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江军好久不见,风采更甚从前。”朝露笑着迎上去。
邹云看一眼后面的洛襄,二人颔首示意后,对朝露道:
“乌兹事务暂由三王子殿下着手。我还是想跟着王,保护王……”
即便洛枭百般强行,朝露没有让他跟来。
她想着,他曾是北匈右贤王,不宜跟她入长安,恐遭人非议,且他旧伤未愈,时有复发,便让他回到乌兹养伤。
邹云一行人跟着她进入玉门关,说起她走后,她母亲大梁公主在乌兹调兵伐谋,从陇西四郡召来不少梁军精锐,以邹云的政治敏锐,他恐生异变,一直密切观察着她的行踪。收到洛襄的密信,便赶来护驾。
洛朝露不以为意。
她发现,这一趟母亲从乌兹带来的都是一直跟着她出塞的仆从。除了几名一直跟随母亲的长史和护军,大多还是女官女眷,包括自小照顾她的侍女毗月……这些都是朝露幼时熟识的良善之人,丝毫不见兵伐之气。
洛朝露和邹云等人已有近月未见,亲密寒暄一番。而此刻的洛襄,立在玉门关的城楼前,遥望血色残阳下的雷音寺。
他宽大的衣袍在漫天风沙中翻涌不息,卷尽一切俗尘,一切旧念。清晰的,模糊的,生前的,死去的,一段一段的记忆在周而复始地盘桓,最终烙刻在他心头。
洛襄终于想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落雪,还有一场烈焰焚烧的大火。
静立之中,他手中攥着一枚红色的绳结,藏于袖中。
一切终于豁然开朗。
玉门关,就是大梁境内。
关前,守城的梁军只令少数护卫跟随他们入境,并且收缴了邹云的人马还有随行而来的高昌王军的兵器。
朝露和洛襄宿在敦煌的官驿。邹云和剩余的精兵守在内院之中。
是夜,朝露稍作饮食,便入房歇下。可是,今夜即便听着洛襄诵念,她总觉思绪纷乱,抓紧他中衣的袖口,辗转反侧,无一刻安睡。
有人始终如山岳般环抱着她,任她倚靠依偎。微风徐来,他身上仍带淡淡的檀香,隐约中不断靠近,萦绕她的胸怀,给予她所渴望的慰藉。
边城的金柝更鸣苍凉悠长,映着浓墨重彩的夜色,伴着边塞猎猎的夜风,一声一声传入房中。
烛火倏然熄灭。朝露半梦半醒之中,耳边的诵经声已消散。
她睁开迷蒙的眼,恍若看到洛襄已敛衣坐起,袍衫一丝不苟,正在榻前闭目养神。
再往前看,发现四方案前坐着一道纤细的身影。一双素手从卷草纹的澜袍中伸出,正一口一口喝着早已冷却的茶。
“阿母?”她一惊,认出了来人。
“阿母想和朝露说个故事。”李氏见她醒来,敛袖不动声色地将茶盏放下,起身在空寂的房内踱着步子。
她声音幽茫,像是月夜中谁人的叹息,缓缓开口道:
“曾有个少女,父亲乃是大梁的藩王,母亲乃是陇西贵女。先帝病重之时,有一异姓王在所封吴地举兵造反,谋权篡位,史称‘吴王案’。此叛乱很快被还是皇子的今上镇压下来。吴王案株连甚广,不仅吴王一族伏诛,还有两名藩王,百余名王公大臣被牵扯其中。其中,就包括少女的父王。”
“抄家那一日,父兄告诉她,他们是为吴王所迫害,从未谋反。只因宫中有传闻,先帝曾立诏,欲将大统传位于吴王。”
“她彼时不过十六岁,父兄最后皆被斩首示众,而她,被迫以罪王之女的身份,被今上封为公主和亲塞外,为皇帝拉拢西域,戴罪立功。”
“出塞二十年,少女无一日不想着还乡,为父兄昭雪。皇天不负有心人,让她找到了当年今上在西域掘地三尺,苦苦追寻数十年未果的吴王遗孤。”
李氏踱着步子,已行至朝露身前。她摩挲着被风沙吹得有几分干燥的手指,上前,轻轻扣起朝露的下颚,低声道:
“你说,若是挟此吴王遗孤,前往长安,今上可会为她的父兄昭雪?”
朝露毛骨悚然。
母亲一开口,她就知道这个少女是谁了。
缺失的残片终于完满。她终于知道母亲前世不惜以死抗衡李曜的执念到底为何。
“你不是想要昭雪,你是想行兵谏,清君侧。”
一道冰冷沉寂的声音响起。
洛襄不知何时睁开双眼,已起身挡在朝露面前。
李氏仰头低笑一声,挑眉道: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吴王当年深得民心,一呼百应。时至今日仍有大批拥趸在朝。吴王遗孤一出,必将在长安掀起血雨腥风。”
夜色中李氏漆黑的眸子散着凛冽的幽光,冷笑道:
“当年吴王和今上两人相争,害得我一族含冤惨死,我今日为何不能利用两虎互斗,为我父兄报仇雪恨?”
