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珠儿之前已做了一回使臣了。如今知道三哥在这里,还要给高昌还有梁人通风报信?”
洛枭微微抬臂,身后的北匈兵将她那小队骑兵的数十具尸体拖曳过来。一张张都是熟悉的面孔,此刻尽成血泊。
“胆敢冒充我北匈军,该死。送信通敌,亦是死罪。你说,这几个人该不该杀?”
尸体浓重的血腥气传来,朝露脑袋嗡嗡作响,已听不清洛枭的声音。他吐字如咬牙切齿,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满腔愤恨。
朝露面色煞白,脊背已全然被冷汗透湿,疾步走回帐中,忍了许久才没有当众俯身作呕。
她望着身后跟着她进入帐中,眼前满身戾气的男人,愤声道:
“信是我写的,想要朝外通信的人是我,三哥何不把我也杀了?”
朝露走过去,握住他执刀的手,引着他将刀抵在自己脖颈上。
冰凉的刀尖轻轻划过雪白的肌肤,还未掠过一寸,“咣当”一声,刀柄重重甩落在地。
“伤着哪里没?疼不疼?你说话啊,别吓三哥……”洛枭抬起她的下颚,左右翻看她的侧肩颔角,面露懊恼之色。
朝露心中委屈至极,奋力推开他的手。
洛枭趔趄一步,撞翻了帐中的胡案,烛台掉地,火光“倏”一下便熄灭了。
朝露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异样,连忙扶住他,道:
“三哥,你的腿怎么了?”
洛枭一瘸一拐地避开她的目光,独身倚在帐幕上,喘着粗气,没有作声。
朝露走过去,小心翼翼撩开他的衣袍,想看查探,被他一手按住。
“别看……”洛枭隐忍地朝她摇了摇头,声音喑哑,“会吓到你。”
即便他摁住她手的力道很大,朝露仍想挣脱一看,她想知道洛枭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洛枭无奈,一咬牙扯去袖口,露出蜿蜒起伏一大片的疤痕,犹如层层蛇鳞一般覆在他健壮的大臂上。
触目惊心。
朝露睁大瞳仁,眼泪盈眶,指尖轻点愈合后凹凸不平的伤疤,喃喃道:
“三哥……怎么会这样?”
洛枭不愿她再触碰分毫,放下袖口,声音涩然:
“那日在歧城峡口,这样的烧伤,我全身上下有数十处,最重的那处伤,在左腿,从此不良于行……”
初时,每夜身如烈火焚烧,皮下筋骨皆碎,形若残废;稍有愈合之势,奇痒难耐,摧人心智。待终于好全之后,若有天气稍变,又变本加厉,蚀骨剜心之痛,需以汤药舒缓,不得根除。
洛枭眯紧眼,恨恨道:
“你说,这样的仇,三哥该不该报?”
“三哥是为了救我才……”朝露泪如雨下。
她的三哥自小英明神武,体魄盖世无双,一人可当千万师,如今却为了她落下一身伤病。
朝露忽而抓紧他的手,抬眸望着他,道:
“我已亲手杀了洛须靡,给三哥报了仇了。”
“不是洛须靡。”
洛枭摇摇头,面色阴沉得可怕。
“那日在歧城峡口之战,我的亲卫死伤无数。乌兹王军中将士大多曾受我恩惠,有意要放我一条生路。”
“可是不知哪里来的梁军火烧山谷,我侥幸跳湖逃生,却也自此伤了一条腿,余生,都要受此病痛缠身。”
洛枭重重咳嗽几声。他没有告诉她,他还被大火烧伤了咽喉和肺腑,不能多说话,天气一寒,便会彻夜咳嗽不止。
他抑制住喉间的血气,冷冷道:
“我已成了半残之躯,所幸马上作战无碍,承蒙北匈单于不弃,庇护我,看重我,还封我为王,征战高昌。我自当结草衔环,以报知遇之恩。”
“既然大梁要插手高昌之事,我倒乐见其成,可以一战将之一网打尽。”
“你说,这一回,我该不该把梁军杀个干净?”
朝露从巨大的惊愕中缓过神来。
定是李曜。李曜有了前世记忆,知道洛枭未来是要做北匈王,之后处处与大梁作对。有此先机,他必要将洛枭除之而后快。
她原本想要引李曜入局,大梁北匈高昌三足鼎立,纵横捭阖,局势平衡,高昌便可不战而胜。可在她不知情之下,此举反倒激发了洛枭的杀意,又扩大了战局。
若是不加以制止,因她之故,死伤会更为惨重。
朝露的心沉了下来,努力定了定神,试探道:
“三哥,和梁军这笔债,我们是一定要算的,我也会三哥讨回公道。可是高昌国是无辜的,何必要将这么多人卷入战火?北匈单于想要什么,谈判便是,何必非要开战?”
