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寺外的一处处神坛, 数日前就燃起了千万盏金纱莲灯,华光通明,昼夜不灭。远远望去,如万千星辰, 坠落凡俗, 徜徉天地之间。
恍若天上佛国。
西域诸国的佛门弟子,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 捐废俗务,沐浴更衣,虔诚持斋, 皆来此佛门盛会,一睹佛子风采。
宫墙外, 信徒们等待佛子下临,齐声唱起经文,诵声化为梵唱, 经久不绝。
而此时, 高昌王宫一处幽静的偏庭中, 芳草萋萋,红柳摇曳。
明黄的宫墙下, 女子纤巧的身影在葳蕤的花丛中小步游移,手举纨扇扑蝶。
另一侧的石案上,两个男人相对而坐饮茶。
其中一人,即便夏日炎燥,仍身着立领锦袍,腰系宝石革带,头戴面具,将人捂得严严实实。他抿一口茶,挑眉笑道:
“今日是你受封大典,还有闲情来我这里。”
洛襄一身极为华贵的玉白描金袈裟,缎面上的宝相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从不远处的花丛中收回目光,问道:
“昭月近日可好?”
“老样子。时好时坏。”戾英的金丝绦手套只露出手指,扶了扶镂金面具,自嘲一笑道,“她不认得人,只认这个面具。凭着它,她还愿意让我照顾……多谢了。”
洛襄饮一口茶,道:
“不过举手之劳。你用你在西域的各支商队帮我调粮周旋,出钱出力,相助高昌旱灾饥荒,我还未有道谢。”
“你借我的这个镂金面具价值连城,这笔买卖划算至极。”戾英笑了一声,声音低哑,咳嗽几声,顿了顿,犹疑道,“听闻这是高昌国的王权圣物,你就这么给了我,可会给你带来麻烦?”
洛襄道:
“面具不过是一个死物。王道在于民心,不在实物。”
声音轻浅,却掷地有声,沉毅从容,散发着一股执掌生杀的气度。
戾英看一眼面前神姿高彻,有如天人的佛子,微微一笑,由衷地赞道:
“佛子正式受封,掌管西域佛门,又继任高昌国主,真是风量无限,当世无双。”
洛襄垂下双眸,凝视着茶水里虚晃的倒影。
“外人见我,贵为佛子,又为国主,身居佛门和俗世的至高之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他的神容疏朗而淡漠,语气极为平静,不见怅惘,不见失落:
“可我所求皆失,所愿皆非。”
洛襄望着那一株风中晃动不止的红柳,身不由己地垂落在地。他自嘲般摇了摇头,淡淡道:
“妄想两全,是我贪求了。”
此苦无人可言说,此痛无人可身受。或许唯有眼前之人或能体会一二。
戾英看到他向来清润的眸中淡淡的血丝。再放眼过去,四面高高的宫墙,宫墙外重重叠叠的经幡,一起一伏的梵唱,都像是一重又一重的枷锁。
将他圈缚其中。
外头的诵经声越来越高亢,铜铃声大作。戾英心知快到时辰了,轻叹一声,起身与他拜别。
洛襄提步离开,迎面望见,方才扑蝶的昭月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她也看到了他,神色忽然变得莫测起来,歪了歪头,用手指着他,忽而变了脸色,问了一句:
“她死了吗?”
她顿了一顿,又眉开眼笑地道:
“她该死,她的哥哥害死了我的王兄,我诅咒她,诅咒他们!”
洛襄目光骤冷,看了她一眼,戾英已过来将她扶住,低声哄慰她。
昭月望着他的面具,甜甜地唤一声“王兄”,天真烂漫。
戾英望着洛襄,目露歉意,道:
“她尽说癫话,你莫见怪。”
语罢,他一面低声哄着,一面带着她往里走去。昭月听话地走了一会儿,蓦然回首,直视着洛襄,露出一丝诡谲的笑意。
她盯着他,低低道:
“她喝了我的断魂酒,活不长了……活不长了……”
一语断言,毛骨悚然。
洛襄眉头紧皱。
莫名想起水牢里她吐出的血,想起方才最后一面她惨白的面色,纤弱的身姿。
她少见地没有骑马,回眸时诀别一般的神容。
理智告诉他不该将疯子的话当真,可没有由来地,一股不祥如层层阴云笼罩,压在心头。
洛襄独行在王宫的九曲回廊里,脚步慢慢停下。
他召来一队王军在城外的游骑,问道:
“北匈右贤王的人马可是安全回到了乌兹?”
