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头,他一眼望见前方军队的摆阵。
是梁军。
不是什么大军,只是一支百人骑兵,身背旌旗,来回穿梭。浓雾底下,沙尘之中,恍若有千军万马降下。
好一道障眼法。
绝处逢生。他身侧的大梁骑兵一见到为首一身明光甲的男人,面露喜色。众人纷纷翻身下马,卸去北匈人的盔甲,大步上前,向那男子屈膝半跪行礼,齐声高呼道:
“殿下!”
男人高坐马上,神容冷淡,英武的轮廓为夜色所掩,只见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他扫了一圈跪在前面的人,忽而凛声问道:
“她人呢?”
众人逃逸中蓬头垢面,狼狈不堪,此时抹一把冷汗,面面相觑,跪伏扣地。
头顶的旌旗猎猎作响,死一般的沉默中,男人目色阴沉,淡声道:
“废物。”
众人抖如筛糠,只得将洛朝露去了北匈营地一事如实相告。
洛襄望着男人熟悉的面容,心下微微一沉。
他与她重逢之时,她带来的人除了零星几个高昌人,其余都是大梁的骑兵。
这些人现在都在跟这位大梁皇子直接汇报。
他没想到,一直跟在她身边,后来护送他的大梁骑兵皆是皇子亲卫。
而大梁皇子没有在营地排兵布阵,竟会亲自带兵来寻她。
洛襄不由抬眸,直视起马上的男人,目色沉静如海,汹涌如海。
李曜敏锐地注意到他投来的凛冽目光,狐疑地看一眼戴着昭明的镂金面具的洛襄。
两人无声的注视中,如风起云涌,如雷霆万钧。
李曜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掠而过,纵马领兵离去。他身后一名亲随下马,向洛襄走来,抱拳道:
“昭明将军,还请随我们殿下入营商议军事。”
洛襄颔首应允。
大梁比他想象中出兵的时日快了些许。
梁军此行是来救昭明和她的,不成想救了戴着昭明面具的他。
大梁皇子不会无缘无故地出兵,助她深入敌后险境来救他。
洛襄甲胄下的手指扣起,紧握成拳。
……
大梁营地,中军帐里,灯火通明。
洛襄抬臂掀帘,铠甲相碰,锃锃作鸣。
听到他的脚步声,李曜从舆图前抬头,屏退了守在帐中的亲卫。
“下去吧。”
亲卫面露警惕,看一眼面前佩刀的洛襄,却又不敢不从,领命退下。
帐中只剩下两人相对而立,洛襄看到男人覆手在背,望着他面上的镂金面具,唇角勾起一丝冷笑。
“你就是昭明?”
洛襄上前,抬臂摘下镂金面具。黑疤之前已揭下,他的面容毫无遮掩地落入眼前人的眸中。
面具落下的时候,眼前的男人分明怔了一下,幽深的目光刹那间闪过一道狠戾之色。
“果真是你。”咬着牙,一字一字吐出来。
洛襄面色沉稳,从容不迫,道:
“殿下既早已看出,何必要试探我?”
李曜死死盯着他的脸,许久才从怔忪中回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手指蜷起,轻扣案头,道:
“昭明早已病弱不堪,不是你这副模样。昭明与高昌国师一道出城坚壁清野,那么国师也是你了?”
洛襄不置可否,径自上前,在他摊开的舆图上用朱砂勾出一圈,指出了昭明尸首所藏之处。
“请皇子殿下帮我这个忙。”
他本可以进入高昌王城后令他座下佛门武僧去寻来收敛,但此事他一刻都不想耽搁了,越快越好。
若非当时是在生死之间,他必要将昭明的尸首带回高昌。
“我欲与高昌交好,自然愿意帮这个忙。”
李曜没有推拒。这么大一个人情他算是让给他的。他马上召来一队人马,下令依照舆图的朱砂所示,即刻寻回昭明尸首。
李曜瞥一眼他手中的镂金面具,不动声色地说道:
“昭明已死,你瞒不了多久,高昌国必要大乱。届时军心不振,唯有靠握大梁扶植。”
洛襄不喜汉人那套迂回百转的说辞,眉头轻皱,开门见山道:
“你要如何肯相助高昌?”
李曜抬眸盯了他一会儿,忽而笑了:
“我已答应了她会出兵相助高昌。必不会食言。”
他的重音咬字在这个“她”上,洛襄自然知晓“她”指的是谁。
他心底早就隐隐有所感,预料到眼前的皇子和她之间,有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
洛襄直直望着他,声色渐变冰冷:
“兵家大事,你不会轻易答应她。你做了什么?”
