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他忽而埋首下来,吻住了她颤动的双唇。
他的唇微微发烫,极尽温柔地碾磨,仿佛是要将她冰冷的躯壳融化成水,好一并吞入喉中。
起初只是试探和钻研,细细密密地落在她的唇瓣。
朝露被吻得轻轻喘息,身子酥软了下来,他的手扣着她的后脑,不让她落下去,也控着节奏,一并加深了这个吻。
见她气息急促,想起她还很虚弱,洛襄停了下来,唇暂时分离。
“肌肤之亲,夫妻之实。”他英挺的眉宇微微舒展,薄唇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意,道,“你三哥都告诉我了,你还想怎么躲开我?”
这一句,迷乱中的朝露霎时灵魂回身。
她想要起身,可人就在他怀里,根本逃不开。想要辩解什么,唇瓣才刚微微一张,又被他封住了口。
这一回,她微阖的唇成了他的领地。他径直探了进来,唇舌相触,如“梦”中那般一寸一寸搅乱了她的呼吸,与她的纠缠不休,难舍难分。
这样的吻让她感到,他记得很清楚。梦里的每一回贴合和交缠,章法和节奏,他都好似回味了千次万次,可才以如此熟稔地尽数抛还给她。
朝露鼻尖酸涩,泪意涌动。
渐渐地,如此深吻之下,她已无力招架。男人浓烈雄浑的气息混着一点清淡的檀香涌入她唇口,淹没了她的理智。
她从前习惯了他的温柔,不曾想,克制的温柔背后,是汹涌的渴望,压抑的烈焰。他的气息燃着火,热烈得令人心悸。
朝露惨白的面颊缓缓涌上彤云般的潮红,乌发全然披散下来,柔软的雪颈难以自持地微微战栗。
而他,分明在做如此暧昧之事,他的眉目依旧清冽,不见乱相,庄严肃穆,还有几分郑重和怜惜。
唯独声音却很低沉,带着一丝恼意和叹息:
“小骗子,做我的妻子。不要再逃了。”
洛朝露任由他抱着,眸光低垂,始终没有回答,垂落的手虚虚覆上他的背。
她心中酸楚,手指不由在他背后越攥越紧,抬眼却见他额间细汗淋漓,薄唇开始泛白,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你怎么了?”朝露发觉了他的不寻常,四处查看。忽然感到指间一阵黏稠。
她从他背上收回手一看。
指腹上有一片鲜红的血。
她手指没有受伤。这是他背上的血!
朝露回过神来,想要查看他背上的伤,才一起身,又被他按在怀里。
他似是释然地笑了笑,抱着她轻抚她的后颈,低低道:
“你昏迷的时候,我去浮屠塔前受了五十刑杖。从此,我与佛门再无瓜葛。”
这一刻,朝露凝在眼角良久的泪终是落了下来,一滴一滴淌在他的颈窝。
所以他才要穿这身从来未见过的淄黑玄袍。这样伤口的血就算渗出来,浸透在玄色里就不会被她发觉。
见她落泪,洛襄抱得更紧。
“无妨,只是小伤。”他凝视着她,舍不得放开,轻声道,“前世也受过,死不了。”
闻言,朝露哭得更厉害了,哽咽道:
“包扎了没有?上药了没有?”
洛襄点了点头,轻轻地笑。
他撩开她散乱的鬓发,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双手掌捧起她的脸,眉目深情似海,望着她如同失而复得的珍宝。
门外传来一阵响动,兵戟声嘈杂,还有几声高喊。
有人叩起了房门,犹疑着禀告道:
“国主,佛门信众从浮屠塔一路挤到了驿站门口,人越来越多,要冲进来,挡不住了。”
闻言,朝露心头一跳,慌忙挣脱他的怀抱。
洛襄面无表情,将她的手握住,轻声道:
“别怕。”
他牵着她朝外走去。他走在她前面,背影高大巍峨,向山岳一般不可撼动,仿佛可以抵挡千军万马。
朝露不知他要做什么,看到他笃定的神容,慌乱的心莫名地安定了几分,碎步在他身后跟上。
驿站的大门口悬着两盏灯笼,如风中残烛,摇摇欲灭。
火光微弱,在昏暗中只可见人头攒动,如漆黑的潮水一般在夜色中起伏。
高昌王军的金甲连绵一片,像是高筑的堤坝一般,抵挡着潮流奔涌冲破。
“佛子来了!”
有人大喊了一声。
“妖女在那里!”
