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地进来了?出去!”黎青黛又羞又恼。
庄檀静下意识地转身侧目,并未多看一眼,淡声解释道:“许久不见你出来,婢女皆很担忧,因而我进来瞧一眼。”
不知为何,他又补充道:“大可不必惊慌,再好的皮囊,终归也会化为尘土。皮囊抑或是尘土,二者于我眼中无甚不同。”
他神色冷淡如常,说的一本正经,仿佛在意的唯有她一人而已,却是她大惊小怪了。
如若忽略他的耳根微微发红的话,倒有几分可信。
说完,他便出去了,留下一脸空茫的黎青黛。
是了,从前他也不是没见过她不着寸缕的模样,那时也是毫无反应,定是她多想了。更何况,他们二人早就做过比这更为亲密的事,再扭扭捏捏,反倒显得矫情,落了下乘。
想通此处,黎青黛亦不再纠结。
但思及近几日她总是被庄檀静牵着鼻子走,她有意竖起的高墙被他一一击破。难道还真的要同他“重修旧好”,永远待在他身边?
她到底仍是不甘心的。
书房内,烛芯炸出一朵火花。柔和的光投在庄檀静清俊的眉眼上,他提笔良久,却失神地看向虚无处,迟迟未落笔,饱蘸墨汁的紫毫笔尖积聚一点墨。
直至“啪嗒”一声落在光洁的纸面上,他才遽然惊觉。
脑海中不停掠过浴中的画面,雪白的背脊有晶莹的水珠滑落,被刻意忽略的东西却怎样都挥之不去,庄檀静不由自嘲一笑。
二十余载的引以为傲的恪守自持,碰上了她,一一地逐步瓦解,当真可笑。
瞥了眼刻漏,时辰已然不早,既然心不在焉,庄檀静索性起身回房。
*
经历了之前浴室那段尴尬,晚间歇息时,黎青黛见到庄檀静仍是不大自在,只能佯装看书,连他进来后都不肯多给一个眼神。
发觉黎青黛更加躲避疏远的态度,庄檀静何等敏锐之人,哪里瞧不出来,他沉默不语,起身将她书倒扣下。
“你这是做甚?”黎青黛想把书从他掌下抽|出,可他的手岿然不动,不论怎么尝试都不成,她只好放弃。
以为他在刻意捉弄,黎青黛恼了他,起身就要走,委实不想与他共处一室了。
却见庄檀静扣住黎青黛的手腕,将她往床上一带。庄檀静撑着胳膊,将她圈在底下,眼底幽深如潭,底下压抑着的翻涌的浓厚情绪,无形的压迫感,让她顿感心惊,长睫颤颤巍巍地扇动。
他长发如瀑,垂落在黎青黛身上,丝丝微凉,恍惚中,黎青黛又嗅到了他身上冷冽的淡香,与她身上清浅的药草香交织着。
他和她的发丝,仿若密不可分互相缠绵着的藤蔓,铺散在床榻上。
庄檀静隽秀矜贵的面容近在咫尺,黎青黛心跳得飞快,双手抵着他的胸口,隐隐能感触到他的心亦如她一般。
对上黎青黛略轻迷蒙水润的瞳眸,庄檀静倏尔轻笑,喉头滚动,腾出一只手,轻柔怜惜地,将她凌乱的发丝拨到一边。
随后,一道暗影投下,黎青黛下意识地闭眼,单薄的眼皮上传来他掌心的温度。
清雅出尘的贵公子略显狼狈地伸手盖住黎青黛探究的眼神,她甚至能听到他的声音似乎带着隐忍的沙哑,语气稍显无奈,“别这么看我。”
“你究竟怎么?”他滚烫的气息让黎青黛的耳根发热,被他一手遮住了视线,不安地伸手往前踅摸,
“你不会想知道的。”庄檀静俯身,紧接着将她所有剩下的声音吞入腹中。
黎青黛的视野一片漆黑,忽地唇瓣处贴来一道温热,她能感受他唇舌的长驱直入,纵横扫荡,熟悉的感知陡然间纷至沓来,她无意识地去迎合。这是绵长的一个吻。
习惯真的很可怕,能将陌生的感觉不知不觉中驯化为熟悉。
正待更进一步,却听门外传来曲梧游急切的声音。
“郎主,禁中有口谕,请即刻入宫觐见。”
被人打搅了好事,庄檀静停了下来,叹息一声,伏在黎青黛的肩窝处平复异样。
他们可真会挑时候,
几息之后,庄檀静开门阔步而出,又恢复成霁月光风的矜肃的样子,只是面色阴沉许多。