帐中烛火摇曳不定,细碎的光点投影在帐布上,时明时灭,随风涌起。
李曜玩味一笑,笑意不达眼底。他在帐中踱步,幽幽转至榻前,一撩衣袍,坐了下来。
“那一夜,她一从高昌王城逃出来,就来到我这座中军帐里,就躺在我这方矮榻上。”
他的手掌轻轻一拍榻上的皮毛毯,眯起了眼:
“你说,我对她做了什么?”
话音未落,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一柄明晃晃的白刀已骤然抵在李曜的咽喉间,紧贴着他跳动的脉搏。
“你强迫她?”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近乎冷漠,仿佛是暴雨欲来前的那种空寂之感。
利刃在喉,李曜眸底促狭了一瞬。
从小在大梁皇宫长大,从未有人敢如此拿刀直指着他。
前世,李曜无数次见过他杀人的样子,手起刀落,眼睛都不眨一下。当时他方登基不久,皇位不稳,要铲除的异己叛臣太多。这个辅佐他的男人杀伐果决,时常袍角犹带溅血,就来勤政殿与他商议国事。
他杀人的样子一向就如此刻这般自然平和,就像默声诵念一段佛经。
刀刃上还有未尽的血迹,凉意一丝丝渗入颈肤。
若说没有一丝惧怕是假的。李曜心知肚明,他下得了手杀他。
可李曜偏生想要刺激他。看他卸下虚伪的佛身,露出真实的贪嗔。他要他同自己一样,深陷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疯魔之中。
于是,李曜便轻笑一声,悠然道:
“我从来不喜欢勉强别人,尤其是女人。”
“是她自愿来寻我的。你们佛家不是讲轮回吗?她前世就是我的女人,这一世也不会例外。”
洛襄面无表情,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他知道,她前世确实嫁给了面前这个未来称帝的皇子。
可惜,后半段的记忆尽数是空白,他看不到后来之事,也看不到前世结局。
她在大梁是不是做了皇后?是否平安,是否喜悦?圆满否,自在否?他都不知道。
他也无能为力。
洛襄垂下眸光,缓缓收了刀,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
“你逐鹿西域,所求不过是大梁那个九五至尊之位。她生在西域,长在西域,不会愿意跟你去大梁。”
李曜摸了摸空出来的脖颈,哼笑一声道:
“你怎知她不愿意?”
“你不过让她区区当了一乌兹小国的王,而我,有朝一日可以让她当皇后,母仪天下。天底下最尊贵的地位,试问哪个女人不想要?”
李曜起身,与洛襄正面对立,相隔一步,望着目光空茫的他,冷声嘲讽道:
“你呢?你乃佛门弟子,连光明正大娶她都不行,凭何与我相争?”
“殿下以为,一个五戒尽破的佛子,还能继续做佛子吗?”洛襄神色冷峻,目光沉沉,道,“我明日入城,便会自请逐出佛门。”
“我与她之事,全看因果,不由佛门,更不由你。”
李曜面上一惊,眉头紧皱,道:
“你要还俗?”
他忽想到什么,低声道:
“你们难道?……”
李曜没有说下去。他想到她不顾一切去找他,孤男寡女在野外,若非发生了什么,以他的性子,他怎会当下执意要还俗?
洛襄身长玉立,大风盈满了他的衣袍。
他听出了李曜的言下之意,看到了他眼底的怒火,他摇了摇头,声色平静无波:
“你错了。她从未许诺过我什么。”
他并不知道她的心意,除了前世的愧疚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哪怕是一丝一毫……
但他无法再等下去了。
洛襄目中清光涌动,神容端肃,道:
“这一步,本就该由我先走。”
“我不愿让佛门蒙羞,亦不愿让她受屈。身为佛子,便无法堂堂正正与她并肩。”
世道不容,戒律相悖。
他不想因他的身份令她多受一分蔑视,再被唤一声妖女。
他必要事先卸下佛子的身份,抛却这一层枷锁。无论她的心意如何,无论和她的结果如何,都能光明正大,不惹人非议。
李曜面露讽意,冷声道:
“若她对你无意,你也做不成佛子,最后岂不是竹篮打水两头空?”
