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司绒到底也没有顺封暄的意,与他进书房一谈。
封暄上道, 两日后, 句桑回到九彤旗, 几乎是屁股刚沾上书房椅子, 封暄命人送上的谈和细则便送到了句桑手里。
兹事体大,赤睦大汗特意为此事回过一趟九彤旗,拍板敲定了谈和一事, 封暄自此便成了王宫的常客,司绒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
周旁若是有人, 封暄那张冷淡的面皮就成了绝好的门面, 能作得比谁都还正经,在议事时镇静从容地引领话题, 一看就是礼仪规矩约束出来的正统储君。
一旦与司绒有独处的时候,那张矜贵自持的面容便如薄冰融化,眼里递来的都是勾人的情绪。
就好像他们真发生了点儿什么似的。
这夜,句桑设宴招待阿悍尔的新盟友, 司绒饮了几盏冷酒,宴席结束后, 甩着新得的九节鞭往小院走,半道儿上毫不意外地“偶遇”了封暄。
她记着句桑提醒的话,要友善, 友善, 友善。
自我暗示多了, 加上酒劲儿一上脑,便请他进了院子饮茶,她不愿意与他待在密闭的室内,让穗儿在后院跑马场上席地支了张小几,摆了几样糕点果子,绝对够友善了。
夜风徐徐。
两人席地而坐,司绒无声地望着星空,低声说:“你最好不要这般看我。”
他的眼神有力道,司绒能够感觉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接近她,甚至想要拥抱她。
封暄笑笑,与司绒一道坐在半坡草地上,七月初的阿悍尔,夜风里已经有了肃杀的味道,那是草叶正在凋零。
但这段日子的夜空最好看,天河璀璨,犹如洒了一袋碎盐粒,仰头便能与亘古建立某种久远的联结。
“赤睦大汗也松了口,阿悍尔与北昭成了新盟友,往后的路会越走越顺,公主还在顾虑什么?”封暄撑在草地上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动,咫尺处便是司绒的手。
“顾虑的便是太顺了,你呈给父汗和兄长的这份细则,简直像割下北昭一块肉来反喂阿悍尔,连山南都敢让我们沾一手,所求为何呢,仅仅是谈和?”司绒吹着凉风,提提就在两人跟前滚着草地。
“为外事稳定,亦为你。”封暄淡声应。
“……”司绒对封暄的招数感到些许头疼,她努力地把思绪转回正题,“阿悍尔要完全吃下,至少需要两年时间,这意味着两年之内,我们不能轻易与北昭翻脸,你所求的是两年的北线安定,比起身死,割肉这点代价算什么。”
“公主猜到了?”
“北昭是遇内忧呢,还是遭外患?”
“无论内忧外患,北昭不愿与阿悍尔为敌,这点毋庸置疑。”
为了不与阿悍尔为敌,甚至先后撤了驻扎在八里廊的二十万青云军。
山南航道、过冬粮食说到底都是金银层面的东西,然而撤军不一样,这意味着八里廊乃至整个阿悍尔用兵压力都将骤减,北昭与阿悍尔的对峙之势从根源开始改变。
这是阿爹愿意松口的原因。
于公,谈和是拦不住的趋势,接受并应变才是她该做的;于私,司绒既想把封暄的思绪扒个清楚,又怕被他反侵了心神。
封暄会的。
他看起来对司绒格外温柔,冰山底下的春讯只对她一个人展露,但司绒总会感到某种无形的压力。
比如此刻,他在无声无息地营造和谐的气氛,好像他们是青梅竹马,好像他们是久未见面的好友,好像他们是坠入爱河的伴侣。
“你便是在九彤旗长大的么?”封暄忽然问。
司绒只想与他谈正事,但此刻夜色宜人,封暄觉得他们可以聊得更深些。
至于聊什么,封暄这么一想,心里竟然浮出许多期待与想象,他想要了解她,与公事无关,这完完全全出于私情。
他不得不承认,接近司绒的过程,对他来说就如同陷入沼泽一般,他深陷其中,越想挣扎就陷得越深,甚至他能清晰地察觉到,在某些时刻他像是刻意纵容自己的行为,纵容自己触碰她,纵容自己靠近她,纵容自己越陷越深。
“……”司绒不防他突然转变话风,应了声,“殿下,我们的关系还不到能畅谈私事的时候。”
“白日里正事谈得够多了,再者,我们的关系……”封暄捏着一根枯草,侧头端详着司绒,“你我是什么关系呢?尝同一碗霜酪的关系吗?牵手的关系吗?”
