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殿下请城中守将顾全大局,勿要因小失大。”
洛襄望向外城墙下,沉眉不语。
潮水般的人流一波接着一波纷涌而至,有老弱妇孺,男女老少,皆是衣衫褴褛,风尘仆仆,面黄肌瘦,隐隐可闻几声婴孩啼哭。
并非军队伪装,是真的流民,是无辜百姓。
梁军已打算作壁上观,不会相帮。难道真的要所谓“顾全大局”,任由这些无辜之人死在城下?
洛襄沉心定气,回到城中,勒令集结军中的弓箭手就位。
他迎面便碰上紧追他而来的长老,被一众武僧簇拥在中间。净空法师指着他连连叹气,面露失望之色:
“你自幼苦修佛道,立誓济世度人,佛子之位就在眼前,难道要就此放弃?”
洛襄扫视一圈威风凛凛的武僧,黑眸迸发出一点灼灼光亮,忽而道:
“师尊,可否借佛门僧兵一用?”
一浓眉长老见他在浮屠塔出言不逊,本已怒极,闻此言更是低声呵斥道:
“佛门不涉兵家之事。高昌战乱,此乃护我等周全的僧兵,你又要做什么?”
洛襄闭了闭眼,再睁眼之时,清湛的目中一股凛然之气如苍穹霜云一般笼下。
一眼震慑,竟无人再敢言一句。
洛襄接过小沙弥缘起默默递上来的玉白袈裟,扬手一挥,。
袈裟散开,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如一片浩荡落雪,缓缓落在他尚带血痕的肩头,覆住他英气勃发的身姿。
“若是佛子呢?可否借用你的兵?”
……
城楼脚下,一名怀抱婴孩的大婶仰望高阔的城楼,忧心忡忡,叹息道:
“唉,若是再不开门,北匈军可要追来了。”
“北匈人本就是要借我们攻城,我们就是炮灰啊。”
“是啊,北匈人这一来放箭,大家伙一口饭没吃上,都要死在这里了。”
一片哀叹声此起彼伏。
饿了数日的垂髫小儿和襁褓中的婴孩大哭不止。有耄耋老人弓着背,干脆倚在城墙上等死,满脸绝望。
“不会的。你们不会死在这里的。”
一道娇俏清泠的声音响起。
流民群中,身旁一名粗布裹发,头戴面纱的女子劝慰众人。她的面色有几分苍白,露出的一双明眸动人心魄,见之难忘。
旁人纷纷侧目,她轻轻一笑,眼尾微微翘起,胸有成竹地说道:
“他一定会想办法放我们进去的。”
第80章 因果
自北匈出兵高昌以来, 各处皆是流离失所的难民。
北匈骑兵以迅猛神速著称,只因一路轻骑南下高昌, 根本不携辎重。一路攻城掠地抢夺周边城镇的余粮充作补给, 以战养战。
适逢夏旱,大多粮仓枯竭。加之高昌骑兵在洛襄的计谋下暗地里坚壁清野,余粮一部分被逃难的流民带走, 余下无人的粮仓径直烧毁, 不留一分给敌军。
北匈军已近缺粮关口。
攻伐高昌王城的重要时机,军中不可断粮,每日便有派出去的游骑扫荡流民,不肯交粮的会被就地坑杀。
生逢乱世, 风雨飘摇, 人命如草芥。
洛朝露在帐中休憩,被哭天抢地的哀嚎声骤然惊醒。
她睁开眼,见光线昏昧, 暮霭沉沉。
这几日来她在营中频繁嗜睡,浑身无甚力气,往往一睡就是一天, 醒来便也是昏昏沉沉。
洛枭厉兵秣马,铁了心要攻下高昌, 无论她如何劝说,都无济于事。
无论她是耍性子,或者严词厉色, 洛枭都置若罔闻, 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攻城大计, 整日在舆图前排兵布阵,寡言少语, 整个人透着一股秋风落叶般的肃杀之气。
她气急了稍有顶撞,他也不会斥责她,只独自背过身猛咳不止。
如此下来,她怕他被自己气坏身子,也不敢再说一句退兵的话。
辕门外时不时传来呜咽的哭声,如同丝线扯动她的耳畔。洛朝露从榻上敛衣起身,走出帐子。
帐外,已是金乌西坠,落日熔金。氤氲的暮风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天际处,晚霞留有一片朱赤,渐被暗色吞噬,残红照落大地,连绵的军帐似是被茫茫血雾笼罩。
洛朝露穿过这片血雾,看到辕门外横七竖八跪倒了一片。
都是战乱中的流民。
有人想要四散而逃,被立于t望台的弓箭手发现,即刻引弓瞄准,一箭射中,跌倒在地,再也迈不开步子,一动不动,声息全无。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又一声震天的哭喊。
她疾步走过去,出声制止了殴打拷问流民的甲兵,问道:
“他们犯了什么事?”