“正要如此,才算公平!”
朝露趁她自鸣得意,瞅准时机猛地推开房门,却见门外早已是一片火海。
连绵的火光中,邹云等人势单力薄,正在与精锐的梁军相抗。已有人倒在血泊之中,半空中蒸腾着一股浓烈的铜臭一般的血腥气。
早有预谋!
“陇西四郡之中的敦煌郡乃是我母族所在。我筹谋数年,城内精兵皆为我所用。无人可逃出生天。”
李氏已缓慢地从房中走出,身姿端庄,气势凛然,一直都是大梁公主的风范。她的唇角勾起只是溢开些许细纹,显得整个人阴沉又沧桑。
“朝露,你为何要逃?难道不想知道吴王遗孤是谁吗?”
洛朝露怔忪之后,渐渐醒悟过来。她忽然心头发闷,难以维持身形,泛白的手指死死捂着胸口。她望着母亲盯着自己的狠戾目光,一个令她无比惊惧的念头倏然闪过:
难道是……
“是我。”
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
“吴王遗孤,正是我。”
洛襄立在她身后,逆着光,不见神容。
夜风吹起他的袍袖,飞扬不止。像是要飘向她再也寻不见的无尽远处。
朝露呆在原地,回过神来,忙扯住他的袍袖,道:
“你在胡说些什么?”
洛襄面色从容,不见慌乱,不见难堪,似是早有预料。他平静地道:
“乌兹王当年从叛逃西域的吴王亲军中救下我,送我入佛门避祸,一晃二十年,此局终要收关。”
他不动声色,从怀袖中取出一枚玉i来,淡淡道:
“此乃大梁天子御赐信物,形同天子敕,可验明我身份。”
李氏也是重重一怔,先是看一眼熟悉的玉i,又死死盯着眼前高大的男子。她忽而心头一动,指着洛襄狂笑不止:
“就是你。你一族害得我父兄惨死。”
大风扬起,漫天沙尘。李氏眯了眯狭长的凤目,面朝洛朝露,笑声不寒而栗:
“我儿,你心爱的夫君就是害死你母族上百人的大仇人啊!”
第92章 结局(二)
玉门关外, 一处黄沙夯筑的高坡上,数道黑黢黢的人影在马上遥望夜色下无边阒静的敦煌郡。
为首之人勒马坡上, 一身云纹藏青锦袍, 臂上暗绣的四爪龙纹在幽光中隐隐浮动。
一小簇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来人下马屈膝半跪,禀道:
“殿下, 敦煌郡城门关闭, 全城戒严已三日,无人能出入。承义公主带着数千人马,三日前已往长安去了。”
风沙滚滚,李曜眯起了眼。
他来晚了一步。
她定是在三日前出城的那队人马里。李氏将她带走挟持, 以她之名发动兵谏, 往长安逼宫。
他前世守了一辈子的秘密,今生的百般谋算,都落了空。
李曜绞动马缰, 缓缓在腕上勒紧,青筋自手背蜿蜒暴起,如臂走游龙。
昔年流落在西域的吴王遗孤, 始终是皇位上悬着的一柄利剑。因事关皇位正统,他的父皇为了江山稳固, 未免夜长梦多,不惜一切要将那遗孤找出来,杀死。
父皇收复西域的初心, 便是找到吴王遗孤, 永绝后患。
前世, 他最先找到了她,他认定这是上天的缘分。
他费劲心机将她从西域带回长安, 安置在宫中,掩盖这个秘密。以天子之权,想要予她一世安稳荣华,却岂料一次一次事与愿违。
他一直记得他忍痛下令封禁明霞宫时,那道血红的宫门在他和她之间合拢。
他在外头,她在里面。
越来越小的罅隙间,她想要奔出来却被一旁的内侍制住,跪在地上声嘶力竭朝他哭喊,连连唤他陛下,说她知错了,说她不想被关在宫里。
而他只是背过身,銮驾起,消失在闭阖的宫门外。
只因在李氏重提旧案,声称吴王遗孤尚在人世之后,朝野震荡,逆党蠢蠢欲动。心腹都劝他,吴王遗孤一日不除,朝中一日难安,纷纷以死相谏,要他将她杀之后快,斩草除根。
可他要保她,除幽禁看守之外,再别无他法。
她自此与他一步步离心,恨他入骨,连一面都不愿让他见,最后逃出宫外,在雷音寺被人一箭害死。
今日,哪怕重活一世,她也不肯原谅他,一次次逃离他的身边。
直到她重病在身,才肯为了交易瞒着他,答应和他成亲。
他想着,只要带她回长安,定能治好她。她会是他的皇后,他会弥补前世对她的亏欠。
当他以为可以和她再续前缘之时,她又被人劫走,以致于他功亏一篑,让她成为了李氏手中的工具。
待他调集兵力,千里奔袭,从高昌赶至玉门关,人已走了三日了。
这一世,他还是没能护得了她。
李曜闭上了眼。
好像这是对他前世所为的惩罚。她永远都在离他而去,而他,永远都只差一步。
“去长安。”李曜沉吟良久,忽然睁开眼。
“殿下……”亲卫一惊,犹豫道,“探子来报,京畿几名藩王已悄然动兵,不日便会赶到长安与李氏会和。以我们目前的兵力,不足以和那几路人马抗衡……”
