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望着身着红衣的他,烈焰般的赤色衬得眉目愈发的英挺俊美,自有一番从前未见过的风流。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朝露心满意足地笑,倚在天底下最俊朗的夫君怀中。她的身体已是虚浮地动弹不得,气若游丝,有进无出。
洛襄轻抚她头顶茂密的发髻,落下轻轻一吻,道:
“等我蓄发,再和你行结发礼。可好?”
朝露动了动唇,已发不出声音,闭阖的眼帘落下两道清泪,下颔微微一动,算是回应。
意识已是越来越模糊了,恍若可以看到高高的塔顶上,兜率天宫的华丽藻井不断下移,再下移。菩萨低眉,金刚怒目,朝她纷涌而来。
陷落之前,朝露恍惚间似是听到有马蹄声如雷,铺天盖地,自远处而来。
再抬首,一面又一面的大梁玄底龙旗涌入王宫,一大群身披重甲的士兵破门而入。
为首之人踏碎浮屠塔百年的木槛,气势汹汹,低低一笑道:
“这桩婚事,根本不能作数!”
第90章 洞房
浮屠有九级, 角角皆悬金铎,合上下有一百二十铎。
此时铎铃大作, 轰然彻响, 如有千军万马之势。
风起云涌,战旗猎猎。
佛子受封大典,西域万千信徒赶来高昌参与盛会, 鱼龙混杂之中, 除了大梁皇子的小队人马,竟还有另一批梁军无知无觉地混入其中。
这批梁军本是有备而来。此时在带头之人的一声令下,当众撕去身上信众的素服伽帽,露出内里藏身的戎装盔甲和刀剑利器。
高昌王军戒备在佛塔前, 眼见突如其来的梁军, 也手握出鞘利刃,拔刀相向,分毫不退。为首的王军将士与梁军在对峙, 高声喝道:
“大梁人擅闯我高昌国,意欲何为?”
梁军将士抹了抹唇角黑须,朝天抱了抱拳, 道:
“我等是奉大梁皇帝之命,特来请洛姑娘赴长安。”
王军将士大步上前, 声音洪亮,怒斥道:
“大梁与高昌远隔千里,皇帝怎会认识我们国主夫人?”
梁军首领冷笑一声, 步步逼近塔内:
“我只来寻人, 休要多言, 速速把人交出来!”
重重刀光剑影之中,洛襄扶着怀中的朝露慢慢地起身。他回身望去, 扫一眼登堂入室的梁军,目光沉静且内敛着一股冷厉之气。
只一眼,看得梁军首领不由后退一步,紧握刀柄,立在原地。
洛襄收回目光,转而望向怀里绝美的嫁衣女子,搂得紧了些。
他淡淡道:
“今日是我成亲的大喜之日,不欲与大梁开战,行杀伐之事。”
闯入的梁军一惊,对视一眼,面露犹豫之色。
论时机而言,优势在他们。
他们摸清了高昌王军布兵的规律。浮屠塔周围的高昌王军只占一部分,其余善战的王军还散布在王城各处要塞,如城楼城门等,此时是来不及应援此处。
只要他们当机立断,以依计以大梁皇帝之命带走主子吩咐的人,便可功成身退。
可眼见此人,分毫不惧,甚至一语之下,威压迫人。
梁军首领咬咬牙,厉声道:
“无意惊扰国主大婚,我等是奉大梁皇帝之命行事。”
洛襄冷淡的目光在那人身上一掠而过。
“大梁皇帝?”他一脸漠然,冷冷道,“我听闻假传圣旨,在大梁可是砍头的罪。”
朝露才到高昌不足一月。高昌远在西域,信使传往大梁长安就需一月,更不必说之后调兵遣将的时间。
眼前的梁军若是身负大梁皇帝之命,不可能那么快就能到高昌来寻她。
“这……”梁军首领见被他看穿,四顾之下,心虚不已。
沉寂的人群之中,忽而传来一声低笑,而后是一道凌人的女声:
“是本宫的命令,如何?”
一个雍容的身影从狭长的廊道走来。
妇人身着赭红织锦曲裾袍,外罩同色蚕丝素纱R衣。乌云堆叠的发髻高高梳起,两侧各着五支碧玉瓒金钗。她肤色白皙,眼尾有纹,一双狭长的凤目蕴着精魄。
“参见公主。”梁军首领躬身行礼。
大梁承义公主李氏自梁军后排走出来,绕开高昌王军的摆阵,径直在洛朝露面前,微微一笑。
朝露微微睁眼,看到来人,目露惊色,轻声喃喃道:
“阿母?”