“备马。”
曲梧游埋着头,只得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方才与庄檀静唇齿相交的场面历历在目,黎青黛不由捂住了脸,神色懊恼,怎地就禁不住美色所诱呢。
*
梁帝太过信任卓怀,任由卓怀雷厉风行地剥夺地方兵权,尤其是屡遭朝廷猜忌的流民帅戴筠等人。戴筠曾多次婉言可否通融一二,稍稍保留些许兵力,但卓怀自负,半点情面都不肯留,绝不退让。
蝼蚁尚且贪生,性命攸关,戴筠一不做二不休,铤而走险,率领叛军从绕过壁垒森严的石头城,频频告捷,已经攻下青溪,直逼云龙门,情势迫在眉睫。
先前北边魏国和赵国异动频频,朝廷分出不少兵力应对,此刻国都防卫已不如前。大殿上群臣各抒己见,吵嚷作一团,倒有不畏生死的之辈挺身而出,愿意冒死一战,但都是不中用的花架子,并无领兵之经验。
如今戴筠生乱,京都兵力空虚,见事态兜不住了,梁帝才想起庄檀静,想请他出面。
“庄卿最是忠心耿耿,应当不会推辞吧?”梁帝眼底淡青,分明正值壮年,却有了虚浮之相。
庄檀静眸中浮现嘲讽之色,他躬身一礼,“自是义不容辞。”
声音落地,梁帝和卓怀等人才略松口气。
宣宁十四年初冬,史书上记载的不太平的一年。
建康岌岌可危,许多人犹在睡梦中,对临近的危险尚未察觉。
黎青黛是半夜被叫醒的,庄檀静进宫后就不曾再出现过,而是由林砚生出面带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郎主有令,遣在下带娘子到安全之所。”兴许是在黎青黛手中吃过亏,林砚生面容格外冷肃,怕她又想着潜逃。
心猛然揪起,黎青黛正想示意宅院中各人跟上,却见他们一动不动。
林砚生沉声道:“他们自有别的安排,但请娘子放心。”
不待多言,林砚生匆匆领着黎青黛从后门乘上马车,准备转移到别处。
谁料半道上遇到一群流民打扮的人,他们一窝蜂涌上前来,想趁乱劫走马车内的人。
看这些流民的招式凌厉,训练有素,像是特地练过的,可能另有图谋。若是真正的流民,水平应当参差不齐,哪里这般规整,怕是有人打算浑水摸鱼。往深处想,想劫走黎娘子用以威胁郎主。
“他们不是普通流民,快撤!”林砚生咬牙,反手给举刀迎头劈来的人一剑,刹那间血花四溅,滴撒在他脸上。
抵不过对方人多势众,刀光剑影,兵器相接,林砚生在其余护卫掩护下,拖着黎青黛一鼓作气杀出重围,但林砚生也受了重伤。
却见林砚生啐了口血沫,嫌弃身侧的女子跑得慢,干脆弯腰,将她扛在肩上,头也不回地向前疾奔。
等把那些假冒流民的人甩开,林砚生才将黎青黛放下。
林砚生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因失血过多而脸色发青发白,指着前面那座不起眼的屋舍,“郎主派来接应的人在那,到了那里便好了……娘子勿用担心,届时有人会护卫您周全的。”
可惜还差几步就到了,林砚生却先昏厥过去。
黎青黛无法,只能生拖硬拽,费力地将林砚生拖到那座屋舍门口。
此时夜色正浓,四周寂静清寒,不见有他人,正要叩响木门,黎青黛的动作一顿,心跳如雷,霍然,一个大胆的想法跃入她脑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30 11:45:51~2023-05-31 22:18: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远走高飞
戴筠等人是有备而来, 势如破竹,很快建康就沦陷,岂是庄檀静一人凭己之力就能扭转局势的?
