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绒——容溶月【完结+番外】
时间:2023-06-17 23:03:56

  动手了?
  司绒问:“太子走的时候,脸色如何?”
  “看不出区别,阿蒙山的冰雪都没有他冷。”穗儿小声嘀咕,搁下茶杯后,拿起了昨夜司绒穿的纱衣,双手提着纱衣两侧,微微一拉。
  薄薄的纱衣上,后心的位置有一道利刃所划的痕迹,司绒手一颤,后心感受到一阵刺心凉,那是后怕,她的手不自觉地往后伸,覆着自己的后颈,掌心却触到了异常的鼓起。
  司绒两指一捏,后颈缎带系了个死结,她怔了一怔。
  “公主啊,”穗儿偏头瞧见了,她懊恼地弯身过来,给她解着结,碎碎念道,“奴婢说过绳结不是这样打的。”
  “……”不是她,司绒在心里默念,这真不是她系的!
  穗儿的手灵巧,解绳结时司绒后颈感觉到一点痒,这触感顺着她的颈部往上,攀到头顶,把浸在夜色里的一块块记忆碎片捞了出来,它们以触觉和嗅觉的方式在她身体里重复出现。
  ・她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带着另一个人的温度。
  ・鼻腔里似乎有浅淡的雪松香。
  ・曾在她后颈划过的手没有穗儿那么灵巧,更粗砺,有薄茧,还有扳指的冰凉。
  ・呼吸的热气从头顶传来,薄薄地贴着她额头往下游。
  司绒徐徐地弯起了唇,他想杀她,可是没下手,还帮她系了小衣的带子,这结打得很紧,穗儿到现在都没解开,那么他动手的时候一定在生气,生气是情绪波动,情绪波动对她来说是好事。
  她需要这情绪更强烈,更多样。
  兵粮兑换在即,反正他也杀不了她。
  屋子东面的窗缝被风扑得更大了,秋阳杲杲,驱散浓雾,薄薄一道铺在地面。
  真喜欢太阳啊。
  半晌,穗儿重懿新给她打了个漂亮的结。
  司绒把纱衣团一团,说:“烧了吧,和前几日那块帕子一道烧了。”
  “是,”穗儿转头瞅屋外,“北昭太医像黏糕,坐在外屋赶不走。”
  “大伽正年纪大了,请他回去歇息,”她看了眼床帷,“让太医进来。”
  邱太医本名邱屏,常年在龙栖山脉值守,昨夜突然被太子传召,却被禁军带到云顶山庄。
  他祖上都是太医,对宫闱秘事见得多了,知道要当太医,首先自己先得是个病人,适时地聋,适时地哑,适时地瞎,适时地装傻充愣,顶上人怎么明暗交锋,怎么你来我往,都是大佛们的事。
  可他人到了,草原的大伽正也到了,温和地拒绝他一次又一次的请脉,终于挨到天亮,隔着帘子规规矩矩地给阿悍尔公主请了脉,掉着书袋拽了几句医书,开了方子请小药童抓来就算完成了这趟差使。
  谁知挎着小药箱出云顶山庄时,又撞上了九山大人。
  邱屏心中感叹东宫当真将阿悍尔盯得紧,面上不露分毫,对九山的来意一清二楚,做了个揖:“九山大人这是要往镜园去?”
  没等他回答,又喊身后跟着的小药童:“浑儿!快去药库抓药,耽搁了司绒公主的病情有你好果子吃!”
  小药童悄悄地吐舌,一溜烟地去了。
  邱屏又捋着须,眯着眼看了眼爽阔的天际,叹道:“秋日这天儿也真是多变,昨儿夜里骤然降温,今日又挂起了高阳,秋老虎眼看便要卷土而来,乍寒乍暖的,云顶山庄又雾深湿重,这当口最易得风寒,九山大人您说是不是?”