“?”稚山听着风里送来的话尾,呆了呆,吹个哨叫走提提,一人一狗识相地避远了。
司绒没有察觉,她往后挪了点儿,不可置信地看封暄:“我们没有尝同一碗霜酪!”
“是没有,”封暄将目光下移到她唇角的位置,“我尝的是你……”
司绒蓦地翻身,跪坐起来,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一字一句地说:“闭,嘴。”
封暄闭嘴了,他的眼里仿佛蒙着冷雾,视线专注到司绒听不见风声,看不见天河,突如其来的动作粗鲁地撞破了两人薄薄的窗户纸,亲密接触里有熟悉的悸动。
她的掌心困住了他的嘴唇,那弧度流畅的鼻子呼出来的气便扫过她的手指,痒的。
司绒在这个瞬间想到,他的嘴唇这样薄,却很软,有些干燥。
“……”司绒仓促地松了手,她在想什么?
她想退,然而封暄不会让她退,他握住了司绒的手腕,虚虚地放在唇上,像在告诉她:我喜欢你碰我,我期待你碰我,别停下。
他的眼神透着这个意思,口中也在说:“看,我又尝到了你晚间喝的酒,吃的果子,很香……你剥葡萄了吗,宴上没有葡萄,是方才进屋更衣时剥的?”
嘴唇就贴着她掌心,说话时的气息呵在她皮肤上,是热的。
温度与触感把气氛变得诡异,司绒缓缓地抽手,封暄没再有过分的动作,但那眼神里的热度越来越盛,夹杂着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的情感。
他们好像骑上了一匹未曾驯服的野马,在阿悍尔广袤的草野上横冲直撞,谁也下不去。
谁也别想逃。
“你呈上的诚意无懈可击,内忧也好,外患也罢,如今你完全能够腾出手来解决它,阿悍尔不会成为你的第三个隐患,为什么还要……”司绒攥紧了那只禁锢过他的手,指尖把掌心摁得发疼,她需要疼痛,疼痛让人清醒。
她顿了顿,接着说:“为什么还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损人不利己,这说明我还是能对你产生影响的,司绒,你不像看起来那么抗拒。”封暄抓的重点十分刁钻,这五个字能让他品的地方太多了。
随后不等司绒说话,他拉近了半个身位,手就撑在她身后,这是个半拥抱的姿势,他就着这个姿势认真地看她,把后半句话说完:“你的眼睛像葡萄,井里湃过的那种,我昨夜梦见了。”
“!”司绒后背挨着他的手臂,背部肌肤可以感受到他手臂的起伏和热度。
她不想退,她也不会退,不管这让人感觉惊悚的情绪是怎么回事,她都想要探究一二,所以司绒略抬起头,在过于亲昵的距离里开口:“还梦见了什么?”
“没别的,只有你。你去了北昭,入了镜园,我们在较量中沉沦深陷,独独有一点不好,我惹了你难过,你便回了阿悍尔。”
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司绒笑笑:“挺像我。”
封暄露出有些一言难尽的神情:“说起来也不太像,梦里的你更主动。”
“如何主动?”司绒顺着他的小臂往上移,停在他衣襟,“这样吗?”
