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象征权柄的宝冠轻置于地面,一字一字道:
“从今日起,我不再是佛门弟子,更不再是佛子,世上再无空劫。”
“我已是一介凡人,钟情一人,因果自负,生死不悔。”
一时间,天地俱静,声息全完。连嘈嘈的经筒都忘了转动,风声都停了下来。
“洛襄,你不必……”洛枭惊觉,回过神来,神情一震,心中五味杂陈。
“我意已决。”洛襄说得干脆利落。
他觉得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不是他放弃了自己的道,而是他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道。
佛道救不了众生。道不同,他已不欲与之为谋。
今日之局,只不过将血淋淋的真相剖开,让他正视自己的内心罢了。
洛襄眸中血丝历历,锐利的目光扫视一圈挡在面前的绛袍武僧,淡淡道:
“何人阻我?”
赤潮凝滞半刻,纷纷散去,再无人敢拦他。
面前是康庄大道,抑或是万丈深渊。
他都笑往。
马蹄声烈烈。洛襄一身寡白僧袍,金丝甲胄,身后跟着无数群情激愤的高昌王军,将高耸入云,却不达天际的浮屠塔断然抛下。
王城内,万千寺庙,钟声大鸣。
***
洛朝露从一声一声哀鸣般的钟声中惊醒。
长街归来,回到驿馆后,朝露被几名侍女看管着,在一处厢房休憩。
她浑身无力,又昏睡过去。
一睁眼,只见窗外落照余晖,甚是好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西域这样好的夕阳,她不知还能再看几回。
婚礼之婚,意为黄昏。汉人成亲,都是在日暮之时。
待日照西斜,吉时已到,朝露便被侍女扶起,稍稍整妆仪容,又抹了一层粉,前往正堂行礼。
廊道上挂起了一盏又一盏大红灯笼,喜庆之气洋溢成片。灯火映着霞光,投在她苍白如纸的面上,泛着凄楚的殷红。
隐隐有丝竹管弦的奏乐自远处传来,喑喑哑哑,在暮色中显得犹为凄厉。
洛朝露心如止水,反倒没有一早的慌乱与不甘了。
她身子僵硬,双手颤抖不止,气息有进无出。死生之前,她的心境倒是变得极为从容。
她认命了。
洛朝露被侍女引着,跨入了礼堂。
内里都是汉地婚俗的摆设。黑漆几案上,燃着数枝喜烛,辉煌如昼,照入她迷鞯难哿薄K的衔珠凤履踏在毡毯上,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殿下的喜酒,终于喝到了!”
“殿下早点喝完我们敬的酒,早点和娘子送入洞房,哈哈哈哈――”
每个人都面带喜气,与新郎官把酒言欢,往来笑谈。李曜面色微微酡红,只笑不语,接下所有人的敬酒。
她一出现,原本喧嚣的礼堂安静下来,里面将士都是李曜的亲卫,大梁陇西的军功贵族子弟,也是后来尸山血海中送他上皇位的亲信。
都是她前世今生熟悉的面孔。
最终都是身居高位,显赫之后又凄惨坠落。有的秋后问斩,有的举家流放,还有的装疯卖傻,孤苦一生。
众生皆苦,如此作想,她觉得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重来一回。
朝露掐了掐麻木的掌心,慢慢想到,或许她已经撑不到李曜夺下西域,去大梁称帝了。她应该不会再卷入前世最痛苦的宫廷纷争,就已经死去了。
这一世,能死在西域,甚至可以在乌兹寿终,是一件也算圆满的事情。
洛朝露微微出神,回首望向天际处垂下来的夜幕。
天色的青白与墨黑交织,化作鞯陌祷遥与自由的流云翻涌在一处,无限绵延,仿佛没有尽头。
她不禁停下来想,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应是已在浮屠塔完成了仪式,高坐莲台,接受万千信众的朝拜,当堂诵念她听不懂的梵语佛经。
想到他光风霁月,济世度人的模样,朝露忍不住勾了勾血色的唇角。
盼他成佛成道,功德无量。
侍女轻轻推了她一下,示意她继续往前走。
高亢起伏的赞礼声中,朝露眼帘微垂,默默行至堂前,来到李曜身旁。
正在这时,有人匆匆入堂,在李曜身侧耳语几句。
李曜的面色微微一沉,黑沉的目光映着惶惶烛火,朝她扫过来。
朝露神色一凛,蓦地扫视一圈礼堂,不见洛枭的身影。她心头狂跳,微微喘息,道:
“我三哥呢?我要见他。”
“李曜,你言而无信!”见他面色阴郁,沉默不语,朝露以为他出尔反尔,又要将洛枭赶尽杀绝,扯下头顶的喜帕,与他愤声对峙。
“他诡计多端,自行逃脱,与我何干?”李曜冷冷道,“先拜堂成亲。”
语罢,他不耐地捉住她的手腕,牵着她与自己一道跪拜天地。
他没有用多大力道,朝露想要挣脱,被身后的侍女扣着背,往下压,强迫她拜堂。
她的额头轻触冰凉的地砖,浑身虚浮的血流在倒涌。
因为担忧洛枭生死,她的胸前起伏不定,喉间凝滞良久的腥涩血气不断上涌,终于“哇”地一声吐了一口血来。
凤冠堕地,珠钗折断。鲜红浸染了她的嫁衣,其上描绣的鸾凤与她一道泣血,哀艳凄美。
“朝露!”李曜惊觉,想要将她扶起。
就在此时,疾风一阵,案前的大红喜烛微微一晃。
一道声音破空而来,金光掠过,撕裂了凄迷的夜色。
一支金箭自远处的檐顶飞来,穿堂而入,直直刺向李曜。
他身形影动,下意识地松开了捉着她腕的手,向另一侧避去。
迅猛无比的箭矢擦着他肩头而过,先是划破他玄底扬赤的华贵翟衣,将堂前高悬的大红“帧币幌伦由渎洌碎裂一地,满堂颓唐。
此箭并非致命,只为羞辱。
在场所有武将纷纷拔刀,全全戒备。
门外传来一人慌乱的脚步声。来人几近是连滚带爬奔入礼堂,面色惊惧,禀告道:
“殿、殿下,高昌王军突然出现,将整个驿馆围了起来!”