人潮顿时起了骚动,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不同于今晨,此刻的人潮不是平静海面浮动的微澜,而是饱含愤怒和悲切的浪涌。
王军后退几步,咬牙再顶住。
“妖女下地狱!”随着一声叫喊,人潮中起了一点烛火,而后,那处星火飞快地朝洛朝露投来。
洛襄猛地抬臂挡住,香烛坠地,火焰燃起他的袖口,蜿蜒的灼痕一瞬通红又隐没。
朝露的碎发被火星子烧断了一处,洛襄为她掸去烧焦的发丝,眸色沉黑,忽而拔刀朝人潮走去。
她想起了他背上的伤口,佛门严苛的惩戒,一把拽住他,几近哀求地道:
“我损你梵行,就算下地狱也是我罪有应得。你不要再和他们起冲突了。”
他眉宇浓烈,黑沉的眸中看不见一丝波澜,她却能感受到其下压着的暗涌。
洛襄摇了摇头,道:
“从今天起,我不会让你受一丝的委屈。无论是佛门,是信众,还是大梁北匈,都不能伤你分毫。”
朝露一怔。他已缓步走向了人潮。
“她不是妖女。”
一声沉定的低吼震住了嘈杂的叫嚣。人群瞬时静了下来。
洛襄神色肃然,一袭烈烈玄袍,与黢黑的夜色交融一色,尽显磅礴气势,天人之姿。
他的声音仍如从前讲经时那般端持清正,此刻更是抑扬顿挫,气吞山河:
“她为你们守城,使得你们免遭北匈屠戮。她为你们借来粮食,使得你们免受饥馁之苦。你们却一再污她为妖女。宁肯终日信奉那虚无的神佛,也不愿承认神佛根本救不了你们。”
他利刃般锋利的目光,扫了一圈静默下来的信众,冷笑道:
“作为修行之人,将所有罪孽归咎于一个无辜女子身上,你们修得是哪一本佛经,习得是哪一条道义?”
佛子辩才第一,多智第一,闻名西域。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哑口无言,如何再能辩得过他。
可笃信了一世的信众心中始终悲愤难耐,哭天抢地。
佛家教人今生苦修,来世极乐,超脱轮回,到达彼岸。
如果连佛子都成不了佛,他们这些粗陋凡人,即便苦苦在佛前祈求,日日按律修道,如何能登达极乐?
佛子所作所为,就是断了所有人来世美好的愿景和念想,何其残忍。
“佛子定是被妖女迷惑了心智。合该杀了妖女,助佛子早日成佛!”
最前头有人振臂高呼,一阵附和声后,喧嚣又起。
骤然间,一道寒光闪过,那人的颈上已被划出一道浅浅的血口子。
洛襄的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像是浓墨一般晕开去。他手中寒光凛凛的刀刃染了几滴血,比刀刃更冷的,是他的面色。
“我已还俗,戒律尽破,不介意再犯下杀孽。”
那人愕然,捂住颈侧的伤口,不敢置信,开始后退。大批的信众眼见鲜血,又见王军利刃出鞘,也顿生惧怕,跟着朝后退却。
“戒律清规,是我一人所破,与她何干?你们非要说她是妖女,今日便随我一道往浮屠塔,同我做个见证。”
语罢,洛襄扯动一旁亲卫前来的马匹,抱着朝露一道上马,扬鞭朝浮屠塔疾驰而去。
信众一片茫然,人潮起伏,跟着马蹄声涌去。
浮屠塔前,高昌王军已将玉阶围了起来。
一众高僧长老本还在堂前哀声叹气,忽见洛襄竟然又折返,禅杖猛地一拄地,怒目而视。
朝露见状,心中生怯,扯了扯他的袖口,低声道:
“你要做什么?”
洛襄回眸,望着她淡淡一笑:
“我不能让你一人背负骂名。”
他朝身后跟来的王军一扬臂,令道:
“拿酒来。”
一坛酒递了上来。洛襄手指扣住坛口,朝着外头的信众举起酒坛,豪饮一口。
饮罢,他抬臂抹去唇间的酒液,感到喉底泛起陌生的辛辣,烧灼一般,要焚尽他的五脏六腑。
他心中顿生一丝快意,将酒坛猛掷于地面,高声道:
“酒戒已破。”
举座皆惊。在塔前密密麻麻围观的僧人和信众无不目瞪口呆,人群倒伏一片,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痛哭声。
洛襄如若未闻,牵着朝露来到正中那座巨大的释迦佛像前。
他声音纯正清朗,依旧肃穆,依旧脱俗,如同布道一般高声道:
“佛陀也曾是肉身凡胎,有爱也有欲。佛陀从来不是让人断情绝爱,而是破除对爱欲的执着,顺从本心。”
“朝露,我的本心就是你。我贪你,嗔你,痴你。”
既是传道的佛音,亦是最动人的情话,徐徐入她的耳,流进她的心底。朝露颔首,落泪纷纷。
洛襄所言所行,已十传百,百传千,一句一句传至塔外的万里人潮之中。信众之中,群情激愤有之,捶胸顿足有之,失声痛哭有之,全部被守卫的王军拦下。
“大胆,竟敢在佛前妄语邪淫?!”一长老愤然出列,怒斥道。
洛襄拂袖,轻飘飘道:
“妄戒已破。”
他轻轻搂住颤抖不止的朝露,望了一圈目眦欲裂的众僧,淡淡道:
“这还不是邪淫之戒,尔等且看好了。”
堂前,朝露被他搀扶着,两人一道缓缓跪坐在蒲团上。
“再请佛祖和诸位做个见证。”洛襄深吸一口气。
