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日算得上是他们真正的洞房花烛。
朝露默默等着。等得红烛一寸一寸烧成泪,滴落在烛台一圈。等得心跳加剧,眼角晕出一点一点的湿红,在不知不觉中又平添一抹艳色。
可一个时辰过去,他始终只不过安静平卧,一条臂弯环抱她在怀里,另一手漫不经心地勾着她披散开来,迤逦在他胸前的发丝。
唯独一双眸光又深又沉,映着幽幽灼烧的烛火,长久地望着她,一刻也不愿从她身上移开。
“你为什么心事重重的样子?”朝露从他怀中仰起巴掌大的小脸,轻戳他的胸膛,故意气呼呼地道,“娶了我这个妖女,你是不是后悔了?”
“可你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他空茫的目光微微一动,似是回过神来,宽大的手掌倏然捉住她乱动的手,皱眉纠正道:
“你不是妖女。不可这般说自己。”
朝露失笑。才成亲不到一日,他就像是要以夫君的身份管教她了。
她的侧脸枕在他的颈侧,浓长的羽睫颤如鼓翅,拂过他微微耸动的喉结。她抿了抿唇,装作不满道:
“不是后悔的话,那你在想什么那么出神?”出神到可以在新婚之夜冷落了她。
洛襄将衾被提上来一些,在她身间掖了掖,忽然问道:
“你的母亲对你好吗?”
朝露没有说话,她不知如何作答,慢慢试图回忆着印象中母亲朦胧的身影。
她记忆最深的,是母亲前世的结局。
母亲本是谋反的罪王之妹,作为宗室女被封为公主,远嫁乌兹。后来荣归故里,回长安觐见新帝,不知在朝堂说了些什么,惹得李曜龙颜大怒,当场驳斥。
朝露大惊失色,不顾一切奔过去的,正巧看到在满朝文武面前,刚烈的母亲一头撞向大殿的盘龙柱,以死明志,血溅当场。
她被殿前的门槛绊了一跤,趔趄着去扶的时候,母亲愤恨的目光分明死死盯着着她,大喊着“昭雪!为我们昭雪!”
到底是先帝亲封的公主,于大梁有恩。母亲虽顶撞李曜,在柱上头破血流,却保住了一条命,只是余生都变得痴痴傻傻。
朝露被软禁前去看她的时候,她披头散发,满宫殿地跑,时而嬉笑着指着自己的女儿叫“阿娘”,时而大哭地跪求她:
“我不要去和亲,我兄长是冤枉的……兄长救我……”
“我要为了他们昭雪……你,都是你,你害了我们一族沦为陪葬……”
而洛朝露以后宫干政,擅闯朝堂之名,从此就被李曜囚禁在明霞宫中。
可她心底隐隐知晓,不是这个罪名。
因李曜不准她提起母亲,也不准她祭拜供奉,甚至试图抹去大梁境内所有承义公主存在过的痕迹,其中,自然也包括她,洛氏朝露、大梁姝妃的痕迹。
她成了冷宫废妃,直到被国师救出宫。
见朝露沉默不语,洛襄其实已从洛枭口中得知了她的境遇,此刻一言不发,只是一下又一下,爱怜地轻抚她鬓边鸦云般的长发,低声道:
“别怕。我护着你,一生一世。”
残存的记忆在交汇,千头万绪的线索开始聚拢。洛襄抽丝剥茧,已在心中慢慢拼凑出一场宏大的阴谋之局。
他不会让她卷入这一场身世的泥淖之中。
待朝露一觉醒来,翻了个身,发现男人还抱着她,一直维持着她睡着前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夜色犹深,红烛已烧尽,化作泪冢。幽暗中,他的神容有几分怔忪,目色晦涩不明。
她不禁问道:
“你怎么没睡,可是睡不着?”
洛襄的目光落在她的额头,看到她扑闪的长睫,轻呼一口气,如同喟叹一般,低低道:
“我怕只是个梦。怕一醒来,你就消失不见了。”
朝露微微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听出他意有所指,低声道:
“是我不好。我看你每次月圆,都忍得犹为痛苦。我本来以为,被雪崩封在洞窟里,总归要死在那里了,倒不如……”
洛襄喉头滚动,目色暗沉,搂她更紧,淡淡地问道:
“你在当时就愿意了?”