洛襄淡淡道:
“情之一字,并非交易,无需条件,不计得失,不论毁誉。”
李曜微微一怔,蓦然抬眸,只见男人已掀开帐帘,大步走出帐子。
……
夜深了。帐中的烛泪一滴一滴落下,慢慢在烛台凝成了泪冢。
李曜倚在案前,无心翻看军情奏报。
前世见到国师空劫之时,他已是面带黑疤的模样,他从未见过他的真容。
这一世,在乌兹王庭第一回 遇见,他躲在假山中,没有认出他的面。
歧城峡口和乌兹大婚对峙,夜色太深,相距太远,同样不辨容色。
这一回,灯火明亮,近在咫尺,他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张和他极为相似的脸。
只不过更为清冷,更为出尘,恍若天下万物,皆是他眼中烟云。
李曜不由想起前世,她死前故意捻着他的衣襟,引他俯下身听她那句遗言。
此时,那句锥心刺骨的话不断回响在他的耳际:
“陛下以为,臣妾爱你至深?错了。我恋慕陛下,不过因为你这张脸,像极了臣妾最爱的男人罢了。”
每每忆及,像是一枚锋利的锥子,一下一下刺穿他的心。
起初以为不过是一句气话,直到今日见到了佛子,一切豁然开朗。
两世以来,原来都是他。
李曜的眸色与帐中烛火一道,渐渐沉了下去。
风涌一阵,帘门卷起。亲卫进入帐中,撤下案前的残烛,重新燃起一盏簇新的烛火。
“殿下,她确实去了北匈营地,守卫森严,我们的人探不到……”
“殿下既然忌惮这个和尚,何不将趁他在城外就除之后快,待入了高昌王城,便不好动手了……”
李曜皱了皱眉。烛火下,英挺的眉弓微微耸动,面容被阴影笼罩,黑沉沉一片。
“杀了他?”他轻嗤一声,挑眉笑道,“杀了他,然后好让她恨我一辈子?”
前世,他不过追杀她的三哥,她便连寝殿的门都不让他踏进,拒绝承宠,拒绝相见。
而她为了这个佛子,连命都可以不要。前世如此,今生亦如此。
李曜想起她奔入他的帐中,如同自投罗网,只是为了请他出兵,毫不犹豫答应他的条件。他不由苦笑一声。
若是他真杀了这个她爱慕了两世的男人,怕是从此就永远失去了她。
李曜挑灯看剑,漫不经心地用剑尖挑动着烛火,来回把玩。
小簇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眸底,微弱地跳动。
“我就要让他成为佛子,让他和她都爱而不得,要他与她永无可能。”
“唯有如此,她才会死心塌地跟着我。”
烛火微茫。被刀锋一捻,暗了下去,倏然湮灭。
***
翌日。
洛襄孤身一人,低调进入高昌王城之时,沿街两侧站满了他的信众。自浮屠塔至城门口,绵延一路,乌泱泱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
眼见他慢下马蹄,街旁人流如山峦起伏,跪倒在地朝他行礼。
洛襄心下一沉,策马至高昌王宫,步入浮屠塔时,见到了佛门一众长老和师尊。
恢弘的佛塔内,他双手合十,缓步走向高大的佛像,跪下。
师尊净空法师洪亮的声音响起:
“佛子为了高昌国万千信众舍生忘死,历经劫难,大慈大悲,应当择日正式受封。”
洛襄抬首,环顾四面目露赞许的众长老,沉声道:
“我已不愿再做佛子。自请逐出佛门。”
一语既出,天地间似是无了生息,连□□都忘了转动。
死寂之中,众僧脸色骤变,面面相觑,惶惶不定。
净空法师手捻佛珠,俯下身去,轻拍他的肩头,问道:
“何出此言?”
洛襄道:
“生逢乱世,作为佛子,想要以佛法渡己渡人,根本无法施为。若要有所作为,必要违背戒律。我为了解救高昌于屠城之患,戒律尽破,不配再为佛子……”
长老对视一眼,连连摇头,你一言我一语地道:
“佛有千手,千眼,千面。佛子化为金刚,守护高昌,化解此劫,本就是佛法所容。”
“当日我等知你擅离浮屠塔,是为了襄助高昌,此番功过相抵,可谓功德圆满。”
“佛子所作所为,皆是为了高昌万民,怎能算是破戒违律呢?佛像熔了本就可以再造,戒律破了可以忏罪持诵,消除业障,不必忧心。”
“今日高昌万民为你请封佛子,你要违背佛门信众的祈愿吗?”
洛襄起身,透过佛塔的雕窗,朝外望去。
蜿蜒的宫墙之下,人潮涌动,落花抛洒。
神情激动的人群仰望浮屠塔,朝着他所在的方位,俯身叩拜,合声梵唱。
洛襄还欲再辩,忽闻远处城墙鼓声大作,城楼之上硝烟四起。
他不顾众僧在场,飞身疾步走出浮屠塔,朝外走去。
洛襄赶至城楼之时,听守城将士禀告道,城门外有大片的流民围上来,堵塞在城墙处,越来越密。
洛襄面色沉着,微微蹙眉。
如他所料,没有将士敢下令开门。
城门乃是守城之关键。如果此时开了城门,流民纷涌而入,北匈军若是趁此机会进攻,城门必将失守,接下来整座王城便难以为继。
这些流民,没准就是北匈军诱使高昌大开城门的诡计。
“报!”
一名大梁甲兵奔上城楼,禀道:
“梁军传信,请守城将士绝不能开城门。北匈军已在五里之内徘徊,一旦开了城门,流民堵住城门,先锋骑兵就会冲入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