他们的殿下之前拒绝了陇西贵族的嫁女之请,前后皆无援兵。即便他们兵强马壮,能征善战,要匹敌数以十倍的兵马,亦是难事。
李曜劲臂一扬,亲卫便噤了声。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应是在此处切断敌军后路,养蓄精锐。
他和他的人本就不在长安,身在西域,坐山观虎斗,看诸位皇子兵荒马乱,待硝烟散尽,多败俱伤,他再回长安收割,才是上上之策。
可他不能放弃今生和她最后和好的机会。
他是大梁皇子,未来的皇帝,只有他可以去救下她。
只要此局未了,他还不算落败。她仍会是他的。
李曜眸光灼灼,一缕微茫的执念如荒草中燃起的星火,刹那燎原。
***
敦煌郡,官驿。
洛朝露从巨大的疼痛中惊醒,周身冷汗淋漓,鬓发黏湿,心头狂跳。
她梦见自己在一片迷雾里来回转桓碰壁。四面都是高高的宫墙,透着暗暗的血色,一眼望不到头。
她踽踽独行,望见洛襄的背影就在前方,她趔趄追去,一遍又一遍唤他的名。
他始终没有回头,最后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大雾之中。
洛朝露醒来的时候,大片的泪沾湿了衾枕,微弱的喘息声回荡在空旷的房间。
又一阵剧痛袭来。
她痛得意识模糊,挣扎着想要从榻上起身。
一只清癯干瘦的手抬起她的臂,按回来了衾被之中。
朝露抬眸。朦胧的眼帘中,看到一张耄耋老者的脸。他坐在她榻前,正在将一根极细的针刺入她的脊骨。
“姑娘莫慌。就好了,就好了啊。”他温声道。
朝露估摸,那便是来救治她的汉医了。不是说在长安吗,如何来了敦煌郡。
她痛得快要昏死过去,面上是纸一般的惨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刻出一道又一道的红印子,刺破皮肉。
“死不了,死不了……”老者似是在安慰她,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姑娘是草原上的儿女,生命力顽强,不会轻易死去。只消在忍一忍,忍一忍……”
见她疼到咬破了嘴唇,鲜血溢满煞白的唇瓣。老者熟稔地拿出一块锦帕,让她咬在口中,以免再咬破舌头。
老者轻摇羽扇,晃了晃头:
“姑娘别怕,老朽从前,连喝了断魂酒的孕妇都救活过。当时那胡女身怀六甲却身中剧毒,老朽硬是用针灸催产,将那女婴提前生了出来,活蹦乱跳的……”
他长叹一声,忆及往事,满是皱纹的眼角微微一翘。
朝露隐约记得,李氏当日说的是她曾有一故人,想为夫君殉情,后来发现自己已怀有身孕不忍求死,靠得就是眼前的汉医续命产子。
如此,与汉医此刻口中所言相符。
朝露心头一动,喉间如火烧火燎,嘶哑的声音问道:
“敢问,那名女子产下女婴之后,身在何处?”
老者垂头叹息,拍了拍膝盖,目露哀色:
“数月来,她以强大的意念撑着一口气,拼尽全力生下了女婴,已是油尽灯枯,加之她并无求生意志,很快便逝去了。”
朝露垂眸。
毫无求生意志,就这样逝去了吗?不知为何,她听到此话之时心口如同被人揪住一般难过。
父亲死去,母亲毫无求生意志殉情。
她为那个女婴感到难过,一出生就没有了父母。
“老朽这辈子没见过像她这般美丽的女子啊。嘶――”他不由凝神左右细看朝露一眼,捋了捋长至胸前的白须,“姑娘,你的容貌倒是像极了她。”
“你可是她什么人吗?”老者白眉蹙起,冥思苦笑,忽然恍然大悟道,“断魂酒乃西域毒草所制,一旦饮下,需马上用针将毒液从五脏六腑逼出来,再以艾灸驱散风邪,方可活命,否则十日之后,必会吐血身亡。姑娘却撑了一月有余,实乃奇观,如此便解释地通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老者说得有几分激动,面露酡红,微微一笑,望着她道:
“你定是她的女儿是不是?你母亲在怀你之时,喝了断魂酒,强撑数月不死,将你顺利产下。所以,你一出生,就是克制断魂酒的体质,才能活到至今,等老朽来救你,是也不是?”
“真是时也命也,今日竟能得见故人之女!”
朝露怔住。
她的母亲如果不是抚养她长大的大梁公主,是汉医口中的那名胡女,那她的父亲是谁?
她不是乌兹王女,不是洛朝露,那她,该是谁?
朝露心头一阵,渐渐涌起一个猜测。
待老汉医将她身上治疗的针一一・拔下,朝露挣扎着爬下床榻,蹒跚朝门外走去。
“洛襄!……”她泣声推开门,想要找到他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