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旧念,尽数拢在她这最后一眼之中。
同在乘舆的李曜也看到那绝代风华的僧人,面上渐露冷笑。他回身望向身旁的女子,笑意一点点凝在冰冷的面上。
浓厚的粉黛也掩不住她面上的倾慕,眼底的柔情。是从未向他展露过的情愫。
平息的恨意又蹿了上来,他劲臂一抬,将覆着乘舆的缯幕猛地掀开。
一双瘦骨凸出的手拽住了他。
朝露惊慌失措。
大片刺目的日光透下来,眼前的光景骤然变得清晰至极,那抹神o一般的玉白正在朝她不断靠近,再靠近。
朝露目中泪光莹莹,不住地摇头,低低道:
“我求你。”
她不想被他看到。她也不该被他看到。
李曜巡视一圈在旁守卫严阵以待的高昌王军,确实不易惊动。他终是放下了缯幕,双手握拳,扶在膝上。
高呼的人潮随着那抹玉白渐渐远去。
迎亲的队伍和佛子的仪仗如两条相交的丝线,又再度离去。
那卖货郎被人潮推推挤挤,一下撞翻在路中央,货担也被人潮挤得颠簸倒翻。
他第一回 随表亲来西域,不信教也不懂这里的规矩,只听今日盛会人多,赶来凑个热闹。他嘴上嘟囔着“晦气”,跪在地上去捡被震落四散的绳结。
骤然响起一声马儿嘶鸣,迎面而来的马蹄眼看要踏在他身上。
“不可伤人。”
一道清越而肃然的声音响起。
卖货郎眼前倏然金光浮动。一股淡淡的檀香沁人心脾。
一角玉白描金的袍角落在他身前。
来人走下高高的莲座,俯身为他拾起了绳结,递到他面前。
卖货郎接过头顶递来的绳结,以为来人要买他的绳结,惯常地大声吆喝起来:
“大人要不要买个绳结送给心上人?保佑夫妻永结同心的哦!”
张口就来,行云流水。
待他起身抬首,一看到来人,登时傻了眼。
两队身着金甲的高昌王军朝他怒目而视。纷涌的人潮已散去,留他一人在路中央,迎面撞上这名僧人出行的仪仗。
僧人气度不凡,制止了要把他驱逐的王军,为他拾起了掉落的绳结。
眼前这一身华贵无双的玉白袈裟,除了传闻中的佛子还是谁。
可他竟然对出家人口出狂言,说什么“心上人”“夫妻同心”,真是罪过罪过。
“也、也可以保平安的……”卖货郎面露惭色,支支吾吾,恨不得遁地而走。
死一般的沉寂之中,卖货郎屏息凝神,六神无主,正欲挑起货担离开,却闻身后传来一声问:
“绳结,是夫妻永结同心之意?”
他的声音轻浅如风,却很低沉,像是闷闷的雷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
卖货郎一吓,停下了整理货担的动作,万分不解之下,还是硬着头皮解释道:
“在我们汉地,两情相悦的男女会互赠绳结,求得今后结发为夫妻,一生一世永结同心……”
他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只说习俗,不言其他,这总不算冒犯佛子了吧。
语罢,卖货郎微微抬眸。
佛子威仪,恍若神o,甚少有人敢这般直视于他。
可在这一刻,万千人潮之中,来自遥远汉地的卖货郎第一回 仰望眼前的佛子,竟见他冷若冰霜又俊美无俦的面容,似是出现了一丝凡人才有的笑意。
那笑意极淡,像是阵风吹过就会消散。其中蕴着诸般复杂的情感,像是惊愕,又似了然,还有一分隐隐的沉痛。
人潮万里,洛襄孤身一人,怔在原地。
周遭的梵唱与乐声都变得模糊起来。卖货郎的每一字每一句分外清晰,像是一道一道的惊雷,砸在他的心头。
洛襄闭了闭眼。
万丈日光下,她在佛前,攥着绳结虔诚祈愿的身影,被他发现时受惊的面色,湿红的眼角。那一夜强敌环伺,她离去前将绳结握紧在他掌中郑重的神容,颤抖的双手,羞赧的笑意……所有的画面交织,一一浮现在他眼前。
他早该想到,那根本不是平安结。
是她因为他的身份而始终无法开口的心意。一直默默藏在赠予他的绳结之中。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想做他的妻子。他一直不知道。
洛襄攥紧了一直握在手中的绳结,想起方才游街之时,看到的一支迎亲队伍。
一双新人坐在红绸乘舆之中,华丽奢靡。两侧皆有列队护卫,威风凛凛。
亲队与他的莲座擦肩而过,一刹那,人潮汹涌,他好像看到她了。
那双泪眼只一掠而过,却深深铭刻在他的心头。
再回望,人潮如旧,却毫无踪迹。
或许又是他心魔丛生的幻觉。
他想见她。
……
绕城一周后,佛驾回到王宫里的浮屠塔。
暗室内,诸位长老大惊失色:
“什么,你要暂缓受封仪式?!”