众人一惊,纷纷朝外望去。只见驿站的大门已被轰然破开,大片金甲随之如潮水一般涌入,火杖通明,阵势骇人。
见此情此景,哪怕是身经百战的梁军都有些发憷。
只因此次入城,只带了少量精兵护卫,人寡力薄,只欲暗度陈仓,从未想在高昌起明面的冲突。未曾料到,竟然真的惊动了高昌王军。
跌坐在堂前的洛朝露艰难地抬首,撩起眼皮,朝那重重金甲望去。
她心头一动。高昌王军只听命于国主一人。
是那个人,来了吗?
可千万不要来啊。
满目金光浮动,她吃力地睁开眼,一一扫过去,没有看到那道玉白的身影。
朝露轻舒一口气。
终于,她微阖的眼帘望见了洛枭玄黑的身影,手执弓箭,气势凛然。
她看到地上四分五裂的“帧弊郑心想这样好的箭术,也只有她三哥了。
可惜她浑身颤动,没有半分力气,只能跌跌撞撞地、极为缓慢地朝他走去。
堂中亲卫咬牙想要拦住她,却被人多势众,几近他们十倍的高昌王军团团制住,不能移动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朝露的眼皮越来越沉,狭小的缝隙中,恍若看到一道陌生的金光朝她疾奔而来。
下一瞬,她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有力的臂膀环住她的周身,淡淡的旃檀香盈满她的鼻端。
朝露瞳仁一点点睁大,缓缓抬眸,望向紧紧将她拥入怀中的男人。
眉宇依旧英挺,却锐利如锋刃。双眸依旧澄澈,却燃着熊熊火焰。
相依相拥之中,他雄浑的火焰烧至她的身。
一刹那,她凝固的血液又开始流动起来,她停滞的脉搏又再度跳动。
他还是来了。
她以为她已和他相隔这世间最为遥远的距离。
他在佛门内,她在红尘中。
相思相望不相亲。
前世无尽的愧意与遗憾,今生始终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意。最后生死当前,为了成全而深深掩埋的期许。
可他就在她面前,褪下了华贵的袈裟,身着凶厉的甲胄,神o一般地出现在她此生最为绝望的时刻。
朝露想要唤他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唯有清泪一行行地流。
他温柔地拂去她的眼泪,将袖中紧攥多时的绳结放在她掌心。
他的声音有几分沙哑却坚定不移:
“朝露,我来娶你了。”
第89章 成亲
泼墨般的夜幕渐渐沉了下来。
黑暗中, 一束束火杖在燃烧,火星子噼里啪啦作响。
洛朝露苏醒过来的时候, 已是入夜。
榻前的烛火晕开一圈一圈昏黄的光。
她平卧在驿馆厢房里, 底下垫着柔软的毡毯,身上盖有锦缎衾被,唇角的血迹和泪痕也已被擦干。
她体力不支, 又昏睡了过去, 不知已过了多久。
方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意识消失前,她好像又看到他了。
他的怀抱比夜色更汹涌,将她紧紧箍在胸前,她无力挣脱, 也无法挣脱。
她仿佛能听到耳边他疾行后剧烈的喘息, 看到他身上斑驳的血迹。
自离开他后,她经常梦见他。
梦里的洛襄温润如水,和从前那样, 在堂前对着信众开坛讲法,在月下和高僧一道编译佛经。
从来没有这个模样的。
她的病越发重了,连幻觉都变得如此离奇起来。
朝露重重咳嗽几声, 朝着紧闭的门出了一会儿神。
门却在此时“嘎吱”一声开了。
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推门而入,走了进来。逆着外头火杖的光, 看不清面容,身上的甲胄随着他大步走来而锃锃轻鸣。
朝露头脑昏沉,眼帘一张一合, 迷迷糊糊中, 看到来人行至榻前。
她眼皮很沉, 所见是一片淄黑衣角,翻墨一般透入眼底的罅隙。
她以为是洛枭。
男人坐在榻沿, 从她背后将她从榻上轻轻扶起来,让她倚靠着他的胸膛。
她的头无力地后仰,抵在他宽阔的肩头。
朝露想要发声,喉咙里血丝凝滞,干涩无比,微微一动,只觉喉间撕扯一般地痛。
此时,她的双唇被茶盏的边缘抵开,一滴一滴的清水流淌入她火辣辣的喉。
他手执茶盏,在喂水给她喝。
水是烧沸后放了几刻的,还带着微微的温热,入口如久旱逢甘霖。
朝露小口小口地抿着,那人也小心翼翼地将水缓慢地送入她唇口。
吐血后鼻端尽是血腥气,清水莹润后,她恢复了些许嗅觉,一呼一吸之间,一丝熟悉的檀香沁入心脾。
可洛枭身上怎会有檀香?
