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和这个姑娘彼此算计,较量不断,信任要跨越家国,脱离立场,所以分外难得。
封暄今天,听到的是不再掩饰的信任。
偏偏在这一刻。
信任,这两个字把他无声地凌迟了一遍。
他伸出的手臂枕上了一颗脑袋,司绒把他抱着,头往他颈间埋。
“过时不候,殿下出神可要有个限度。”
“与藏书室有关?”封暄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你也能猜到。”司绒含着笑,已经不会有被猜透的微妙忌惮了,她处在一种充满安全感的阶段,心底的小触角犹如浸在甜浆里头摇曳,这是封暄小心灌溉和守护的结果。
“今日迟了,明日带你开藏书室。”
司绒观察力非常好,她不会放过心里的任何一点疑虑:“你不高兴吗?”
“哪个更重要?”
“嗯?”
“藏书室和我不高兴,”他托起她的下颌,想要把她看得更清楚,重复问道,“哪个更重要。”
“你,”司绒答得毫不犹豫,停了一下,笑,“你不高兴,我怕你把我闷死在藏书室里啊。”
封暄没说话,拇指指腹摩挲她的下颌。
“真的是你。”司绒小声地补充,近乎气音,也不在乎对方能不能听到。
真的是你。
封暄听到了,他被这四个字击中了,看司绒的眼神浓烈到无法忽视。
今夜他介于温柔和暴戾之间,在猛烈的力道中用缠绵的吻化掉了她,让她汗泪涟涟,他们彻底没有了距离,紧紧地抱在一起。
他拨开了她颈后的湿发,在她战栗的时候问:“可以不走吗?”
太不道德了,他想,可不可以不道德?就这一次。
司绒意识缭乱,热得没处跑,那灯火涌向她,山影压向她,在混乱明碎的光线里,怔怔地看他。
这每个字都像单独拆开,一个个敲在她天灵盖,让她除了声响,再不能领会到其中的意思,只能混乱地抓着他的话尾重复:“什么……不走吗?”
他不满意,变得凶狠起来,蛮横起来。
她哼哭出声。
“说,”他附耳过去,哄着她,“不走。”
“不走不走。”她学会了,说得飞快,在哼声里连说两遍。
“永远都别走。”
他把这句话搅进了她口中。
他好卑鄙,他想,就这一次。
封暄用卑劣的手段骗到了一句轻飘飘的“誓言”。
这句誓言一点分量都没有,宛如海面上的泡沫,第二日起来她就不会记得。
不,她在下一波浪潮里就会忘记,可他用这句誓言定住了自己不安的心,假装它就是一句“不离不弃的海誓山盟”,这在他心里重如千钧。
*
翌日司绒坐在床上,她很确定自己在夜里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但她撑着额,沉浸在在混乱的思潮里,凭借一向拿得出手的记忆力,像大海捞针一样捞自己说过的字词。
捞了半日,呼吸潮湿,面颊浮红。
回想到的都是一些激烈的场面。
蟒袍在跟前游过,封暄正找她的衣裳,她懒懒地抓住他衣摆,有点闷气:“殿下以后不要哄我胡乱说话。”
“我这儿,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他把食不言、寝不语六个字咬得重重的,司绒攥紧手,脸“唰”地通红,这是她头一回去镜园蹭饭时故意说的。
她拿冰凉凉的手贴着脸,把那股热压下去,憋出一句:“殿下记性真好。”
八宝柜里的衣裳不多,一会儿要去藏书室,里头阴冷,其实把外衫穿好比较重要,但他翻来挑去,找的都是小衣,因此回得漫不经心:“公主就一般般了。”
司绒贴着贴着,把手放鼻子下闻:“你不要再学我说话。”
封暄还在学着她的调调:“好啊。”
司绒拔高声线:“封暄。”
“乖。”
司绒奇异地被这个字安抚到了,她嗅着掌心,好像有什么画面碎片一闪而过。
同时。
封暄从屏风后出来,五指张开,每根手指上都挂着件薄薄的小衣,像个漂亮极了的小挂衣架。
他问:“哪件?”
而司绒脑子一轰,四下顿时静了,酥麻感贴着头皮往下走,顺着她的脊骨四散开来,她看得怔了,随后那五指好似动了一动,惊得她仓促地收回了视线。
封暄抿着唇,看的是她的手,是她低头嗅手的模样,那眸子底阒黑一片,涌着狂浪的力道,又被半敛下来的眼皮遮掩了。
宫里檐角没吊惊鸟铃。
此刻没有什么别的声响来打断寝殿内的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司绒在这沉默下,感觉自己快烧成一段灰炭了,只有鼻子还在出气儿,她用仅存的气儿维持住了体面:“那,那件吧。”
哪件?
她连眼睛都没转过来。
“嗯。”封暄不逗她,就自个儿挑了件蝴蝶形状的,腰部有镂空,吊来吊去的细绳儿很多,在榻上时他很喜欢她穿这件。
他往前几步,小衣落在她身边:“自己能穿?”
