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暄把舒畅到头皮的快意按下,声如冰霜:“那便请贵客别出城了,留在京里,卧染一山红。”
*
与此同时,城门口传来尖锐刺耳的兵戈声。
老蒙狞笑一声,手里的长刀寒光闪闪,手起刀落地解决了驱车的男人。
前面的马车被削掉了顶,白发苍苍的老头沉默地跳下马车,无声地环顾四周,白发是他的伪装,他的眼神锐利得好似荒野上以腐肉为食的秃鹫,且脸皮耷拉,法令纹很深,两颊的肉挂不住,沉沉垂下,像个怪物。
他的身后,跟着跳下来一个男人。
白,很白,白得像鬼。
大片的纹身盘踞在他脖子上,延伸到底下不可见的皮肤里,随着扭头的动作,脖子上两只阴戾的眼睛也在危险地扫视。
城门楼下的火盆里,火丛吐出狰狞的青焰,焰尖儿对准的城门楼上,无声无息地攀下来几十个训练有素的黑衣侍卫。
一场猎杀就此展开。
太子殿下这是奔着要李迷笛的命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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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戈声传入马车里,司绒在瞬间就知道了封暄在做什么,她想说什么,可是含不住喉中的呜咽,它先话语一步,幽幽地逸了一丝出来。
封暄捂着她的嘴,说:“嘘――”
这道嘘声充满羞耻,不如不说。
下午在茶房的偷欢是太子殿下索取的甜头,在马车里,他要这个狡猾多诈还想隐瞒的小狐狸露出原型。
“噤声。”
他的声音和亲吻越温柔,力道越可怕。
就像司绒在折磨里把自己分裂成了两半一样,封暄也走向了两个极端,但他们又有所不同,司绒是被迫而羞耻的,封暄是主动而愉悦的。
司绒的眼眶噙不住泪水,蜿蜒而下,濡湿了她的脸庞,被封暄一次次吻走。和那个雨夜一样,雨滴或许从未离开过她的脑海,只要封暄还在,这雨滴随时会从意识深处凶猛地反扑而来。
砸得她的神思碎散。
她也恨她自己。
司绒克制着喉咙口的声音,她在跌宕里张开了口,把他的虎口狠狠咬住,封暄一点儿都不在意,他吻她,甚至用鼓励的眼神看她,好像在示意。
咬我。
我不介意流血。
司绒的泪和呜咽全揉进了他掌中。
*
城门口混战成一团,青焰晃碎的光影里,突然出现了另一队人,他们从隐蔽处蹿出来,打乱了战局。
九山握着刀柄,和有序护在周旁的侍卫肃然列阵,盯着城门口那处。
但来人目标明确,他们丝毫不恋战,撕开了突破口就往城门口急掠,沉重的城门来不及关闭,只留住了几道残影。
老蒙朝九山抛个眼神,九山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做个样子放虎归山。老蒙意犹未尽地颠着刀,看着重伤逃离的白皮鬼,啧一声,浑身的劲儿刚激起来,这就要按回去,像一口气舒不出来似的,哪哪都难受,但令不可违,他底下的副将带着一队人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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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绒并不知道城门口的变故,她被封暄困在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
封暄掌控着外界,掌控着她,也迎合着她所有的反应。
司绒要他停。
他停了,可他停得不是位置,司绒一口气差点儿没提起来,封暄在半明的光线里看她半截漂亮的蝴蝶骨,因为颤抖而显得脆弱又妩媚,好像下一刻就会振翅飞走。
想到这里,封暄眼中有一簇簇诡异的野火。
他罩住了那截蝴蝶骨,摁住了她振翅的势头――可以飞,在我掌心里。
她在胡言乱语,说着不成语意的话,混着灼热的呼吸和潮湿的泪水,那一声声哼气都挠在了他心里,他吻住她,把一节节混乱的音节都吞下去。
马车没停,它仍在行驶着,外面风声唳吼,马蹄碎踏,夜空中潜藏着庞大的星云,它们都透不进这薄薄的车壁。
车厢内两个人的体温都不正常,温度把他们的皮肤变得敏感,细小的颠簸也变得难以忍受,在相对静止里,他们静默地感受,额头相抵,两个人都是被折磨的一方。
司绒以为他胆大包天,但其实他是更克制的那个,他需要极大的自制力,才能把频率压在她能承受的范围里。
某种程度上,他好矛盾,既希望快点回到镜园,又希望这一刻被无限延长。
他们在折磨里注视对方,她是迷离而美丽的,他是冷静又疯狂的,这对视真要命,两人都从光膜里看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
司绒裹着被子,滚到床里侧。
封暄抱着她洗了澡,陪着她吃了饭,还给她揉了一刻钟肚子,此刻正在屏风旁更衣。
已经换了两遍。
“殿下,”她埋在枕头里打了个哈欠,才喃喃道,“再换下去天便要亮了,你不去书房吗?”