  几句话透出司绒公主确实病了,病因便是风寒,九山还了个揖:“邱太医说得是,这龙栖山上下贵人们的身子,都要您费心照料。”
  两人客套几句,各自回了。
  九山将话报给太子殿下时,太子殿下正在看山南十二城总领钱谦的奏折。
  钱谦总领山南十二城军马钱粮,还提领措置屯田,品级不高,但山南十二城有“北昭粮仓”一称,这位钱大人,简言之便是北昭粮仓的守门人,更是最早一批的太子心腹。
  封暄听了回话,合上奏折,透过窗棂看了眼屋外,问的却是:“灵书园此时能晒得到太阳吗?”
  九山回:“禀殿下,能的。灵书园在镜湖西侧,四下空阔平坦,连高点的树都没栽,是龙栖山一带所有园子里日头最足的了,您可是要移步灵书园?”
  封暄没答,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窗棂的日光上,手里握着钱谦的折子,直到那日光终于挪动一点点,攀上他手背,才说:“把天诚二十年以来,山南十二城的粮收粮价册子都取出来,送到灵书园去。”
  “是。”
  “镜园守卫加一倍,日夜巡防不得有空档,内园巡防撤掉禁军,换东宫守卫,灵书园四角门各安排一个隐卫,书阁加派两倍人手。”
  “是。”
  封暄撂下折子,说:“现在,请司绒公主过灵书园来。”
  …………
  灿灿的日光晒得司绒浑身舒坦,她在云顶山庄的氤氲雾气里泡了三日,好似被罩在巨大的蛋壳内,由蛋清包裹着,从顶头针眼儿似的洞隙里,每日只窥得两个时辰的太阳。
  如今不算守得云开,因为太子殿下还未准许她从云顶山庄迁出来,只是让她每日里核对粮价时在灵书园待上几个时辰,但只能在灵书园里,理由是“北昭机密不得外带”,连查阅时都有人在旁盯着。
  司绒就坐在灵书园的葡萄架旁,耳边还能听到一墙之隔的书斋里不时传来的争吵声。
  她派出的是德尔,她的近卫之一,盘账是一把好手。
  如今在“奉命找茬”,查粮价是假,查账目是假,她要拖着时间进到镜园去才是真。
  德尔的声音和算盘珠一起,噼里啪啦地炸响,不给对方回嘴的机会。
  镜园派来的是位叫孙廉的幕僚,精明的山羊胡中年人,做久了太子幕僚,成日在宦海沉浮,为主子出谋划策,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识过这样粗劣鲁莽的年轻人了。
  单单粗劣鲁莽也就算了,偏偏德尔每一个茬找的都是有理有据,让人没法轻易揭过,这叫什么?
  “这简直就是有预谋的胡搅蛮缠!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孙廉似乎暴跳如雷,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司绒耳里。
  司绒把书放在膝上,轻轻笑,米黄色纸页徐徐翻过一页后,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只黑靴。
  “殿下也是来查看进度的吗?”她抬起头。
  可他站的位置实在不好,逆着漫天橘红色的云浪,傍晚温柔的光线铺在他肩身,勾出了他的轮廓。
  滚滚红日从他左肩头落下,又奇妙地在他右肩头托起了另一轮不灭的日,那是他肩上承的北昭。
  司绒对他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抽象的地方,他是司绒要经历的战场,是司绒要插下战旗的城墙,他在司绒的调查中被她塑造成一个强悍且冷漠的形象。
  可昨夜那道系死的绳结又扯出了另一个,稍微具体的他。
  人只要具体,就有破绽可以寻。
  封暄踩着枯叶和橘光进了院子:“准备在灵书园待多久?”
  “嗯……”她把声儿拉得略长,像真在思考,“半月总是要的,精细活嘛。”
  半个月能生出的事多了,她压根就没想干干脆脆地给北昭战马和兵器。
  封暄目光落在她膝上的书:“高家的兵器谱。”
  “啊,”司绒轻轻应一声,目光落在黑白的战斧图上,“殿下一眼就看出来了。”
  高瑜带书去过云顶山庄,这事一个时辰后就报到了他书房。
  封暄不露声色,他的眼光随着她手指头定在书页上,仿佛随口问了句:“喜欢兵器?”