“?”司绒在静默里找回了冷静,她肯定地点头,“当然。”
封暄往屏风外走了,走到屏风边时忽然回头说了句:“别闻。”
司绒攥着小衣,乱七八糟的流苏看得她头疼,闻言抬头:“什么?”
话出口便反应过来,猛地握住了自己的掌心,说:“你弄在我手上了。”
“嗯。”
司绒刚平下去的心潮再次泛起波澜,她努力镇定,抬眼问他:“擦过了吗?”
“沐浴时帮你洗了。”
沐浴……那叫洗吗!司绒掌心像攥着一团火,头顶也要冒出烟丝儿了,抿唇说:“你出去吧,我要穿衣了。”
“我在这等你,用完早膳带你进藏书室。”封暄站在屏风后,背对着他,寝殿内燃着数盏宫灯,把他的背影清晰地投在屏风上。
衣衫摩挲声细密,寝衣已褪下了,小衣缓缓地贴上她皮肤,微微凉,司绒看着那背影,却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奇异的注视,明明隔着屏风,明明背身而立。
却好似她就在他眼前,一览无余。
司绒穿了这辈子,最慢的一次衣裳。
脸颊红透了。
第44章 表面功夫
藏书室在东宫东南角。
内里干燥。
司绒待了一会儿便感觉出来了, 鼻腔有些发痒。
“可以打喷嚏吗?”
司绒跟在封暄身后,穿过一道长长的内廊,内廊的灯是悬在墙壁两侧的,二十步一盏, 显得有些昏暗, 两人影子交叠, 踩在脚下,像两团深灰色的毛线。
“不可以。”封暄慢条斯理地来一句。
“那我打了。”她这么说着,轻轻笑起来。
封暄跟着回身捞起她的手,干燥把他的指腹变得更糙, 捞着她的手滑动, 宛如掬了一捧热豆花儿。
“藏书室有些东西年头久了,需要专门打理, 对湿度和温度要求严苛,人不能长时间待在里头。”
司绒被他揉得痒, 把拳头握起来:“知道了,不要待太久,免得将北昭的老底掏空了。”
封暄抽手,捏着她后颈:“免得将你的底掏空了。”
扳指冰凉, 上边儿有九张弓新磨出来的痕迹,还没有盘润,抵在她后颈带点儿沙感, 她发出道低哼声, 摇了摇头,不让他捏。
干什么, 拎猫吗?
封暄没再捏她, 手仍然搭在她后颈, 两人走到一面奇怪的墙前。
她抬头一看,这面墙整个是由统一的菱形石砖筑成,形状尤其的规整有序,漆成了黑白两色,颜色的铺陈看起来没有什么规律,可问题是――
“没有门啊。”
封暄没说话,一手在那菱形石砖上按压、抽取、旋转,每次动作下施力、角度都不尽相同,司绒看得很认真。
片刻后,整面墙突然细细地颤动,光带里,薄薄的灰尘从墙上抖落,不一会儿便在左下角旋出了一扇小门。
“厉害,”司绒抚掌,“我记住了。”
“厉害,”封暄还她一句,然后托着她的颈往里走,“每次开启的规律不同,不怕死可以试试。”
“……”
两人从小门里走进去,就如从窄窄的口里进入了宽阔的布袋。
司绒霎时就被眼前景象震住了,眼前是一整个跑马场那么大的幽暗内室,密密地排着书架,还有不少箱子垒叠在两旁,这地方的入口是一间普通宫室,那宫室绝对没有这样大的内容量。
她诧异地问:“这,方才内廊那条路是往下的吗?”
只有地下才能挖出来这样的暗室。
“是,”封暄给她解释,“角度很小,两侧灯架和墙壁纹路刻意作成平铺模样,让你察觉不到自己在往下坡走,有时人会被自己的视觉骗过。”
司绒觉得有意思,回想起来也品不出不对劲儿的地方。
“皇宫内院一般也进不了人,为什么要修得如此神秘?”司绒打量着这地方,玩似的说一句,“总不会是建着玩儿吧,显得你好厉害。”
封暄在悄无声息地被猜透了一回,他不会承认年少时这种幼稚的想法,但从她口中说出来,真是羞耻里带点隐秘的暗爽。
“走这儿。”封暄引着她往深处走。
大手掌已经贴在她后颈许久,司绒轻甩甩头:“殿下能不能别摸我了,痒。”
她没说全,又痒又热,明明是在这样干冷的藏书室,能摸得她手指头都渗出了薄汗,仿佛身上其他地方也在被隐约地把玩着。
不能想,想一想她连呼吸都烫。
幸好,封暄当真松开了手,带着她一路穿过了十几排书架,司绒鼻子里全是旧书陈墨的味儿,还挺好闻的。
“告诉我确切的兵器分类,否则你一本本找等同于大海捞针。”
司绒想了想,说:“不常见的兵器。”
封暄道:“比如?”