“我儿离开我那么久,是忘了还有我这个阿母了吧?”李氏眯了眯眼,敛了敛蹙金的袖口,道,“我儿可阿母就你一个孩子,你可是阿母的心头肉啊。阿母要回长安了,定要带你一道回乡。”
朝露脱开洛襄的怀抱,独立的身形因虚弱而微微晃动。她走向母亲,眉头蹙起,朝她摇了摇头。
“女儿恭喜阿母,终于得偿所愿,荣归故里。可乌兹就是我的家乡,我从来都不想回长安。”
她回望身后的洛襄,半阖的眼帘柔情涌动,道:
“况且,女儿今日已经嫁人了。夫君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李氏横眉拂袖,冷声道:
“我们汉人成亲,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约。无媒无聘,谓之苟合。你父王已逝,你的终生大事当由我来定夺。你的这桩婚事,阿母是绝不会认的。”
语罢,李氏欲上前夺人,已被两侧的高昌王军拦下。
“朝露想要嫁什么人,想要去哪里,应由她自己去选择。旁的人,即便是父母,也无权替她决定。”
李氏挑起尖细的娥眉,声中带怒:
“是你,教的她离经叛道,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她凑近一步,避开旁人,在洛襄身侧低低道:
“你蛊惑她出逃她阿母身边,唆使她夺下乌兹王位,又诱她来高昌涉险,今日与你成亲……你这一手步步谋划的局,如此刻意接近她,到底是什么目的?想要利用她做什么?”
洛襄与她错身而立,面上波澜不兴,也低声回道:
“你为人之母,却强迫她在王庭以色侍人,诱惑佛子,从不教她汉文,只授她歌舞之技,限制她的自由,十余年来她在王庭没有朋友,只有在西域广为流传的艳名和恶名。”
“此话该由我来问你,你的目的究竟为何?”
闻言,李氏望着身姿如玉,气势英挺的男人,先是一怔,而后目光愤恨,低沉一笑。
“有你这人在此,怪不得我那侄儿费劲心力,竟讨不得她一点好。”她慢条斯理地扬了扬手臂,道,“既然我儿敬酒不吃,那阿母必得亲自来请你了。来人!”
“咣啷”“咣啷”一声一声,所有梁军拔出了长刀,提步往前。
人数较少的高昌王军握了握手中武器,没有后退一步。
见两军战况剑拔弩张,一一触即发,塔前的信众平民人心惶惶,早已乱作一团,慌不择路地四散逃命。
正在此时,信众的人潮中忽然跳出近百名身形各异的大汉,冲上玉阶,挡住梁军,怒骂道:
“卑鄙梁人,休要伤及佛子!”
来人声势不小,且各个勇猛善战。李氏转身,见这群人是信众打扮,讽道:
“他已不是佛子了。他为了一个女子,背弃了你们所信奉的教义。你们再为他拼尽性命又何用?不过枉死在此处罢了!”
为首的大汉劲臂一挥,朝身后的众人高声道:
“佛子走下神坛,愿意与我们凡人在一道,我们应该高兴才对!”
其余人纷纷应声附和:
“佛子虽不再是佛门中人,可他救世渡人的心不会变,是不是佛子又有何关系?”
洛襄上前,摇了摇头道:
“诸位好意我心领。不必说我已不在是佛子,也不愿再欠下佛门人情,况且,此乃我和我夫人的家事,不愿牵连无辜。”
来人对视一眼,心一横,捏紧拳头,继续冲上前去。他们齐齐挥舞手臂,化作一阵起伏的浪潮一般,高声道:
“我们才不管什么佛道佛门,我们只管是谁放我们入城,谁让我们吃饱了饭,谁让我们活下来,就是大恩人!”
“就是!哪怕高昌王城闹旱灾,都没有少过我们这些外来人的粥米。男儿大丈夫,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若非佛子仁心,我们早就死在北匈铁蹄下了。今日他有难,我们怎能袖手旁观?”
“佛子莫要小瞧我,我们这本事,是在荒原里与人争食练下的,未必逊于当兵的!”
这一群人,正是当日洛朝露在北匈营地救下的流民。后来由洛襄以佛子之身出面,消弭一场城门前的屠杀,救下了流民的性命,在城中给予了一处安身之所。
这些人本是战乱中被夺走耕田的青年耕农,年轻气盛,不甘为流民,一直以来就对大梁北匈争夺西域引发的战火心存不满。众人好不容易在高昌王城安顿下来,今日见梁军无故入城开战,流离失所的苦闷绝望如阴影袭来,他们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群情激愤,势要拼个你死我活。
在这一波人的带动下,信众人潮的另一侧,又有一群人也奔涌而来。
“还有我们!佛子当年在莎车王寺讲法之时,救济流民,哪怕我们不是佛弟子,也施斋饭于我们,此恩此情,今日必要报答。”
“我们本就不是佛弟子,但是想为佛子道贺,特地前来高昌观礼。不成想,没见到佛子受封,反倒见证一门顶顶好的亲事!快哉快哉!”
“梁人欺人太甚!扰了人家拜堂成亲,洞房花烛的好日子,气煞我也!”