闻言,朝露低垂螓首,贝齿咬了咬下唇,散落下来的长发掩住了耳根的通红:
“反正前世也……前世之事,本就是我害了你,害得你今世每逢月圆还要受苦……”
“可为什么前世的事还会让你今生一次次梦见呢。”朝露愤愤道。如同惩罚似的,对此事她一直以来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觉把唇咬得更紧,颇有几分不甘的意味。
“或许这就是因果。但……”他俯下身,轻轻含住了她咬得通红的唇瓣,“朝露,我甘之若饴。”
唇齿相依的晃动中,轻薄的纨衣不断地散开来,散开来。
一双静候许久的玉臂悄声从衾被中伸出来,轻轻勾着他微微汗湿的颈。
“不可。你还病着。”他欲忍下。
“可一生就一次洞房。”她委屈极了,不依不饶,眼角湿得更红,轻声嗫嚅道,“我有办法。”
第91章 结局(一)
殿外的雕窗, 映着一树白玉兰,正开得极好。茂密的花枝丰盈而柔软, 被一阵疾风裹挟, 在昏渺的月华下来回打着颤,白腻腻的落花坠入沉黑而广袤的夜色。
朝露从窗外收回目光。
殿内沉寂,她小心翼翼地坐起身, 打量着洛襄的神色。眼见着他翻阅她所谓的佛门经变画册, 俊美的面庞一点点沉了下来。
彩绘的画纸上,是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双身合抱像。金刚头戴宝冠,上饰宝珠,怀中明妃体态妖娆妩媚, 披头散发, 寸缕未着,圆润的臂间披帛飘荡,双体缠绕, 面露欢喜之色。
薄薄的画册一页一页翻过,各形各态,多姿多势, 一面一面映入他幽深的眼底。
画页上的明妃对所望之人娇笑不已,一张一张深溺爱欲的面容仿佛转瞬间幻化成她的模样, 无一处不是惊心动魄。
洛襄面容不辨喜怒,身上却绷紧。
偏生她还在旁探着脑袋同看,留给他一个乌灵灵的头顶, 小手时不时指着其中一幅, 若有所思, 不知死活地道:
“观音坐莲,嗯, 应是不会压到你的伤口……”
烛火燃尽,他的声音如烛烟一般缥缈,落不到实处,有几分低沉,有几分无奈,且暗暗的窒涩:
“这画册从何而来?”
朝露低着头不作声。她正默默坐在他怀中,侧脸埋在他的颈侧,满头乌发如水一般的泻下来,衬得露出的面颊皎白如月,令人爱不释手。
他面色沉静如常,劲臂轻扶一把束素,声音很沉:
“不想说?”
朝露招架不住,轻轻咳嗽几声,他便收了手。她面露羞赧,小声解释道那是昔日在乌兹王庭,母亲命人色授于她,要她依照此画册,试诱他破戒。
“胡闹。”洛襄皱眉轻斥,心中早已猜到几分。
前世今生,她在乌兹王庭,学得尽是这些东西?她的公主“母亲”真是把她当物件一般。
想到那一夜他破戒后,她远赴大梁做了宫妃,他心中压抑着的嗔意直往上涌,不由双臂收紧,环住不盈一握的束素,如绳网缚,尽在他掌中。
朝露手指勾起一缕发丝,在胸前打着圈,掩饰狂乱的心跳。她漫不经心地翻了翻画册,眼波流转,不服输地娇声道:
“胡闹都闹过了。这些前世我都试了一遍了,都不够!你对我根本油盐不进……”
洛襄望着眼前故作气愤的女子,目露宠溺,心下失笑。他的身影沉下来,如一片浩大壮阔的云翳,掩住了外头的冷月清辉。
她此刻的心思,他怎会不知。
她惧怕自己命不久矣,惧怕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无力,今后如此这般相依相拥的时日会越来越少。
所以才如此急切,千方百计。
他克制了那么久,压抑了那么久,怎会不想马上在此刻占有她。
心底的苦涩漫开来,化作细细密密的啄吻,落在她微凉的双唇。
轻柔地如同触碰一颗朝露,多一分会灭,少一分则散。
每一寸,都如诵经一段流传千年的经文,专注之至,虔诚之至。
无边的温柔如春水一般流淌开去,在她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里游走。
吻了一会儿,他偶尔会放开她,让她轻轻喘出几息,用唇语一遍又一遍地问她:
“现在,够不够?”
怕她不得圆满,更怕伤着她。
朝露难耐地仰头,延颈如白腻的缎子,眼神放空了一阵。如此细密且深沉的吻,如阴燃在余烬里的火,烧得她心悸不已。
“再一会儿。”她微微喘息,不放。
相逢犹恐是梦中。
成亲第一夜,也是她余生不知是倒数的第几夜。她心中盼着此夜无穷无尽才好。
月影缓缓西移。月光被窗外玉兰花的树影搅碎了,落在如雪如玉的素肌。一片斑斓的暗影之下,雪色中透出微微的酡红。
她凝视着他,湿润的双眸璨璨如星。细瘦的手指轻点,一一拂过他的眉眼,细细描摹他的轮廓,如仰望浩瀚长空,亘古星河。
“你是一国之主,在高昌一定还有很多事要忙,要你陪我千里迢迢去长安,我心中还是有些愧疚。”
“傻话。”洛襄叹一声,抬指拂动她颊边被密汗浸湿的鬓发,柔声道,“你已经是我的妻子,我怎会让你独自去长安涉险?”
长安之行,凶险难料,已是定局。
他迟迟握着一白子尚未落下,就是要扭转这一局。
洛襄望着她身上遍处浅浅的吻痕。方才他已是极尽克制,她肌肤娇嫩无比,还是落下了印记。他目光幽邃,口中却在平静地叙事:
“我为国主的意义,不过是为高昌渡去一劫。现在劫难已过,就算此刻功成身退,交予能者继位也无妨。”
语罢,他微微迟疑道:
“你和长安是否有些渊源?”