早在前几日, 闻得风声的百姓、商贾早就拖家带口地逃散, 逃不了的闭紧门户。台城内外被面容整肃的军士严密把守,不许闲人出入,风雨飘摇的建康城褪去往日的繁华, 竟有几分萧索。
梁帝日渐虚白的面孔映着愁容, 他手指紧紧扣着着底下御座的扶手,“诸位卿家, 当真没有办法了?”
梁朝开国近二十载,难道真的要毁于他手中?梁帝从他先帝手中接过国祚还不过十余载。
一些跟随先帝开辟江山的年老臣子,见梁帝六神无主的模样,不禁暗暗叹气。遥想先帝当年龙骧虎步、大智大勇,若不是先帝开疆拓土时不慎身中流矢,久病难愈,英年早逝,这江山也落不到如今的梁帝身上。梁帝又生性多疑,有小智而无大谋。想来天意如此, 梁朝气数将尽矣。
“陛下的安危乃是社稷之根基,应以国本为重,臣请陛下撤离建康。”卓怀沉声道。
一旦有人开了头, 其余朝臣纷纷出列,附和卓怀, “臣等附议。”
即便有刚正不屈、表示愿与建康共存亡的老臣反对, 他们微弱的声响如石子投入湖面, 虽掀起微微波澜, 眨眼就被赞同的声音中淹没。
很快,对朝廷怀恨已久的叛军就攻入台城,烧杀抢掠,世家豪右的美梦在铁骑下被踏碎,碧瓦朱甍转眼间灰飞烟灭。曾经恍如贝阙珠宫的台城,此刻火光冲天,遍地狼藉。那烧不尽的烟,仿佛是上苍的一声叹息。
早知建康守不住的梁帝,听从卓怀进言,率先带着受宠的妃嫔连夜离开京都。
面对来势汹汹的叛军,庄檀静和丹阳尹陶率领将士们奋力抵抗,刀枪剑雨,遍地横尸,残破的旌旗不知染上了谁的鲜血,在叛军脚下践踏。本就困兽犹斗的士卒们,终于在听到梁帝等人已经离去后彻底崩溃,丢盔弃甲。
“还不跑,等着送死么?!”
“陛下撤走了,建康根本守不住!”
“我还不想死。”
……
铠甲上留着干涸的血迹,庄檀静望着满目疮痍,只觉无限悲怆,半跪在地上,长剑插进地面,右手紧握剑柄,咬牙拔出没入胸口的箭镞,一声闷哼,地面倏然滴落几滴热血,他白皙的面庞愈发脆弱透明。
胸口痛楚袭来,庄檀静眼里一阵发昏。缓解片刻后,他耳畔传来曲梧游焦沉重的话语“郎主,撤吧。”
庄檀静沉默不语,伸手将丹阳尹陶死不瞑目的双眼阖上,随后起身。
祸不单行,有消息传来,原先要悄悄护送黎青黛离开建康的队伍,碰巧遇上了破城而入的叛军,林砚生为了护主重伤昏迷,而黎青黛不知所踪。
气氛仿如黑云压城,压迫得人几欲窒息。庄檀静的心如坠冰窖,喉头泛起一股腥甜。
分明不久前他们还在耳鬓厮磨,她含羞的模样还犹在眼前,怎的就不见踪影了呢。
箭镞拔去后留下的伤口很深,扯得生疼,但远远不及得知黎青黛下落不明给他的痛。
“她狡黠多智,定会安然无恙。派人找,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她找出来。”庄檀静一字一句说道,也不知是说给旁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同月,镇北将军何成斌领援军至,庄檀静联合温荐的军马从水路进发,诸路兵马合力围攻石头城,负隅顽抗的叛军弃城溃逃,收复了京都建康。
但建康早已今非昨日,虽赶走了叛军,千疮百孔的痕迹却也挥之不去。
庄檀静也没放过任何一丝希望,派人翻遍了建康,抱着越来越渺茫的希望,搜寻那一抹倩影。
最终,大海捞针,他只收到一条脏污带血的衣裙。在这乱世,此种情状,一名弱女子孤身一人,很难不叫人联想到不好的场面。
“这是黎娘子出事前的穿的。”有人哑声道,“黎娘子极有可能遭遇不测。”
话音落地,庄檀静耳边嗡鸣作响,仿佛什么都听不进去。
“确定是她的?”