洛襄手持佛珠,一下一下转动,道:
“她下落不明,生死难料,我心下难安。”
他这一日派出去一队又一队的王军,都只得到一个相同的答案。
她和洛枭根本没有回到乌兹。他的心中越来越不祥,再也无法平静。
长老们本是心虚,此时唯唯诺诺,面面相觑,竟无人再说一句。
“洛襄,你有胆给我出来!”
一句怒吼石破天惊。
是洛枭,带着几句熟悉的怒骂,正气喘吁吁地冲入暗室。
他是拼了命在硬闯,守在外面的武僧拦他不下。
只见洛枭一身玄衣被划出了好几道血口子,形容狼狈,眼眸却锋利无比,一瘸一拐地行至他面前。
“大梁杂碎竟敢把老子关起来!我略施小计,逃了出来。”
“你快带兵,随我去救她!她要嫁给那大梁杂碎!”
第88章 凡人
浮屠塔内, 经幡狂涌。
经幡上的锦绣,簇新鲜明, 是日夜赶制出来的, 一针一线怀着最是诚挚的祈愿,不见一丝暗色,圣洁出尘, 光耀佛堂。
净空法师上前一步, 神情凝重,道:
“空劫,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长老们拄着禅杖,重重砸在青石地砖, 痛心疾首道:
“外面有千万人等着你受封, 你是要弃佛门于不顾,弃你的信徒于不顾吗?”
佛龛上,诸天神佛, 天龙八部众,横眉怒视,威仪迫人。
洛襄面无表情, 淡淡道:
“一人不渡,何以渡众生?”
“她也是我的众生。如果我为了受封佛子, 连她的生死安危都弃之不顾,无情无义,就算将来能顿悟成佛, 又如何普渡众生?”
这一回, 洛襄没有跪地, 而是直立于佛前,声色凛然, 毫无愧意。
宽大的袍袖随风拂动,猎猎作响,玉白的光泽被无边的晦暗染上一层浓浓的墨色。
“初时在乌兹,她为了弟子不破戒律,端正佛心,不惜自损名誉,被污为妖女。”
“她不顾安危,为我来到高昌,与我一道坚守城池,并肩作战。”
“弟子中了埋伏,是她不惜一切调动梁军,深入敌后,从北匈骑兵手中救下了我。”
“最后也因她之故,我才能令北匈右贤王收手止战,拯救高昌万民于战火。”
闻言,在旁大声喘息的洛枭捂紧伤口,阴沉的面上动容万般,垂眸叹息。
洛襄眸光凛冽,直视面前满目神佛,问道:
“试问,这样的情意,能不能忘?该不该忘?”
他声色从容,无人看见他袍袖下的手,始终紧握,指骨泛白。
洛枭言简意赅,不肯再多说,只说大梁皇子逼她出嫁。洛襄却头一回从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面上读出了一丝慌乱。
由是,他根本无法想象,她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将要嫁给一个她曾断言绝不会喜欢的男人。
哪怕心头惊涛骇浪,苦涩难耐,洛襄仍是平静地道:
“她若是为人所迫,弟子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就算今日成为佛子,万众敬仰,名垂青史,我也会一生一世唾弃自己,此生难以成就大道。”
他答应过她,她可以依照自己的心意而活。即便他再也无法在她身边,她也应该自由自在,不可为人鱼肉,不能为人傀儡。
他决不能见她违背己心,在无爱之中耗尽下半生。
更何况,她将唯一的绳结赠予了他,她本该是他的妻子。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他万望她圆满自在,所愿得偿。
绝不是沦为交易的筹码。
诸位长老沉默了一会儿,有人开始劝道:
“你一佛门弟子,如何干涉世俗的亲事?”
“仪式在即,天下人都看着,你没必要亲自去。或者,等受封完毕,再抽空一探。”
“对,你先留下来继续受封,完成仪式,我出五百武僧前去与梁人交涉。”
众口纷纭,已为他定下一条“万全之策”。
“来不及。”洛襄摇头,神色坚决。
他已确定在长街上看到的亲队就是梁军,那么之后,就是拜堂成亲了。
人潮中,她的泪眼不是幻觉。哪怕只有电光火石般的一瞥,他也深深感受到那目中的痛意与悲望。
他若再晚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此事必要我亲去。”
大梁皇子要逼她成亲,梁军是有备而来。那人心机深重,不择手段,且梁军威震八方,无人敢得罪。佛门事不关己,畏首畏尾,结果定是被那人几句话就败下阵来。
只有他亲率高昌王军前去,才能保她无虞。
高昌王军大多曾与她相知相交,同袍而战,当她在大寺被信众围堵之时,尚且能出手相助,此事必会尽心尽力,不计生死。
洛襄早已思定,没有再迟疑,扶起重伤的洛枭,疾步朝外走去,一级一级下了玉阶,飞快召来了守在外面的王军将士。
“来人,给我拿下他!”