为首的王军将士禀告道:
“禀国主,他们没有回乌兹。有人看到,右贤王的人马和大梁的军队走在一道。”
话音未落,他低着头,敏锐地感到国主身上的气息变了。
像是暴风雨来袭前阴郁而沉闷的天色,隐隐酝酿着天地间的烈动和剧变。
“去查。他们去了何处。”洛襄覆手在背,声色淡淡。
远处的天际,晴空万里,雷声隆隆。
雕檐下的积水化作雨线垂落,一丝一丝在累积。
王宫宫门大开,华丽绚烂的毛织毡毯铺设开去,绕城一周,如同绵延无尽。
洛襄踏上步辇,于赤金莲座之上,迎接万千信众的朝贺。
……
洛朝露和洛枭自是没有回去乌兹。
他们和李曜以及身后数十亲卫扮作寻常商队,当日又回到了高昌王城。
洛枭一路上驾着驮马,回头望一眼身后的朝露,哼声道:
“梁人心机深重。怕洛襄知道我们回来,故意要我们隐藏身份入城,连过所都临时伪造好了。”
朝露静坐不语,入城之后,小心翼翼地拢好面上的纱巾,生怕被疾风吹散后,有人看到她的容貌。
她觉得李曜此举有理。她在高昌曾经臭名昭著,为人熟识。她实在不想被人认出来,生怕这一回城又会给即将受封的佛子惹来麻烦。
朝露心神不定,劝服自己,最后回到王城,最后看他受封成佛,也算了了一桩心愿。此后,可以没有遗憾地回到乌兹,默默渡过余生。
之后几日,一行人住在汉商聚集的驿馆。
洛朝露一天比一天虚弱,强撑着力气清醒着。一连数日,不曾出门。
驿站张灯结彩,红绸漫天,喜气洋洋。她的房门外都是伪装成商队的梁兵,袍衫之下,隐隐可见利器轮廓。
这一日终是来了。
朝露一早便觉得身子虚浮,倚在榻边闭目养神,听到房门“嘎吱”一声开了。
她抬眸,看到手捧宝盘的侍女鱼贯而入。
最前的宝盘上,是一件嫁衣。
曲裾深衣和绢丝襦裙,玄底扬赤,衣襟c黄。精细的刺绣描出云霞鸳鸯,双头鸾凤,栩栩如生。是翟衣的样式,即皇子妃的命妇礼服。
其后的宝盘上,是凤冠,细细密密的金银钿花有百朵千朵,镶嵌其上,璀璨若星。中央的凤头,口衔宝珠,边垂珠滴。
再后面,是金丝镶玉的头面,各色名贵的环佩,梳妆的宝镜粉奁。
喜婆笑意盈盈地迎上来,拉起她的手,先是夸她好相貌,又说她如何好福气,觅得如意郎君,说这些华丽服制是她做喜婆以来见所未见的,都是月前就精心备下,可见夫家对她用心。
朝露抬手,轻轻抚过嫁衣精美的镶绣,凤冠圆润的宝珠。
桩桩件件,和前世别无二致。
重活一世,三哥好好活着,洛襄成佛成道,而她,要用最后的日子保住乌兹万民。
这一世,她成全了所有人。
可最后百转千回,她自己终是无可避免地走上了和前世一样的路。
无论她作何选择,前世的阴霾鬼魅一般如影随形,无法扭转的命运依然将她指向最后的结局。
朝露神容惨淡,侍女开始为她梳妆打扮。
翟衣厚重无比,重重丝缎,繁复纹绣,沉沉地压在她瘦弱的肩头。衣袂上的赤色,铺天盖地,如同大梁那座巍峨的血红宫墙,连绵无尽,将她禁锢在内。
凤冠压在她头顶,每一颗名贵宝珠散出的寒光都像利刃,一寸一寸地划过她的咽喉。
洛朝露闭上了眼。
“姑娘一直在哭,粉子刚上就冲掉了。”为她上新妇妆的侍女为难地道。
“吉时就要到了,让我来。”胖巍巍的喜婆挤开了侍女,为她扑上一片又一片的厚粉。
脂粉如白浆,朱唇如赤血,封冻了洛朝露鲜活的神容。她如同泥胎木塑,举步维艰,被无数人牵引着,踏出了房门。
驿站外,朝露看到一身重缎玄色礼袍的李曜坐在乘舆里。
四爪金龙的暗纹幽幽浮动,金丝盘纹的明线耀人睛目。明暗交叠之间,衬得他眉宇沉黑,眼眸雪亮,轮廓锋锐且冷厉。
“我三哥呢?”朝露没有见到洛枭的身影,应该由娘家人为她送上喜舆才对。
李曜平淡无波地道:
“怕他不老实,和我的人在一道。”
朝露心下冷笑,那便是监-禁了。他难道是怕洛枭会在今日做出什么事,会阻碍到她和他的交易吗?
以她三哥的本事,他若真想做些什么,几个梁兵怎么困得住他。
朝露目光冷淡,道:
“既然怕夜长梦多,为何还要回来让我看一场?”