她今夜放出的消息太吓人,这等于告诉封暄,山南海域有一个阿勒,东面沿海也有一支隐而待发的暗箭。
唐羊关以东的沿海六城是他十五岁时率兵打回来的,那是他在百姓和四军心中立威的开始,他不能让人动了他的根基,所以他一定会连夜做下安排。
“去,”他的眼神透过镜面,一刻也没有离开她,他其实不想走。
岑寂里,烛火爆出噼啪声,晕开了夜色,封暄佩好了玉带,回身揉了一把她头顶的发。
“快走吧,你好吵。”她睡意迷糊。
“孤枕难眠,我一会儿回来。”他放下两重帐幔,让光半明半昧地透进去。
“嗯……不回来也……可以。”
“嗯?”他半途折回来,“说什么?”
床帐里飞出一只软枕,封暄抬手抓住了,笑笑,把枕头丢回了床里。
门扇轻轻合上,里屋一对红烛在静静燃烧,烛火烫皱的空气里,同样有绵长均匀的呼吸。
司绒陷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里,身体极度疲惫,精神仍有余力,她在想,封暄若是只耽溺在她的身体,下了床就该走了,但他做这些是为什么呢。
人前他还是那个冷漠的太子殿下。
榻上他对她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占有意味,又狠又凶。
日常里,许多细节在他身后又铺出了另一个封暄。
司绒曾经觉得细节是人的破绽,是情绪和性格的真实展露,但她不想要太多细节,因为她快要在封暄给的细节里迷失方向了。
这很危险。
她甚至有一种玩脱了的失控感。
啊……她要累死了。
*
而封暄不累,一场欢|爱让他精神抖擞,酽茶也不必喝。
他身前铺着图纸,身边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方脸浓眉,青衣短打,生得是一脸凶相,名叫朱垓,是封暄真正的心腹。
“两年来,我们的人伪装成商船,经由旭州海湾这条航道往东方的蓝凌岛去,把东边海域摸了个遍,”朱垓的手指点在地图上,把地图上那片水波纹虚虚圈一遍,“从未发现过什么船队。”
“这样规模的船队在海上藏不住,李迷笛也不是在这里建的船队,是蓝凌岛。”封暄提起朱笔,在茫茫海洋的东侧,圈起了那处稍小的土地。
蓝凌岛在赤海上方,四面环海,但陆地面积比北昭还要大一些,约莫是北昭加上南黎国的大小。
“蓝凌岛又乱了,”朱垓谨慎地开口,“几百年来,政权都未曾统一,如今能做主的是万壑松、烬三爷、龙可w。”
“万壑松和烬三爷都是老人,龙可w什么来头?”封暄沉吟道。
“龙家是蓝凌岛老牌家族,富甲一方,豢养私兵数万,十年前因内斗覆灭。龙可羡是龙家最后一点血脉,龙家覆灭后曾失踪数年,归来后一把叠雪弯刀在赤海杀出了威名,她如今掌的正是赤海海域。”朱垓没跟龙可w打过交道,但他手底下管的商船在赤海被这女魔头讹过几次。
蓝凌岛就是一滩浑水,常年跑海船的人戏称它为“□□”,所有人都不是能坐下来好好说话的主,个顶个的疯。封暄曾派使臣前往,碰了几个血钉子后也没了打交道的想法。
“赤海?”封暄蹙眉,“赤海海域是阿勒地盘。”
“怪就怪在这里,黑蛟船遇到她的船,是绕着走的。”朱垓也奇怪呢。
沉默了一会儿,封暄说:“此先按下不管,唐羊关海域巡防照旧。”
“也好,先不打草惊蛇。”朱垓也是这个意思,原先对方在暗,他们在明,如今掉了个个儿,殿下这消息,真是来得及时嘿!要真等到被人打上了门,多少也要慌一阵手脚的。
朱垓掩门退了,九山掐着时机进来。
把今晚在西南城角筛出来的消息理了一遍,呈予太子殿下,并拣了要事报:“殿下,刺杀皇上那内侍,曾多次出入一间暗门,他在此地养了个女子,三至五月去一趟,那女子平素不接客,只他一个恩客,在那条巷子里也属少见。”
“那女子呢?”封暄翻着纸页。
“起火时没跑出来。”
封暄睨过去。
九山不敢大喘气,忙说:“人是先被重器击打而死,再抛进火海的。”
那就是被灭口了。
封暄颔首。
九山报第二件事:“晚间在城门口接应之人,与丹山马场外接应十二皇子之人走的是相同路数。”
封暄撂下纸张,盯着上边的几行小字,眼神莫测。
九山顶着这压力,报第三件事:“塔塔尔部与仇山部来使抵京时,被司绒公主的侍卫盯上了,他们要与您密谈。”
“稚山?”