朝露心下一沉,缓缓偏过头去,目光对焦,瞳仁张开,对上他清亮的黑眸。
男人也在深深望着她。
一身淄黑玄衣,衬得他的轮廓愈发分明,削薄的唇紧紧抿着。微凹的眼窝透着几分憔悴,目光却犹为灼亮。
不见袈裟,不见佛珠。连身上的檀香都淡不可闻。
一刹那,朝露苍白的脸上血色全无,理智一点一点回笼。她别过头,拂开了他搂着她肩喂她水的臂膀。
她的惊愕和抗拒,洛襄尽收眼底。他放下茶盏,不动声色地道:
“醒了?先听我说。”
朝露眸光闪动,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颚在她头顶,说话间微微一动。
“我令人买通了北匈单于的大阏氏,劝说单于今后不会再追究你三哥阵前脱逃之失,对外只道右贤王已战死。洛枭不需要东躲西藏,也不需要大梁的庇护,会恢复自由身。”
“我与洛枭商议后,已各自遣使往大梁,以高昌国主和乌兹王子的身份向大梁皇帝递交国书,愿与大梁修好建交。潜入我高昌王城的大梁皇子和梁军已被我悉数囚禁,待大梁使臣一到,便会被皇帝召回京城。”
“你还有什么理由,要嫁给大梁皇子?”
朝露哑然。
她刚恢复意识,就听到他缜密严谨的布局,做出当机立断的筹谋,也一并也断了她的退路。
巨大的懵怔中,朝露垂下眼,目光落在身上的嫁衣,下意识地退开他的怀抱。
她不习惯与他在清醒的时候这般亲密。
她的手垂落下去的时候,被男人一把攥住,紧紧扣在掌中。
洛襄神色十分平静,目光带着几分锐利,低声道:
“我说过,你只能嫁给心悦之人。”
他一直记得,在莎车王寺,他将她父王的婚书递给她之时,她固执地说不想嫁人,因为她已有心悦之人,那个人永远不会娶她为妻。
后来,他以为她的心悦之人是戾英,她没有辩解,只道一句“与心悦之人,做欢愉之事,何错之有?”
太多的细节,太多的端倪,被他一一错失了。
幸好,还不算太晚。
“绳结的寓意我知道了。”洛襄唇角微微一翘,手心掌着她的手背,拇指摩挲着她手里的绳结,道,“结发夫妻,永结同心。甚好。”
朝露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一时失了声。
她想要解释,可在他温柔又强势的目光笼罩下,她好似无处遁形,怎么解释都是苍白的。
她就是心悦于他。
朝露双眸低垂,声音涩然:
“我不该有这样的念头。我不该对佛子心存妄念。”
他是普渡众生的佛子,是她亵渎了他,玷污了他。
她的手被他握在掌心,她想要抽离,才动了动,反倒被他抓得更紧。
洛襄直视着她的眼,声音平和沉静,道:
“洛朝露你听好,我已不是佛子。”
朝露倏然抬眸,听他一字一字道:
“既已还俗,我不再是佛门子弟,娶你为妻又有何不可?”
烛火被风吹得晃动不止,火星子乱飞,烧了她的眼,灼了她的心。
洛襄轻描淡写的话像是轰隆隆的雷鸣,震天动地,一声一声,落在她耳畔,像是要让她魂灵出窍。
无怪乎他会在最不可能的时候带兵出现在驿站的礼堂,无怪乎他再无顾忌地与她相拥,无怪乎他没有再穿袈裟。
朝露神容震动,感到有一股深埋心底的热流在涌上来,试图要冲破她早已冰冷的四肢百骸。
巨大的惊惧之下,她思绪一片混乱,推开了他。她想要从榻上起身,只趔趄了一步,就被男人再度圈回了怀中。
他浓眉微微一蹙,似是有几分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