李曜垂了垂头,漫不经心地冷声道:
“不亲眼看到他受封佛子,我怕你还不死心。”
就想让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与她永隔天堑,从此再无法逾越,从此彻底死心。
否则,一颗心还未掐灭暗燃的余烬,怎么重头烧起新的火种。
李曜指着二人身后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道:
“亲队会与佛子的倚仗迎面相逢。到时,你与我一道,看个清楚。”
朝露垂眸。
他永入佛道,她另嫁他人。同街相望,天涯永隔。偏要如此残忍且冷酷,像是用尖锐的刀子硬生生剖开了一道血淋淋的鸿沟。
其心可诛,不愧是帝王的手段。
李曜转头看向她。见她又着新妇之妆,娥眉婉转,檀口点朱,端庄美艳,惊若天人。
他心中柔情暗涌,声音缓和了几分:
“从前在宫里,你总要我跟你讲一讲汉人的习俗和风物,说想要出宫亲眼看看大梁的山川湖海,民生百态。我答应了你,却始终没有带你出宫看过。”
他追忆往昔,语气有一丝淡淡的怅惘。
“今后你跟我回了大梁,皇权必有一番争斗,不会有这样闲适的日子了。今日我以汉地民间的习俗与你成亲,就做一对平民夫妻,与民同乐,可会觉得委屈?”
见他回顾过去和展望将来,望向她的眼神显得至真至诚,朝露倒是有几分想发笑。
她无福消受,更无意消受。
沉默中,她掩在嫁衣下的手腕已被扣住。
“不高兴我如此安排?”
李曜面容冷峻,看似神情平和,不辨喜怒,实则低沉的声音里已带着隐隐的愠意,隐忍不发。
天子之怒,威严迫人。
她倒是差点忘了,无论明着暗着,李曜从来不喜别人忤逆于他。
朝露面色从容,朝他挤出一丝端庄得体的笑来:
“一切听从殿下安排。”
李曜松开了攥着她的腕,微微俯身,看到她凤冠下鸦云般的乌发,耳垂如樱瓣的薄红。
她鬓边的发香幽幽可闻,令他的心头涌起一丝满足与快意。
感到他的迫近,朝露强忍着不动,虚弱的身体轻轻发颤。
可他最后只在她耳畔停下,在咫尺间低声道:
“朝露,我不会动你。”
“但你不要忘了,是你有求于我。想一想你的乌兹,成亲后,你该如何悦我,你心中有数。”
车辙开始轱辘转动,乘舆四面的缯暮落下,将她笼罩在黑暗之中。
……
高昌战乱刚过,民生有些许恢复,商贸复起,又逢此盛会,佛门信众倾城而出,人山人海,将宽敞的长街围得水泄不通。
信徒手里的经筒飞转不止,诵经声嗡嗡不绝,所有人的面上都露出无比崇敬的神色。转经的人潮如洪流,奔涌向前。
人潮欢呼,此起彼伏,变得犹为拥挤,堵塞了通路。
身披金赤的亲队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行进得越来越艰难,最后亲队再难前进分毫,便停在了此处。
“各位大人,各位乡亲,买个绳结送心上人吧!”
一名挑着担子的卖货郎逆着人潮,经过亲队,在乘舆前吆喝,逢人就售卖他从中原带来的好货。
一路跟着的亲卫正将人赶去一旁,洛朝露低垂的目光落在了货担上那一缕一缕颜色各异的绳结上。
李曜观察到她的失神,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笑,道:
“此为同心结。汉地风俗,以绳结赠心悦之人,是表明心迹求娶之意。汉人夫妻成亲当晚,剪发作同心结互赠,寓意永结同心,永不分离。”
他声音低了下来,道:
“今日我们成亲,也会有结发礼。”
徐风吹拂乘舆的缯幕,日光摇曳不定,一下子彻亮,一下子骤暗。
光线明明灭灭,朝露望着随风飘拂的绳结,眸光闪动。
前世,是他送她绳结,今生,由她送他绳结。如此,是不是也算互赠同结心,结发为夫妻了?
朝露恍惚了一下。
随着一阵端肃沉静的佛乐从远处飘来,身后突然起来有一大堆人潮从远处朝乘舆涌了过来。
身着金甲的高昌王军手执刀鞘,在前面清道,将人流和亲队屏退至街旁两侧。
信众已自觉地退去一旁,让出一大片道来,延颈而望,屏息以待,目光灼热。
人语和诵声停了下来,连呼吸都因谨慎而变得轻微。
在这一刻的寂静中,一片华光自长街的那一头涌来。
绛袍武僧如赤潮滚滚,最先开道而来,一座金玉为身的华贵步辇在后缓缓而来。步辇上设千瓣莲座,莲纹栩栩,如漂浮海上,轻盈万般,飘然若神。
一人以莲华之姿趺坐其上,身披玉白袈裟,缎面金线起伏迤逦,如漫天光晕笼于周身。
信众见之,容色激越,纷纷伏身跪下,以头叩地。
前面的人潮接连倒伏在地,如同漫天的帘幕缓缓张开。
洛朝露隔着乘舆朦胧的的缯幕,看到那一抹熟悉的玉白。
如寒崖雪松,似凌霜寒梅,清寂孤绝,不染俗尘,天下无双。
他不知道她此刻在人潮中看他受封,却依旧穿了她喜爱的这身白。只因他从前答应过她。
他永远,永远不会对她食言。
眼眶开始一点一点发涩,朝露凝望着那一角玉白,在心底道:
我盼他成佛成道,功德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