“其实,我害怕长安……前世我……”朝露微微叹气,没有再说下去。
洛襄抬手轻叩额头。
万里宫墙,九重阙楼。他似乎在大梁那座皇宫里见过她。
孤高宫阙上黯淡的摇光星,微雨池塘前独立的玉影,隔着两道人影的绢丝的屏风,牵缚在颈上的白绫……
模糊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掠过,支离破碎的记忆在一片一片地尝试补全空白。
那必是一段阴郁的记忆,因为未见全貌,已可见其中隐隐透出的压抑。
洛襄望着她说起长安时沉郁的面容,道:
“你若想要改变主意还来得及,我们可以在高昌,也可回乌兹长住,我会亲去大梁把天下的汉医都请来……”
朝露仰起头,眼角微微挑起,眸光明丽清澈,如烂漫春光。
她摇了摇头,认真地道:
“你之前答应过我的,我们还有好多事没有做。看了高昌国的佛像,还没有去大宛国骑马,于阗国采玉石,疏勒国摘石榴……”
上一世,她在深宫里不得自由,客死他乡。好不容易重活一回,世间那么多美好之事还未经历。
朝露摩挲着他手指的茧,常年持捻佛珠留下的痕迹。她想起这些茧覆在肌上游走的触感,凹凸起伏,粗糙厚重,引人颤栗。
她抬起他的手,侧脸全然贴在他的掌心,柔软的面肌拂过他指间的厚茧。她歪着头,枕着他的手,望着他的双眼亮得出奇:
“你为我还了俗,为我踏入了这红尘。我想和你一道体会红尘中的极乐与逍遥,想和你做夫妻,生儿育女,白首偕老,做尽尘世间天下有情人之事……”
她是西域女子,生来洒脱大胆,直言情爱。之前若非因他的身份,怕打搅他的修行,她一定早就向他表明的心意了。
后来,得知自己喝了一口断魂酒,即将死去的时候,她心中本来就有一丝释怀,也不见几多悲痛。
这一世她已经弥补了很多遗憾,只要再牺牲自己最后的时日,改变她所在意之人悲惨的结局,她也算是功德圆满,再无惧于生死。
她本该就此远离他的人生,远远看着他沿着原来的轨迹,成佛成道,而不是和她一道堕入黑暗。
可他还是出现了。
在她银牙咬碎,屈膝拜堂,又要向前世认命的时候,他像是一束天上佛光,照下她所在的无间炼狱。
他牵引着她,一步一步来到佛前,成了她一生一世的夫君。无惧无悔,坚定不移。
是她梦里都不敢奢求之事。
所以,她现在一点都不想死了。她求生的意志比哪一刻都要强烈。
朝露轻轻一笑,蹭了蹭他的掌心,道:
“我想找到那位汉医续命,然后活下去,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
洛襄指间微微一颤,望着掌中灿若明珠的她,娇柔无比,却又坚韧万般。
琉璃般易碎,朝露般易散。
佛陀曾讲法于阿难,道:
“阿难,我曾告汝,一切所爱钟意,凡有合和,必将分离。”
他不想与她分离。
洛襄双臂抬起,再度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仿佛如此就能渴求不分不离,生死相依。
无尽的黑夜中,两人相依相拥,直至雕窗外的晨曦一点一点透入帐中。
天亮了。
他们启程去往长安。
***
洛朝露一行人与大梁公主李氏及其所携使臣军队一道,在出行后十余日后抵达了大梁与西域的边界,敦煌玉门关。
离大梁国境越是逼近,洛朝露便总是梦见前世。
梦里,是一重又一重的宫墙,向地上渺小的她压迫而来。还有那座冰冷的明霞宫,幽禁中常年不燃一支烛火,鬼魅一般矗立在她面前。血色的雕栏长廊一望无尽,倏然传来内侍尖细的嗓音,是皇帝入夜又召她去勤政殿。
洛朝露便时常从梦中惊醒,再难入眠。醒来之时总有一人,握着她的手,口中诵念着令她平和安定的经文,哄她入睡。
不知是否是她错觉,即便她的病情再未继续恶化,也未常吐血,洛襄的面色却一日比一日凝重,话语更少,只是每至夜里,臂弯收紧抱着她在怀中,一夜不会松手。
玉门关前,大漠戈壁,飞沙连天。
一片昏黄之中,城墙角下两株微绿的蒿草在风中摇曳。城楼的脊兽被风沙打磨得渺小,只可见隐隐的轮廓。
距城门一里之外,朝露遥遥望见一银甲将士领着一队骑士策马而来,行至她驾前勒马,朝她屈膝行礼道:
“王!”
朝露望见为首之人,面露喜色,道:
“他们怎么来了?”
“我叫他来的。”洛襄立在她身后,淡淡道,“多一个人保护你,我放心。”
朝露未及细想,跃然下了马车,扶起邹云和百余名乌兹王军的战士。她望着邹云一身银甲银枪,明光鉴人,英姿勃发,他下颔微须,眉眼锋锐,目光炯炯,经过乌兹历练一番后,已全然是她记忆中,前世那位名震西域的大将军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