甲兵认出她是右贤王的妹妹,恭敬地屈身行礼,指着人群冷哼道:
“这些人藏匿粮食,不肯进贡给我们大王。”
一白发老汉伛偻着身,拱手跪在她身前,哽咽道:
“我们一村数百人,夏收不够,就给我们留点余粮吧。我年纪大了没事,村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小儿会饿死的啊……”
甲兵不耐地将人踹翻,嗤声道:
“不肯说,按规矩,便全部坑杀。”
坑杀并非以坑活埋,而是将尸首堆积成山,以震慑人心,令不服从者望而生畏,自愿臣服。
在北匈营地的数日来,洛朝露已经见识到北匈统治西域的手段。以武力强压,稍有不从者,便出兵讨伐,视人为刍狗,万般皆为献祭。
此刻目睹这一次惨景,她神思有几分恍惚。
想到她初入高昌在交河城驿站过夜之时,上一刻还为她打了热水的热心大娘,下一刻就倒在血泊之中。
想到后来看到交河城被北匈军屠城时,那双紧捻佛珠时指骨泛白的手,面朝冲天火光时沉默寂寥的挺拔背影。
想到他为了熔佛造箭不顾千夫所指,那句甘愿永堕地狱的誓言。
想到浮屠塔里,佛经文上,那一行“吾心之所善兮,虽百死尤未悔”力透纸背的苍劲笔法。
还有守城的无数个日夜,在高昌城楼上,他火光中沉定又坚毅的面容。
没由来地,她就是想到了洛襄。她控制不住地想念他。
如果是洛襄在这里,他会怎么做来救人?
周遭悲天的哭声中,朝露眼帘微阖,高喊出一句:
“慢着。”
她走向那个甲兵,指着那些流民,道:
“留下活口。我要与右贤王商议攻城之计,需得用上这些流民。”
甲兵满腹狐疑地看她一眼,见她神容坚决,不容拒绝,只得默默应下。
洛朝露步入中军帐时,洛枭正在与几名千骑长商议计划。
眼见她进来,洛枭屏退了众人,收起了勾画得密密麻麻的舆图。他凶狠阴沉的面上柔和几分,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他走向她,浓眉不由一蹙:
“气色怎么那么差?帐子不舒服,没睡好?”
朝露走到他身边,挽着他的胳膊,垂下头,低低道:
“外面你的人在坑杀流民,怪吓人的……”
“吵到你了?我让他们滚远点。”洛枭摸摸她的头,想要召来亲卫下令。
朝露仰起脸,小心翼翼地问道:
“为何不能放了他们呢?”
洛枭皱眉道:
“攻城当口,粮草必要充足,否则军心不稳。这些人胆敢藏匿存粮,若是这么轻易地放了,开了口子,以后谁还将军队征粮当一回事?”
“不愿上贡,不肯臣服,便杀无赦,单于统治西域,定下的规矩,历来如此。”
朝露沉默了一会儿,忽而抬眸,凝着秀眉,道:
“三哥,如果这些人,是我,你还会如此吗?”
洛枭一愣,道:
“自是不会。你是我妹妹,天上地下仅有你一个。怎会与那些杂碎一样?”
朝露摇摇头,清澈的眼眸中明光闪烁,道:
“可这些人,原本也是谁的妹妹,谁的哥哥。今日你如此对待他们,万一有朝一日,也会有人如此对待我……这就是因果。”
前世洛襄跟她讲因果轮回,众生皆苦那一套,她从来是不信的。可重活一世后,再回头看前世今生,很多被她所忽视的因果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前世,她以色相害了佛子,最后靠色相侍人,困于宫中。她利用李曜脱困乌兹的泥淖,李曜最后一箭刺死了她。
今生,她算计佛子和邹云逃脱乌兹王庭,反倒害得洛枭九死一生,伤病缠身。
更不用说,前世她对佛子造下的孽,害得他今生饱受前世梦魇折磨。
桩桩件件,如何说不是因果报应呢。
“梆――”
洛枭紧握的拳头猛地翘在胡案上,连带一众摆件都纷纷一震。
“那和尚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尽说这些傻话!”
难以言喻的怒气喷发,烛光落在洛枭的眸中,如同燃起了灼灼的火。
乌兹王女,他宠出来的妹妹,曾几何时是多么恣意潇洒。
他不在的时候,她是吃了多少苦,才会变得如此畏首畏尾,还跟他讲什么因果?
洛枭回身望去,见她似是被他吓得面色苍白,双唇血色全无,心中顿生几分懊悔。
他从前从未在她面前说过一句重话。
洛枭心下一颤,微微俯下身,扶住她纤瘦的肩头。
“别怕,三哥回来了。”他的声音温和下来,低声道,“有三哥在,谁敢动你一根毫毛?”