“无辜?”洛枭冷笑一声,双手抱臂道,“哼,高昌昭氏,言而无信,不足与谋。”
“我本念在昭明对他妹妹一片情谊,以一国来降,才答应交易,以便速夺高昌。结果昭氏出尔反尔,暗杀我潜入城中救你的精锐。”
“那一日我派去的精锐没有将你带回,你可知我有多担心?”
朝露愣住。
原来昭月那夜抓住的一队北匈兵是三哥派来救她出城的,却反被当作她通敌的证据,诬陷于她。
这世间之事,真是万般的阴差阳错。
朝露仍不放弃劝说,朝洛枭道:
“后来是昭明将军放了我,我才能来找三哥的。三哥原本与高昌有交易可谈,为何不为我再试一次?”
洛枭面容森冷,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眶里好似燃着怨恨的火焰。
“露珠儿,我不知高昌人许诺了你什么,你为何三番五次地要来当说客。但三哥这一回高昌是势在必得。”
“之前我忌惮你在高昌王城,只探虚实,没有开战。现在你在我营中很安全,我便可全力攻城!”
朝露骇然失色。
在洛枭的豪言壮语之下,她脑海中一刹那浮现的,是那一日跟随北匈军进入破城后的交河城。
屠城后的血雨腥风,大火焚烧的尸堆,漫天赤色的烟尘有如火种,将天穹都被染作猩红。那仿佛是一道血色的诅咒,烙刻在她心头。
她难以想象,若是三方开战,将是何等更加残酷而惨烈的景象。
朝露手脚冰凉,万千念头涌入心头。她攥紧了身侧的袍角,马缰勒破的手又开始生腌般地疼。
她倏然抬眸,平静地道:
“三哥,我想请你止战,不是为了高昌。而是为了一个人。”
洛枭倚在烛台前,已重燃起了一株烛火。
火光幢幢中,他回身,高大瘦削的黑影挡住了一半的光线,另一半微弱的光落在女子沉定的玉面之上。
她微微扬起下颚,神情骄傲又不失端庄。
“三哥,我的心上人在高昌。我不能看他战死在城中。”
字字铿锵,坚定不移。
“噼啪”一声,灯花爆裂。
洛枭微微一怔,双眸恍若被飞出的火星子所烧灼。他浓眉皱起,快步走过去,问道:
“露珠儿的心上人是何人?”
他心中顿生几分难掩的急躁,在帐中来回踱着步子,道:
“按照父王的婚约,你本来应该是要嫁给莎车国王子的……你有了别人了?你们成亲没有?”
朝露摇了摇头,黑亮的眸子在烛光中漾着清光,唇角微微翘起,道:
“虽未成亲,但我已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夫妻之实。”
“三哥能否为了我此生幸福,放弃攻打高昌?无论北匈单于所求为何,我都可以为之交涉。”
洛枭脚步顿住,立在原地。
北匈民风奔放,青年男女,无论贵族平民,未成亲却私定终身的不在少数。他也常在单于庭的密林草丛,无意中见到过情难自禁的男女。
若是常人洛枭根本不会多道一句,可此时他手指紧握成拳,良久才问出一句:
“他待你好吗?”
朝露难抑地笑了笑,半边晦暗的烛火在她面上投下微微的光影,恬淡而静美:
“我与他朝夕相处,暗生情愫。他一直以来,都待我极好,为我筹谋良多……哪怕他不能娶我为妻,我也想待在他身边,不想与他分离。”
她支离破碎的话语,令洛枭脑海中渐渐拼凑出一个人的影子。
“朝夕相处……不能娶你……”洛枭惊觉之时,劲臂下青色的血管暴起,气息急促了几分,“难道是他?”
洛枭薄刃般的下颔绷紧,回忆道:
“那一日你以使臣身份来到我营中,我的属下说,他当众说你是他的人。后来你酒醉睡着,他在你帐中待了足有半夜……”
“我竟毫无察觉,是后来有人来报,我才发觉定是你。”
他再难自抑,猛地一拳砸向案头,厉声道:
“你告诉我,是不是那个和尚?”
朝露眉头蹙起,她没想到洛枭那么快就猜到了。
她默不作声,不予承认,不予否认。
洛襄郑重地向她表明了心意,她没有来得及好好地回应他。
她克制了很久,她此刻不想再克制了。哪怕猜到洛枭知晓必会暴跳如雷,她都不想否认对他的感情。
她的沉默已是答案。洛枭还未从惊愕中缓过神来,低声重复着她之前的言语,喃喃道:
“肌肤之亲?夫妻之实?”
骇人的死寂之中,洛枭毛发耸立,指骨扣得泛白,他咬牙道:
“他是佛子,他怎么可以?!是不是他见你孤苦无依,暗地里强迫于你?”
朝露摇头,声色端凛,眸光清辉涌动,一字一句道:
“不,三哥,是我心甘情愿。我喜欢他,想要和他一生一世在一起。”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洛枭呆坐在榻上垂着头。
“他是佛子,根本不会娶你为妻,你难道要一辈子无名无分,见不得光地和他在一起?”