越来越多的人汇聚起来,黑压压的一片如怒海争锋,直向梁军袭来。
梁军首领本想挥刀乱砍,可带血的兵刃没有吓退早已在战乱中见惯生死的流民,反倒又一度激怒了他们。
和北匈一样,梁军今日可以对高昌任意施为,来日也可以对他们的安身立命之地任意施为。
没有人后退,所有人义愤填膺,以肉身为阵,化臂膀为刀,向身经百战的梁军和强权挥去。
四面都是人潮,梁兵接踵摩肩,根本无法拔刀清道,无法施展武力,渐渐被围拢来的人群压制在中心,毫无战力可言,只得束手就擒。
高昌王军将士齐声道:
“今天是我们国主和朝露姑娘成亲的大好日子,梁人速速退出城门外,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朝露凝视着被“信徒”簇拥着,还在频频回望她的洛襄,莞尔一笑。
他就是值得天底下最好的赞美。
壮士们慷慨激昂,为他而战,朝露身临其境,眼见此景,心中亦是波涛汹涌,情动难抑,随即喉头一涩,唇角又溢出一丝血来。
洛襄看到她身形虚晃,飞身穿过人群,疾步走过去扶住她。
朝露倚在洛襄身旁,小声道:
“这些人底子不错,只需我三哥稍加训练,定是能征善战之士,可以征为兵士做高昌守军呢。”
她心中始终记着前世的时局。只要兵多将广,便是筹码,将来是可以与一统西域的大梁谈判和争取的。
洛襄见她这般病重,满腔心思还在为他筹谋,心中既是无奈又是怜惜。他伸出手,轻抚她柔软的面靥,柔声应下。
李氏见大势已去,此刻注意着朝露的一举一动,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游移不停。见她吐血,李氏忽而上前捉住她的手一探,神色一点一点沉下来,朝洛襄厉声问道:
“她难道是喝了高昌的断魂酒?”
洛襄眸光一凛,道:
“断魂酒乃高昌王室秘辛,你又如何知晓?”
李氏大惊失色,双手紧紧握住朝露的肩头,凄声道:
“我儿,你可千万不能死!阿母的身家性命,一生所求,都系于你身上啊!”
洛襄起身,目中霎时涌满风雪冰霜,重声一字一字重复道:
“公主是如何得知断魂酒?可有解法?”
李氏已很快恢复了冷静,唯有面色仍有些许苍白。她敛起袍袖,双手端正地覆在腹前,述道:
“我曾有一位故人,她的夫君遇难,她本想每日喝一口断魂酒直至身死,却发现自己已怀有身孕,不忍再求死。我请了一位医术绝顶的汉医每日为她针灸续命,最后她顺利生下了一婴孩……”
洛襄心头一震,问道:
“那位可以续命的汉医,当下人在何处?”
李氏唇角勾起,哼笑一声,道:
“那位汉医已不在西域,早已回了长安了。”
洛襄追问道:
“公主是有办法找到那位汉医?”
李氏点点头,目光看到男人神容之间隐隐的犹疑,笑道:
“断魂酒剧毒无比,我猜她所饮不多,尚有一线生机。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会加害于她?”
李氏睨了一眼朝露惨白的面色,凤目微微挑起,道:
“再任由她不管,毒性继续深入下去,怕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了。”
洛襄垂眸,双拳一点一点紧握在袖中。
微弱的力道轻轻扯了扯他的袍袖。
“我去长安。”朝露缓缓扬起脸,望着他凝重的面色,平静地道。
“朝露……”洛襄眉头紧皱。
他深知,她一直对大梁和梁人有着隐隐的厌恶和害怕,几乎是下意识地避之不及。他虽不知道,她的这份喜好缘何而来,但他做出了判断,她的内心必不想去长安。
他从来不愿违背她的意愿,可是这一线生机,虽是渺茫又必定危险重重,但实在太过诱人。
前世今生,劫难重重,好不容易有这番相守的机会,他不想放手。
在洛襄沉吟之时,一双带着凉意的小手轻轻抚过他紧绷的下颔。
怀中的她娇弱无比,身间似有柔光涌动,那笑容如芙蓉开面,美得令人神思难再。她红唇微微一动,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你说过的,有一日,便做一日夫妻。汉医为我续命,我想陪着你,多一日是一日。想做你的妻子,多一日是一日。”
她轻摇他的袖口,面上薄红,笑里带着几分娇气,在他耳边低声撒娇:
“夫君陪我去长安,好不好?”
“好。”洛襄拥她入怀。
这是她做他妻子后的第一个愿望。纵使他心知李氏不善,前路艰险,他也要为她达成所愿。
……
今夜的夜色终于渐渐静谧了下来。
高昌王宫的寝殿,宫人避退,大门闭阖,红烛罗帐昏。
喜烛暗昧的火光如平息的潮水一般,斑驳的光晕一簇一簇地透入晦色的帷幄之中。
帐幔低垂,光的碎影掩去了朝露面上的潮红,身上薄如蝉翼的纨衣因被握在一双炙热的掌中而微微汗湿。
之前也在同一张榻上躺过一回,那时只是试探和调笑,可今日的心境已全然不同了。
即便之前再怎么肆意妄为,那都是在梦中,知道他那时并不清醒,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