  “哥哥喜欢,我也看一点。”她的声音还有些哑,说话也慢,尾音沙沙的,似有无数细小的勾子抓人耳朵。
  这声音让封暄下意识抚指头上的扳指,但今日他手上什么也没戴,动作顿住,思绪没落下。
  “句桑王子喜好收集天下神兵,听闻有一柄百斤重的铜尾刀,加了赤晶石淬炼,一刀能削下山石。”
  司绒放在书页上的指头微动,微黄的纸页隆起,又舒展下去。
  他连哥哥最爱的刀掺了什么锻造都知道,太子殿下的眼睛,比她想象中要多,这是敲打,他习惯性地要把控这场谈话的主导。
  司绒抬手,把碎发捋到耳后,反问他:“殿下呢,殿下喜欢什么兵器?”
  封暄观察着她的神情,没有话题被岔开的不悦,仿佛避忌就已经是另一种回答,比起漫不经心的笑,他更喜欢看到她淡下来的神情。
  这也是一种破绽。
  封暄的目光跟着她的动作移到了耳后,说:“剑。”
  “那我便送殿下一柄剑,”司绒笑起来,微风带起她的发,脖子上的缎带若隐若现,“以谢殿下帮我系好了衣裳。”
  封暄的表情无懈可击,像一块严丝合缝的冰盾:“剑就不必了,举手之劳,天黑雾重,公主还是安分些好。”
  “我最安分了,”司绒合上书,站起来走入渐沉的橘光里,“殿下今晚一起用饭吗?”
第12章 猎心
  司绒没请得动太子殿下一道用晚膳。
  但第二日早晨,她坐在了镜园内,和太子殿下一起用的早膳。
  一旁的条桌上还搁着一只打开的剑匣。
  这里阳光正好,空气中没有潮湿的味道,司绒捏着瓷勺,偏头问太子:“殿下这里,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吧?”
  食不言,寝不语,她把这六个字咬得又轻又柔。
  这两句话若是合在一起答不对劲,分开答更不对劲。封暄现在听她任何一句话,都仿佛有缠绵不尽的深意。
  九山给他打手势,问是不是要退,连近卫都对这阿悍尔公主如临大敌,搁往常九山绝然不会在他用膳时杵在屋里的。
  封暄摆手挥退人,说:“没有。”
  “那就好,”司绒喝了一口粥,咽下,“那我能日日都来殿下这吃早饭吗?”
  封暄侧额看她,司绒凑巧转了头,让正要告退的九山开一扇窗,阳光从窗子洒进来,转头看到封暄目光寒冽,犹带山间寒露气。
  司绒迎着他的目光,不疾不徐地补充:“殿下这里的粥好喝。”
  封暄巍然不动:“镜园的厨子可以拨一个给你。”
  她笑得含蓄:“那多不好意思。”
  九山关了门出去,想:您掐着点来送剑蹭饭倒是没有不好意思。
  四旁没有留人,司绒又指另一侧的虾仁杂米粥:“殿下能给我盛一碗粥吗?”
  “里头有发物,你不能喝,”封暄下意识地想到她的风寒,话催着话就出了口,停顿一息,又搁下筷子,把一大碗粥端她跟前,“自己盛。”
  而司绒笑一声。
  仿佛突然间有了点到即止的美德,接下来一句话也未曾开口,认认真真地吃着东西,她吃东西很慢,很香,口味挺多变,每样都喜欢尝一点儿,让人看着就有食欲,封暄也不自觉多添了半碗粥。
  饭毕漱口,唤人上了茶。
  司绒拿自个儿的帕子拭嘴角,发觉封暄的目光停在帕子上,她把帕子拢回袖中说:“殿下放心,殿下那块帕子,我已着丫鬟烧了,一丝都不剩。”
  “嗯。”
  她又指一旁的剑匣:“殿下喜欢吗?”