他转过头,深深凝望着身旁还穿着嫁衣的女子,一字一字道:
“诸天神佛在上,我洛襄与朝露,今日在佛前结为夫妻,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他清寂的音色一声一声回荡在塔内,久久不绝。
满目神佛的庄严辉光,众僧无数惊异鄙夷的视线,像是山一般朝二人压了下来。
饮酒,妄言,成亲。对应酒戒,妄戒,淫戒。
佛子一夕之间,数戒尽破。
人声鼎沸,一片哀嚎和怒骂中,朝露浑身震颤起来,渐渐被此间的威压逼得喘不过气来。
她心中感动不已,悲恸不已。
他是为了她,才如此离经叛道。
若不是她,他已受封佛子,受万千信众景仰,而不是此时此刻,与她一道为人谩骂唾弃。
朝露抬起脸,摇了摇头,已是泣不成声:
“对不起,我是你的劫难。”
前世如此,今生亦如此。
洛襄朝她摇了摇头,否认她的话。
他笑得无边温柔,像是冬日晴阳,融雪消寒,化在她冰冷的身间。他轻抚她的鬓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温声道:
“你不是劫难,你是我的缘分。是我两世苦苦修来的姻缘。”
一字一句,她的泪随之大滴大滴地落下,泅湿了她血红的嫁衣。
巨大的欢喜和无尽的悲痛在心头交织缠绕,朝露身体发颤,不住地摇头。
见她只是摇头不语,洛襄浓眉微微蹙起,低声道:
“在佛陀面前拜堂成亲后,你就是我的妻子了。朝露,你不愿意么?”
洛襄有几分紧张,攥了攥她的手捂紧了,道:
“佛前不可妄言。洛朝露,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
朝露哽咽不断。她微弱的声音像是玉蚌忍痛含了一颗砾石,历经千百年,磨出一颗珍珠来:
“我病得很重,不知还能再活几天……”
他本来有大好的人生,她不想他如前世那般。她的泥淖,她不想将他一并拖下去。
洛襄摇头,轻叹一声:
“只要你愿意做我的妻子,你我皆得偿所愿,一天和一万年并无分别。”
“我们有一日,就做一日的夫妻。这一世过后还有下一世。生生世世,矢志不渝。”
佛经上说如电光朝露,梦幻泡影,可这一刻的相许相守,谁能说不就是永恒?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离二人最近的一排长老本是怒容满面,此时偏过头,轻声叹息,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几名护卫在他们身边的王军将士,对视一眼,背过身去,低着头偷偷抹泪。
言语感人肺腑,震慑人心,如浪潮一般一波又一波直到传至后面的信众之中,一时间人语声停了下来。几对善男信女热泪盈眶,相拥而泣,竟一时忘了为何而来。
夜风徐徐,经幡拂动。
佛前,洛襄抬手,一点一点拂去她面上的泪痕,轻轻将她拥入怀中,笑道:
“从前我答应过你三哥,也对你说过,要照顾你一生一世。今日成亲,也算不违背我与你的誓言。”
“答应我,朝露。答应我……”
他的声音清冷,带着几分低哑,像是沉寂许久的弦在拨动人心。
朝露垂首不语,羽睫颤动不止。她再抬起头时,清泪中带着明媚的笑意,道:
“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洛襄轻轻一笑,道:
“一百件都可。”
朝露双臂抬起,环住他的脖颈,坐起毫无气力的身子,艰难地贴近他的耳侧低语。
洛襄静静听着,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朝露心知他从来不会对自己食言,便终于放下心来。
她低头看到光洁的青砖,照出自己瘦弱的影子。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形容定是憔悴不堪,心中惋惜,不由低声道:
“我想做个漂亮的新娘子。”
曾是西域第一美人,想要嫁给此生最爱的男人的时候,却是这样的容貌。朝露难过地低头,目光落在自己带血的手指上。
她缓缓用指腹划过嘴唇,以鲜血为口脂,将他为她所流的血抹在了她血色全无的唇瓣上。
朝露抿了抿嫣红的唇,凝视着他,专注地问道:
“好看吗?”
洛襄忍住眸中泪意,用力地点点头,勾唇一笑,朗月疏星一般的风华。
“我的朝露是天底下最美的新娘。”他看一眼身上玄袍,叹道:
“只可惜我今日没有穿红衣,不能与你相配。”
一生一回,拜堂成亲。两世才得来这一回的机缘,差一步都没法有今日。他不想让她不得圆满。
洛襄环顾四望,起身将头顶赤红的经幡扯了一段下来,披在自己的身上。
“如此,天造地设。”
洛襄取下香案上的净瓶,倒入酒水,作为合卺酒在佛前与她交杯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