“露珠儿一生的幸福,就要这样系于一个给不了你未来的男人身上?”
又是一阵沉默,洛枭缓缓抬首,琥珀色的眸子幽暗黑沉,映着惶惶烛火:
“早知如此,我根本不该将你托付给他。”
“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不惜一切将你带到北匈去。”
“我恨不能立刻杀了他!”
洛枭霍然起身,掀帘出帐。
风骤起,呼啸而过,也平复不了他剧烈撼动的心境。
帐外远处,一队骑兵自辕门疾驰,下了马朝洛枭飞奔而来,禀告道:
“大王,营地外五里之内,探子又发现有一小队伪装成我军的梁军骑兵,正护送昭明回高昌王城。”
洛枭心念一动,唇角勾起,猛地翻身上马,令道:
“随我活捉。”
没了昭明,看高昌人怎么守城。
……
苍穹黑如翻墨,无星无月。
离高昌王城十余里的破败小镇,夜风在坍塌的土墙间呼啸而过。
洛襄与护送他的大梁骑兵欲借此城镇掩护停留一刻。
一行人运气极好,回城路上尚未遇到北匈军。此刻高昌王城已近在眼前,人和马匹皆已近精疲力竭,尤其是战马,再不休憩便会倒下。
洛襄查看大股处的伤口。包扎后血已止住,只是在一路在马上烈动,伤口并未好全,时有撕裂。
他的目光不由从股侧游移至腰侧,那一枚小小的绳结之上。
他抿了抿干涸的唇,闭上眼,回味。在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时候,唇角已噙着一丝笑意。
死寂之中,轻微的弦鸣声遽然响起。
一支利箭撕裂了夜空,赫然刺中了土墙下的一名骑兵。
北匈人偷袭,追来了。
洛襄下意识地收好绳结,瞬时冷静下来,以呼哨声召集众人上马。
疾驰中,身后的敌军穷追不舍。
一支又一支的流矢从身后飞来,自他身旁两侧穿梭而过。
漆黑的墨云层层压了下来。洛襄身披昭明沉重的战甲,且负伤在身,行进已十分吃力。
北匈人的马头已在他的马尾侧,不断逼近,他已能看到身后扬起的刀锋,寒光凛凛,朝他劈来。
此人马速疾驰,如风如电,直冲他而来,很快骑至他身侧。
杀气弥漫。
一道明光闪过,洛襄面上的镂金面具掉落。
“是你?!竟然是你!”耳边传来喑哑的声音,有几分熟悉。
洛襄侧身回望,对上一道促狭而凛冽的眸光,在黑夜中有如鬼煞现身。
下一瞬吗,旁边马上的洛枭已欺身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衣襟,两人连人带马一道坠地,翻滚几下,纠缠不休。
“我将露珠儿托付于你,你趁我不在,对她做了什么?!”男人脸色铁青,怒吼一声,已拔地而起,抽刀抵在他的脖颈。
洛襄一时愣住。
刀尖在喉,他从容淡然,不见惧色。可听闻此句,他心中莫名一动。
他对她做了什么?
第79章 设计
浓墨般的夜雾如潮如云, 飘飘荡荡。
“嗖――”
一支飞矢迎面而来,直朝洛枭射来。
洛枭敏锐地翻滚, 避开, 再抬眼,发现一队骑兵已经他的猎物保护起来,他再也近不了身。
眼前出现了一团绵延数里的暗影, 像是猛兽蛰伏于黑夜。影影绰绰之间, 声势犹如千军万马。
黑影之中,不见弓箭手,却闻弓弦绷紧,箭矢破空的烈烈声, 又见密集的箭雨, 破雾而来。
看不清有多少人,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黑点,以及一面又一面迎风招展的旌旗。
追击的北匈骑兵心惊胆寒, 来不及勒马避退,已进入对面的射程之内。一时间,箭矢所落之处, 人仰马翻。
洛枭咬了咬牙,猛吹呼哨, 稳住队形。
没人能想到这支伪装的队伍竟然还有援兵。
暗夜之中,根本无法分辨前面的军队究竟有多少兵力,若是四面八方包围起来, 他和他的人都成了瓮中之鳖, 也难逃一死。
洛枭不甘心。
他与他的猎物相隔不过几个马头的距离。若是他的人躲避箭雨, 加速跑马,要将他们尽数斩于刀下, 并非难事,不过是要多折损些人手。
可他想起了朝露,犹豫了。
想到她满面柔情地说他是她的心上人,义正辞严地为了这个和尚让他退兵……
他若是将那和尚的人头带回去,她会死心吗?还是永生永世再也不理他了。
洛枭咬了咬腮帮,思忖再三后一吹呼哨,召集部下尽数撤退。
北匈骑兵纷纷调转马头,马蹄在沙土上猛踏回拨,掀起扬尘阵阵。
漫天的飞矢如同云散雨收,渐渐慢了下来。
洛襄听到身后追逐的马蹄声渐渐消散,他将掉落在地的镂金面具拾起,重新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