  封暄之所以还没走,就是因为这柄剑,他没拿,目光放在她握杯的手上:“赤精钢名不虚传。”
  “殿下才名不虚传,看一眼就知道搀了赤精钢。”司绒早饭吃得舒适,这会儿脸颊粉润,冲淡病容,眼梢又盈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赤精钢虽叫这么个名儿,却并不是因为它显色,而是因为淬炼锻造过程中,它在高温下会保持更久的赤色,这柄剑乍一看,只是比普通的剑更好看些,线条流畅,剑身较窄,显得利落锋锐。
  “你要与北昭换粮,若是折成这种兵器,那点差价孤给你填了。”
  “殿下财大气粗,”司绒没松口,呷了一口茶,“但赤精钢开采不易,淬炼更难,这就不是价格的问题了。”
  “你要什么?”
  “想要与北昭缔结友好同盟。”司绒看着他,十足真诚。
  封暄不动声色。
  阿悍尔人口虽少,但资源丰足,占据天险,易守难攻,自古就敢倚靠复杂的地形和北昭叫板,如今突然来个公主,突然来个缔结同盟的请求,没诈就怪。
  北昭地大物博,虽有内弊外患,但军事实力摆在这儿,说得难听些,只要虎符在手,哪怕要立刻出兵阿悍尔,半个月内就能征调八十万军,生啃,也能啃下阿悍尔。
  要结成同盟,就是让封暄放弃势在必得的一块肥肉,不可能。
  这是他未宣于口的野心,也是司绒对他最深刻的忌惮。
  封暄盖上茶碗盖:“公主胃口不小。”
  “是啊,”司绒一语双关,“就看殿下收不收留我了。”
  “没得谈。”
  “啊,”司绒轻轻柔柔叹一记,“真是可惜,若殿下觉着太过仓促,不若先在八里廊边界开设榷场,先行互市,对双方都有利无害。”
  “榷场一开,还拦得住同盟的趋势吗?”糖里带刀,封暄半点儿不沾,二次拒绝,“没得谈。”
  司绒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化成一声叹:“什么都让殿下否了,殿下真狠心。”
  “司绒。”封暄第一回 正经唤她的名字,他缓缓起身,手撑在桌面,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垂视她。
  “你的眼神和你父亲、兄长一模一样,只映得出阿悍尔的蓝天和绿地,你们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从来只要自由与安定,为此你们年年拿捏着劲儿在八里廊试探北昭军力,驱赶周旁觊觎阿悍尔的部族,你们不会与任何一个部族交好,除非让他们臣服归顺。”
  他直了身,话里的寒意仍在:“阿悍尔与北昭,唯一交好的可能性是一方先低头臣服。但阿悍尔硬气,北昭同样有傲骨,这是我们无法交好的原因。所以,别千方百计地试探孤,孤对你最大的善意就是――离开北昭,回阿悍尔去,战场才是我们最该相见的地方。”
  司绒也起身:“殿下不要太武断,路总是人走出来的。阿悍尔不想要战争。”
  封暄走到条案旁,咔地合上剑匣,回眸凝视她:“那就拿出足够与阿悍尔匹敌的东西,到那时我们才有一谈的必要,小公主,你的诚意太低了,又常有意想不到的小动作,很难让人放心。”
  太子殿下不欲与她在这个话题上多谈了。
  司绒识相告退,走到门边时,忽然回头说:“你喜欢剑,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上边的宝石是我选的,与阿悍尔无关。”
  日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打了一层白芒,仿佛病容恹恹。
  封暄点头。
  司绒转过身,逆着薄光看不出神色:“收了东西就是朋友了,太子殿下,司绒想提个请求,我能搬离云顶山庄吗?”
  封暄手搭着剑匣:“不能,你先破坏了规矩,送人出城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个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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