“不止,”封暄声音略哑,像在克制着什么,“你对我,为所欲为……”
司绒舔湿嘴唇,移开了头,短暂的交锋让她心口狂跳,鬼才要为了一个梦对封暄为所欲为呢。
在她转头的刹那,封暄的手彻底越界,他揽住她的右肩,一翻,随即左手顺着她的脚踝往上,握住那截小腿,再轻轻一拉,同时自个儿往草地上躺下,便轻巧地把她放到了身上,快速地松开了手,说。
“冒犯了。我不再碰你,但你可以碰我,司绒,”封暄眼里的情绪激烈,轻声诱哄着,“要不要试试……吻我?”
晚宴上的冷酒不足以醉人,她往常喝得比这多的不是没有,但酒劲儿从未这么持久过,她感到头晕目眩,被这话冲击得心口直跳,脚踝发烫。
一起烫起来的,还有封暄的耳根。
虫鸣低微,夜风清凉,她的头发滑下肩头,轻轻地摆动,她竟然觉得这个角度的封暄一点儿也不陌生,甚至他们似乎用这个姿势做过更坏更羞的事。
记忆有一瞬的淆乱,司绒鬼使神差地俯低了身,手指从他眉峰往下滑,在眼尾处稍稍停留,再滑过光滑的面颊……
她看进封暄的眼睛,两人对视着。
在虫鸣声中,她轻轻贴上了他的嘴唇。
和想象中的触感不同,和手中的触感也不同,唇瓣相贴时,有双向的柔软湿热,很奇妙,催着心跳砰砰地鼓动。
行了吧,试也试过了,这就是亲吻。
司绒正要起身时却遽然被罩住了后脑,紧接着口中探入一道湿滑的舌,清爽的气息蛮横地霸占她的属地,下颌紧紧贴着,鼻息相缠,亲密相拥。
封暄在身体力行地告诉她,前者是蜻蜓点水,后者才是亲吻。
*
可阿悍尔公主亲完人就不认账了。
封暄不能长久地留在阿悍尔,谈和提上日程后,他便该离开阿悍尔了。
七月初十这日。
封暄在清灵湖畔找到司绒,她身旁跟着一男一女,正在谈笑散步,背后是粼粼波光,司绒的身影在粼光里虚化。
他遥遥望着,眼里被粼光闪得刺痛,突然陷入了低迷的情绪中,他这才意识到,司绒并没有把那个吻当真,她进退自如,游刃有余,甚至不愿在分离时与他告别。
阿兰娜瞥了一眼那道稍显落寞的背影,苦恼地说:“怎么办呢,这位太子殿下看起来伤心了,你喜欢他吗?”
“喜欢,”司绒看着远处草坡,“但他是北昭太子啊……他不会入赘阿悍尔,我也不会嫁入北昭困于四方宫墙。”
所以,停在这里刚刚好,起码,她知道什么是亲吻了。
“你是阿悍尔草野上策马扬鞭的公主,说不定他也不舍得把你困在宫墙中呢,如果,”稚山抱着刀,说,“我是说如果,他追回来了呢?”
“啊,”司绒轻笑,“那便和他试试。”
封暄没有听到这些对话,他望着越来越近的边境线,荒芜的八里廊像草野上的一道长疤,刻着双方数百年的对峙与旧仇。
但如今对峙之势化解,旧仇推翻,这片荒芜的土地将要搭建起高墙新屋,草原的遥铃和中原的歌舞将在这里交互,阿悍尔和北昭会一同走上崭新的路。
可他呢?