司绒跟着他转过一面菱形纹石壁:“火……”
封暄蓦然停了下来,司绒也跟着顿住脚步,这一抬头,喉咙口干涩,艰难把后一个字说完:“……器。”
烛火轻晃,两人的影子一高一矮地铺在眼前的书架,明明暗暗的光线下,司绒眼前赫然是一本老旧泛黄的火器全册。
司绒张张嘴,没能说出话。
封暄帮她取下高处的书册,装在小筐里,说:“别在这儿久待,这些够不够?看完再进来取。”
司绒轻轻攥住他袖摆:“你知道了啊。”
“想猜不到也难。”封暄说。
小到刀剑,大到攻防床械她都看过了,如果说还有什么要找的,那就只能是火器了。他把小筐放到一旁地上,手指在最上层的书册上划过,最后定在两本,取了下来,垒叠在筐里。
而后将手扶在书架上,转身看司绒:“但我需要提醒你,一百二十年前,丰城一战言无秀将军用了火器,满城死伤五万人,生灵涂炭,血流漂杵,火光噬影,成了人人不敢提起的修罗场,丰城如今,年节无炮仗,元宵无烟花,那是满城的痛,也是北昭的痛。自那之后朝廷禁用一切火器,搜罗所有相关书简籍画,全数销毁,世间还剩的,只有藏书室这一壁。”
司绒在话音里沉默下来,她站在封暄身侧,被他斜铺过来的影子牢牢圈住了。
话音里是少见的严厉,是谨慎,还有劝告。
封暄继续说道:“一百多年来,不是没有人打火器的主意,但凡出现,必是掀起腥风血雨,丰城的余波还在,永不会消散,它是造成大规模死伤的祸首,不仅受到朝廷严格管制,也受到百姓强烈抵触,连军中人士也视之如魔,世人对火器的惧怕,会让拥有它的人也成为天然的有罪者。”
“我明白。”
司绒这三个字没有力道,封暄带她进入藏书室,把书册给她,某种程度上同样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是储君,但储君也会倒在彻底的反驳和声讨中。
她垂着头,像个明知是错也要犯的小孩。
封暄缓和语气,问到了关键:“阿悍尔不想要战争,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可怕的武器?”
“因为,”司绒的目光从他胸腹往上移,坠入了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阿悍尔站到悬崖边了。”
她慢慢地跪坐下来,在最底层的一沓书册上一页一页地翻找,在清脆的纸页声中说:“北昭以城划分地域,阿悍尔以旗划分地域,最东边的邦察旗有一片长横草原,那里藏着一片黑水,那黑水藏于地底深处,燃则不灭,水浇不透。”
黑水。
封暄面色不改,扶在书架上的手已经慢慢放了下来,他以为她想要火器,没有想到她所图更大。
翻页声还在继续,蜷了下指头,再翻过一页,终于看到了想要的东西,她转头看封暄:“殿下。”
他半蹲下来。
司绒摊开书册,抬高,弯曲的手指头点在纸页上。
封暄往上一扫,眼底骤然有利光折出,那是忌惮和审视。
图纸上所示是一只铜做的四足柜,上横放一只巨铜,首尾大,细尾开小窍。筒中填放薄铜球,铜球内注黑水、铁砂、碎瓷和石子。
引燃时,可以发出数十丈远,落地即炸,火起不灭,且薄铜球爆开的瞬间里头的铁砂、瓷片和石子也受到巨大压力炸开,对四周产生巨大杀伤力。
一颗发出,或许能致数百人伤亡。
司绒的心在砰砰跳。
他忌惮和审视的是这件杀器,她知道,她放下了图纸,握上他的手腕,她的声音也在颤抖:“我们试图盖住黑水,用土和石头填埋它,但它从草场上渗出来,燃掉了半片长横草原。”
“阿爹让人把它开采出来,他为此夜不能寐,觉得这是神明的诅咒,总有一天不灭的大火会燃遍阿悍尔的草甸。但我们家有个叛逆的坏蛋,先人一步把它用在了战船上,横扫了赤海,成了海上的无冕之王,是他告诉阿爹,武器是握在手上的,它可以用来开疆扩土,也可以用来守卫家园,阿悍尔仁慈的土刀可以用它给阿悍尔竖起一道强悍的盾牌。”
司绒把手放下来了,竭力让自己的呼吸不要那么乱,声音不要那么抖,她没有阿爹充满包容性的仁慈,更不是阿悍尔草原上乖巧美好的明珠。
司绒拥有野心。
为什么要把广袤的草原与无垠的海域相连?海贸的利益是其次,她更想让阿悍尔的视野放长,放远,放到更广阔的天地,为此愿意承受与之相匹配的风险;
为什么要与北昭谈和?止战,自保,为了让阿悍尔往外走的路没有致命的荆棘。
为什么想要手握最强大的武器?她心里有一只黑狗,八岁时的创伤毁掉了纯真可爱的小阿蛮,那黑狗日复一日地啃噬她,所以她既慕强,又渴望自己同样强大,任何意义上的强大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