“是。”
怪不得丢了个近卫,原来是盯上他了。
封暄对两部没有兴趣,但对于用两部来钓一条时刻想溜走的鱼有兴趣,起身道:“两部那里,不见不谈,带他们在京里转转,连同阿悍尔小崽一起吊着,别让他把消息漏出来。”
“……是。”
封暄跨步出门,绕到休憩的小间外,抬头打量了眼从斜上方攀进来的浅紫色花墙,抬手比了一下花簇垂下窗口的长度,顺手摘了一朵小心地拢在掌心里。
回到房里时,司绒睡了一觉醒过来。
他手里拢着花,虚虚地合着,坐到床沿撩开帐幔。
司绒裹着被子坐起来,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睡眼惺忪。
“殿下,我要回云顶山庄。”
作者有话说:
太子很多爱,他现在把这种爱曲解为占有欲,他脑子里占大头的是“要她要她要她”,不明白自己那些小细节是占有欲解释不了的(葡萄、他往常见一次烦一次的花、皇后那里的他不爱喝却喝光光的茶、耳环、每次要点的红烛……)
很多读者都发现了,他的感情早就偷偷越界啦。
这章说到的龙可w是预收文《山河玉骨》的女主,求个收藏。
第30章 我能对付他
紫色的小花在手里碾碎了, 粘腻地附着在掌心,封暄眉眼上慢慢地镀了一层秋霜,在微弱的光线里注视司绒。
“你今日帮了孤一个大忙,又送了孤一个关键消息, 于情于理, 若让你住回夜雾深重的云顶山庄便是委屈了。”
于情于理, 哪儿的情哪儿的理,太子殿下倒是挺会顺杆爬,司绒迎着他的目光,捋了一下发丝, 突然间嗅到了什么, 鼻子微微动,那味道一闪即逝, 她没多纠结,往前坐了一点儿。
“殿下大方啊, 听意思,是想给我换个园子住?”
“镜园不好?”
司绒哪能真留在镜园,这里太不方便了,她可以对角落里探究和好奇的目光视若无睹, 但若一举一动都在东宫近卫的眼皮子底下,不能及时收取阿悍尔和山南来的信,那就等同于被蒙住双眼、捂住耳朵、缚住手脚, 要不了多久, 就会失去与封暄对话的底气。
二人亲密相对时,袒露出来的亲昵都有欲望的加持, 这不作数, 但脱离床榻, 司绒不想玩脱失控,让事情脱离原本的轨道,亲密度停在这里刚刚好。
不进不退,便是可进可退。
司绒说:“镜园再好,也是殿下的地盘。”
封暄袖子底下的手捻着破碎的花瓣,说:“在孤的地盘,你怕?”
“怕啊,”司绒似真似假开口,“殿下总追着我咬,谁不怕。”
封暄定定望了她一会儿,花瓣在掌心里有了温度,显得更粘稠,它化作了另一种情绪,堵塞在他胸口,让他呼吸不畅。
要来就来,要走就走。
她的本事怎么这样大?
太子殿下不高兴了。司绒与他交颈相卧了几日,多少能从他厚厚的冰面底下摸出些情绪,她刚把身子往前挪些,封暄忽然松了口。
他垂下眼睑,说:“好。”
突然的转变简直让司绒毛骨悚然,她以为还要再费些口舌,谁能想到转过一个弯,太子殿下忽然退了步,一股诡异的不妙感霎时漫上心头。
她抚着臂,后脊一片细细的惊凉,撑在面上的浅笑就要挂不住了,可还未开口,就又听他说。
“你打算何时回阿悍尔?”
胸口轻微地起伏着,司绒惊疑之下,轻轻地挤出一丝笑:“殿下腻了?”
“腻不了,”他伸手拉下了她裹身的被子,“倒是你,像是已腻了。”
司绒在他倾身过来时闻到了浅淡的香气:“什么味道?”
“花。”
他掏出帕子把掌心的花瓣擦掉,碎了的花瓣附着在帕子上,在昏暗的光线里呈迷离斑驳的紫色,划过一道弧,就被丢到了床下。
司绒怔了一怔:“你……”
他丢了帕子,堵住了她的唇,不想再听她说半句戳人心窝子的话。
这一夜,他温柔地把她拿捏着,次次都在她的点儿上,把她的声音冲得破碎,和掌心的花一样,也逼得她求了好几次,他沉迷在她低泣的声音里。
司绒坏透了。
她抛着饵,下着钩,既想要把封暄拿捏着,与他在阿悍尔的话题上有一谈的机会,又想要进退自如,来去如风。
她每一回“进”,都是为了更好地“退”,她仍然以为总有一天可以退回到阿悍尔的草甸与蓝天里。
多么天真。
封暄截然相反,他若是为她“退”,势必是为了更猛烈地“进”,他想起了掌心里罩着的蝴蝶骨,她可以飞,他不束缚她的双翼,但她得在他掌心飞。
“我在镜园,等你回来。”封暄从背上叠下去,她整个人都陷在厚厚的衾被里,进去时,也咬着她的耳垂把话呵进了她耳内。
…………
司绒第二日是真的起不来了,封暄什么时候上朝,什么时候回来了又走她都不知道。
她没有封暄那样可怕的体力和精神,漫长的温存夺走了她的睡眠时间,体力的透支和严重的缺觉让她直到下午才醒过来。
封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