朝露本不想哭,可看到洛枭伸手时腕上露出的烧痕,眼眶微微发涩。
洛枭见她眼尾渐变湿红,一下子愈发手足无措起来,
“露珠儿别担心,待三哥攻下了高昌,便和你回乌兹去,从此就不打仗了。”
“真的?”朝露抬头看他,眼角还挂着泪珠,唇边却绽开了笑意。
“北匈单于对我,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可世上哪有无端的恩情……”洛枭目露忧色,面容凝重了几分,口中仍是轻描淡写,道,“我需得帮他夺下高昌,才有自由身。”
洛枭望向她灿若星辰的眸子,微微一笑,道:
“到时候,我和露珠儿回到乌兹,就像从前那样,夏天纵马放鹰,秋天纵犬打猎。可好?”
朝露怔了一怔,挽着他小臂的手松了松,忙道:
“三哥说什么都好。”
她低垂着头,眨了眨眼,手指在他箭袖上画着圈。
她知道,若非有用,洛枭不会随意留下那波流民的性命。
朝露抬首望着他,正色道:
“三哥,我有一计,助你快速攻城,只不过要用到这些流民。”
洛枭抬眸。
他听着她绘声绘色地讲起她的计谋,如何驱流民围在城墙处,然后将大部队掩在后方,等城门一开,前锋骑兵便可冲入城中。城门一破,占得了先机,接下来的进攻便会容易许多。
她明眸熠熠,烛光打在她苍白的脸上,晕出柔美却不失英气的光华。
听着听着,洛枭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从前在乌兹的时候,她从不会说这些。
那时,她就是一个骄纵任性的小姑娘,一堆王庭的贵族男子跟在她身后,今日去草原纵马,明日到山林野游。天高地广,无忧无虑,像这种杀伐谋略之事,根本不入她的眼。
自此次重逢以来,她会时而跟他描述,她亲手做的乌兹灌溉的井渠,还有春播夏收的时间,甚至还有汉地茶叶的品种,买卖的商机。
今日又讲起了诱敌之术,头头是道。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她变了很多。
他自小护着的露珠儿,不是畏首畏尾,而是长大了。
待她说完,洛枭平静地凝视着她,道:
“这些手段,都是那和尚教你的?”
朝露没想到他又提起洛襄。她瞥了一眼,看不出他琥珀色的眼眸中是否有杀机隐伏。
她回想了一下,洛襄其实甚少教她这些。
她是与扮作昭明的昭月一道守城之时,发现她为了击退北匈的进攻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
昭月身材高挑却瘦弱,艰难地撑起了昭明沉重的甲胄。她虽不能单打独斗靠武力,手中克制敌军的阴诡伎俩却层出不穷。这是翻烂了多少兵书,经历多少次实战才悟出的手段。
朝露跟着她用兵守城,自叹不如。
要是她在乌兹王庭的时候像昭月那么厉害,或许洛枭就不必为了救她而生死不明,归来满身是伤,余生如遭酷刑。
她静静望着近在眼前的洛枭,心中涌动着一股沉沉的热流。
这一趟高昌之行,她找回了阔别已久的三哥。可昭月若是知道她的王兄昭明已阵亡,该有多伤心。
朝露晃了晃他的小臂,巴巴地仰起脸,笑道:
“这些手段,我也是想三哥早些收兵,一道回到乌兹去嘛。”
闻言,洛枭低头一笑,没有再质疑,不动声色地答应了她所谓的计谋。
他心底自是知道,她不过是想留下那些人的命罢了。
她的愿望,他从来没有不满足的。从前如是,当下亦如是。
洛枭望着她欢天喜地离去的背影,独自在案前把玩着手中的鸽血石。
光线在指间折射,黑沉沉的眸映着烛火,明昧不定。
露珠儿,说到和三哥像从前那样,你犹豫了。
……
夜风微寒,洛枭垂落的衣袍散开,吹去夏日的躁意。灯烛渐暗,军报从手中滑落在地,浓黑的睫毛覆上渐渐闭阖的眼帘。
洛枭数夜往来奔波,此刻身子稍弛,乏累涌上,可他仍不得放松,半倚在一方胡榻上随手翻阅着几本军报。
不知不觉陷入浅眠之中。
“大王!”
洛枭惊醒睁眼,望见亲卫入帐疾声禀道:
“朝露姑娘病了!”
……
洛朝露望着帐中围了一圈的军医,眼观鼻,鼻观心,面上有几分尴尬。
她本来只想装作不适,干呕几声,好去流民中找个女子来侍奉,借此打掩护脱身。
不成想,还真吐出一口血来。
军医大多乃族中巫医,看不出她有什么毛病,口中咒语,念念有词,一并烧了几张符纸,搞得帐中乌烟瘴气,火星子乱飞。
洛枭面上阴沉得像是要落雨,叹气道:
“这几日,你就在榻上躺着,好生歇息。我找个人来照顾你。”
“军营里都是男人,怎么照顾我?”朝露不悦地抿了抿唇,瞪大双眸睨他一眼。
“是三哥考虑不周。”洛枭稍加思索,令道,“去那群流民里找个干净点的姑娘来,入帐照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