
洛枭不作声,在一旁仔仔细细擦着刀。待那刀又光洁如新之时,他随意地一把扯去了箭袖上染血的布条,皱了皱眉,淡声道:
“露珠儿回到三哥身边来,三哥高兴。”
他暗红的血指从袖口掏出两封信纸,掷在她面前,与血滴一道飘落:
“但露珠儿千辛万苦地找来,就只是来劝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