封暄握着缰绳。
他的陷入像是宿命,从他见到司绒的第一眼起,就很难移开目光,人群中他会第一个找她的身影,听到她的声音便忍不住转头看,只要没了别人,他便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她。
他以身设局,反而让自己溃不成军。
封暄勒停了马匹,转头看向无边的绿野,梦里她离开的背影突兀地浮上脑海,刺得他胸口阵痛。
不能,不能就这样结束。
你得给我一个名分。
封暄突然掉转马头,往九彤旗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说:
反转结束。
太子肯定会要到一个口头名分的啦,在这条if线里他们比较和谐,没有敌对立场,太子会更撩一点,甜就完事儿了。(btw喜欢看男主撩女主,看阿勒!龙可羡多纯呐,前期全靠阿勒搞气氛。撩、暗示、撺掇,直到越来越过分。)
下一篇番外――大婚。
第84章 番外・大婚
◎小阳春◎
“第, 第二十八封信。”
易星像风似的卷进帐篷里,后边跟一黑一白两只细犬。
帐篷里接二连三地蹦出轻笑声,塔音拍拍阿兰娜的手臂, 两人戏谑地看司绒一眼:“总算是最后一封了,这信送得一日比一日早, 再这样下去, 太子殿下该杀到阿悍尔来了。”
婚期定在三月中旬。
司天监定的日子原是在六月, 但据说当时呈上去的折子沾了墨迹, 被打了回去;司天监李大人诚惶诚恐地再拟了第二份,看得眼珠子似的亲自送到镜园,哪知道又被打回来, 这回是说纸上熏的香冲撞了太子。
司天监出得了头的都是人精,当即把折子塞回袖中, 避在廊下和九山大人凑首问道:“接连两封折子不合上意, 这属实是下官处事不严考虑不周,唉……您看殿下都喜欢什么味儿的香?”
九山懒得和这些油头滑脑费口舌, 点拨了一句:“您这香熏的,跟六月天儿里的臭汗似的,殿下不爱这口,我倒是听说小阳春里花香沁雪, 又清又雅,合咱们殿下的口味。”
嘿, 殿下就是想早日过完大礼嘛。
这么一点,司天监不眠不休忙了几个日夜,终于挑了个好日子, 把折子写得漂亮, 当日就批下来了。
就是小阳春!
按着规矩, 司绒要提前一个月回阿悍尔,而她前脚刚走,在路上的第二日便收到了封暄的信,自此每日一封,从无间断。
司绒捏着颗果仁儿朝那轻轻一丢,塔音拉着阿兰娜轻巧地避开,笑闹着钻出了帐篷,易星也退到外头。
光影一明一暗,白灵咬着装信的薄革卷,拿脑袋直拱司绒的小腿,不摸就不给的意思。
司绒朝提提和白灵抛了俩干奶块儿,捞起薄革卷,没急着拆,先拿在手里搓了搓,喃喃:“越来越薄了。”
越来越薄就意味着封暄的耐心告罄,说不准真能干出杀到九彤旗来的事儿。
她慢条斯理地拆起信,果然只有薄薄一张,上边没写什么,画了一个歪头歪脑的蟒袍青年,衣带松垮,肩头立着只呆鹰,一人一鹰都望着北边的方向,北边则画了一大片火红的司绒花,细描慢勾,画得很是细致。
司绒伸指,把那蟒袍青年描了一遍,从头到脚,最后定在寥寥几笔勾出的五官上,念着:“我也想你。”
木恒咬着肉干,在帐篷外边探头探脑:“苍鹰成了传情的鸿雁,你们太折腾我的鹰了。”
“胡,胡说,”易星耿直地说,“这鹰就是殿下驯来传情的,不是你们阿悍尔的传讯鹰,就这么十几只,传得都瘦了。”
木恒“扑哧”一声,笑得前仰后合,嘴里的肉干掉落在地,白灵从帐篷里出来时头一低,夹着尾巴顺走了肉干。
“碍事。”稚山一手提一个,把这瞎凑热闹的俩活宝摁走。
二月底的天碧蓝,游云浮絮,云边贴着金光。
帐篷淋上金顶,人们捧红抱金,笑语欢声在照面中迸出来,整个九彤旗都洋溢着喜气。
*
阿娘进来的时候,司绒正把信装匣子里,厚厚一摞,匣子像个吃撑的胖娃娃,搭扣怎么都合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