一道怒斥声在身后响起。
守在塔前的绛袍武僧受命,将二人团团围住。高昌王军见状,亦是分毫不让,没有命令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拦住上前的武僧,护卫他们的国主。
几名长老已从浮屠塔追了出来,禅杖晃动,珠玉乱鸣。厉声道:
“空劫你今日胆敢离开,就是辜负她一片心意!”
洛襄脚步顿住。
他们立在白玉阶上,俯视着他,一字一句道:
“佛门从不涉政事,你以为我们为何会愿意让你一批批拨粮,解高昌旱灾?是她为了你,跪在我们面前求我们。”
“我们是为了保存你的颜面,保存佛门的颜面,让你继续做佛子,光耀佛门!”
“她命不久矣,还不惜为万人唾骂,身受水牢之刑,只是为了助你成佛,全你佛心。你却这般践踏她的心意!”
晴空惊雷,霹雳而下。
洛襄抬眸,缓缓转过身来,声音迟滞:
“什么叫做,命不久矣?……”
长老们捋着白须,背过身去,轻声叹息,无人答他的话。
洛襄目光沉静如死水,再慢慢转向身旁的洛枭,声线如绷紧的弦一般窒涩不已:
“洛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洛枭抬眸看他一眼,心知已无法再瞒下去。
朝露只将生前身后的筹谋告诉了他一人,一直以来无法与人言说的酸涩此刻上涌,洛枭哽了哽,道:
“露珠儿病得很重……为了你和高昌,她和佛门做了一个交易……”
……
洛枭眼眸微垂,一字一句说完这桩事。
待他再抬首的时候,他发现洛襄整个人的气息都变了。
如果说之前只是温润春夜里的疾风,那么此刻便是刀割血肉的冰风雪暴。
洛襄面上的血色在一瞬褪去,凝结成了一股凛然杀意。
这样的杀意,洛枭很熟悉,正如两军对战之时的交锋,利刃出鞘的寒光。
他张了张口,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洛襄已往回走去。
绛袍与金甲交织的兵阵自觉地避退一旁,收起兵戟,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洛襄一撩僧袍,袈裟铺展开去,提步朝玉阶上一步一步走去。
“从前我只道佛门迂腐不化,明哲保身。弃高昌信众于不顾,放任北匈铁蹄践踏生民,对受灾万民见死不救……我却没想到,竟会为了蝇头小利,为了所谓的颜面,而胁迫一个性命垂危的弱女子?”
“是她自己甘愿为之!我等不过是成全于她!”
“成全?”洛襄眉间一蹙,轻轻重复道。
他薄韧的唇微微勾起,讽意昭然:
“佛门强,她弱。恃己之强,凌人之弱,谓之成全?”
“利用她,达成不可告之的目的,谓之成全?”
“以她的性命,成全佛门的颜面,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洛襄的声音仍是平静,平静得像是暴雨将至的海面,底下埋着滔天巨浪,令人心惊胆寒。
此生入佛道,不就是为了渡己渡人。他心知此生已深陷爱欲,渡不了自己,只求渡尽众生。
可他今日发觉,他所执之道,已无法再渡人了。
如此,他索性再无顾忌了。
长老们愣了半晌,戳破了这一层遮羞的薄纸,他们的面色如见鬼一般惨白,抬手直指着走上阶来的男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最后怒极反问道:
“今日,你本将受封佛子,却尘缘未了,为了一个女子,让佛门在全天下人面前出尽了丑,今后西域佛门脸面何存,佛道何存?你一旦种下恶因,终要结恶果!”
洛襄立在阶前,自高处,俯瞰天地,俯瞰众生。
万丈红尘,何其瑰丽。
他轻轻一笑,道:
“若我不再是佛门弟子呢?”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似平地惊雷,足以令在场所有人登时都呆住。
洛襄掠过无数道向他涌来的惊异视线,一把扯去身上华贵的玉白袈裟。
缝袖的金线撕裂,无力地飘散。镶嵌的珠玉断裂,坠落于满地。
曜目干净的白如一阵尘烟,散在天地之间。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又摘下项上的黑琉璃佛珠,掌心一用力,将佛珠一颗颗碾碎。
琉璃化作锋利的砾石,划破他的指腹,修长干净的手指遍布血痕。
枷锁已断,鲜血淋漓。
“空劫,你这是要做什么?”净空法师老态龙钟,眼看佛门百年来天资第一的弟子渐入疯魔,颤声问道。
洛襄已取下头上佛子的宝冠。冠由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珍珠、玫瑰等七宝制成,冠前中央镶摩尼宝珠,乃佛门至宝,无上菩提,无上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