照顾过黎青黛的婢女,清楚地记得那襦裙是她亲自帮黎娘子换上的,她眼眶泛酸,霎时哭出声,哽咽着,“是娘子的。”
这些时日,他的伤好得反反复复,脑中紧绷的一条线霍然断掉,庄檀静麻木地凝望着那件黎青黛穿过的襦裙,失魂落魄地趔趄几步,藏于袖中的手攥紧,侧身猛地呕出一口血,朱红色的血晕染了他的唇瓣,尤为刺目。
沉寂半晌,他抬首,缓缓揩去嘴角的血迹,眼尾微红,清冷的眉宇迸射出毁天灭地的戾气。
没有他的允许,黎青黛,你怎么敢撇下他就这样死去?
曲梧游近前想要搀扶他,沉痛道:“郎主,节哀。”
“胡说八道!她还活着。”庄檀静甩开曲梧游。
溢血的喉头每多说一句,如刀割的疼便会提醒着庄檀静这不是梦,“贩夫走卒,流民逃兵,树林山庙……一律不许放过!纵使将建康翻个底朝天,也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始终不相信她死了。
只要没见到她的尸体,她就还活着。
*
那夜,黎青黛有个念头蠢蠢欲动,但终是克制住了。毕竟外头瞬息万变,她一个孤身的弱女子,手无寸铁,不能抵御敌袭,还是保命要紧。
是以,她最后还是叩响了门。
可世事难料,要送她出城时,遇上了穷凶极恶的叛军,人荒马乱之下,她和护卫她的人走散了。
叛军杀人放火,百姓们在绝望的嘶喊声中四下逃窜,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的家园付之一炬。
她的一身打扮在逃亡时太过显眼,无奈,她默念抱歉,硬着头皮,颤抖着扒掉一位死尸的衣裳换上,再将头发披散下,往脸上抹一把泥土弄脏些。
做完这些,黎青黛才起身继续逃命。
因太过惊慌,黎青黛脚上被什么东西一绊,摔倒在地,膝盖摔得生疼。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原来是一位光裸着死去的少女。
少女死不瞑目地瞪大眼,浑身斑驳淤青,似是生前遭受过凌虐,死相过于凄惨,狠狠地震动了黎青黛的心房。终究心生不忍,她便将换下的罗裙将少女的尸身遮盖住,以成全死者的最后一丝体面。
朝不保夕的世道,面对生死,人如蜉蝣,有太多无可奈何,以及太多的无能为力。
做完这些,黎青黛默然,而后转身,挤入前方颠沛流离的难民中去。
没想到,她这一次的远走高飞,竟是在这般阴差阳错状况下。
纵使前路艰难,她一个人,也会好好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
这本书开始收尾了,这两天事情可能会比较多,猫猫叹气。
感谢在2023-05-31 22:18:01~2023-06-03 03:03: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