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堆没用的蘑菇!”身材壮硕的男人将手中的蘑菇掷回竹筐中,语气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趁着这间隙,贺凌云忍不住问道:“难不成,这幻境的通关之法就在这蘑菇上?”
闻言,那男人偏头看了过来,眼神中有不加掩饰的厌恶,良久,嘟囔道:“告诉你也无妨,左右你也抓不住它。”
素闻靠着体修开宗立派的沧澜宗,宗风朴素,门中弟子无不乐于助人,怎么如今眼前这位却如此戾气逼人?
贺凌云平复着胸中涌出的燥意,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这个幻境的破解之法说来简单,只需在密林中寻得那‘红姑’。”男人冲地上的竹筐方向扬了扬下巴,“喏,‘红姑’就是蘑菇,一种遇了雨水会发出哭声的蘑菇。”
“一开始人人都以为找个蘑菇很简单,结果呢,如你所见,我们已经在这个破野林子中待了足足三日了,几乎将蘑菇采了个遍,就是没能找到那劳什子‘红姑’。”
说到最后,男人愈发烦躁,扯了扯头发,长长地叹了口气,便往身后的干草堆倒去。
见男人一副躺平等死的模样,贺凌云忍不住腹诽,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态度,找到那个什么‘红姑’恐怕得到猴年马月。
篝火仍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木头“噼里啪啦”地响着,很是热闹,只是越是这般热闹,越是衬得眼前这群人态度消极、毫无斗志。
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人嬉笑道:“罢了罢了,这个破幻境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了,诸位告辞,我先走一步!”
贺凌云手指微动,看着身材瘦小的男人侧着身子蹲在地上,手中拿着的正是林中随处可见的蒲公英。
那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毫不留恋地将其吹散。
一个活生生的人便从面前凭空消失了。
“怎的走得这样快?”有人惊叹一声。
贺凌云循声看去,心道这里还是有正常人的,结果目光还没来得及在那声音的主人身上落实,那人便“咻”的不见了。
就很突然。
消极的情绪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有些人终于受不住,偷偷拔了地上的蒲公英。
接二连三地走一些人,除去贺凌云自己,篝火旁便只剩下五个人——是先前的体修、眼下生有红痣的白衣女、念经打坐的小和尚,以及一对双生姐妹。
“先休息吧,天亮了再去林中找那‘红姑’。”红痣女子贴心地来到贺凌云身前,温柔地安慰道。
对比之下,女人更显亲和温顺,贺凌云也忍不住冲对方露出笑容,点头应道。
或许是在前一道幻境中休息过的缘故,如今她并不觉困乏,可看着周围卧倒一片,贺凌云也不由得生出合群的心思,于是假模假样地侧身躺在干草上。
视野中,红痣女子莲步轻移,将散落一地的蘑菇捡起,随后拍去上方的尘土,丢入竹筐中。
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左右无事,暂且休憩一会吧。如此想着,贺凌云缓缓地闭上双眼。
五感闭了一感,其他的感觉便成倍放大,尤其是身旁细微的声音,无一不清晰地落在耳中。
女人轻声哼着小曲,用利刃将竹筐中的蘑菇一一削干净、切碎,放入锅中煮沸,在菌子诱人的香味飘出之际,撒上细碎的葱花和秘制粉末。
香味变得愈发强烈了。
贺凌云便是在这香味中睁开双眼。
篝火上,被稳稳吊着的土陶锅上水汽氤氲,为锅后的美人面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女人拿着勺子在锅中搅动,听见动静后抬眼看了过来,嘴角带笑道:“好不容易摘的,丢了怪可惜的,索性熬一锅浓浓的汤,喝了也能祛祛寒。”
对于这话,贺凌云表示十分赞同。美食本就不易得,更何况是在这幻境之中。
女人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摞碗,盛出一碗递与贺凌云,轻笑道:“尝尝我的手艺。”
接过这碗鲜浓的汤,贺凌云迫不及待地吹拂表面的热气,就着碗边喝了一口。
热乎乎的菌子汤滑进口中落入肚中,将五脏六腑都烫得熨贴起来,暖意流入四肢百骸,叫人舒适地发出一声喟叹。
贺凌云睁圆了眼睛,惊呼道:“好鲜。”
女人“咯咯”笑了起来,“喜欢你便多喝几碗,这里还多着呢。”
二人交谈间,有人坐了起来。
“给我也来一碗。”沧澜宗的体修咽下口水,冲女人讨食。
片刻后,几人抱着碗,围坐在篝火前静悄悄地喝着鲜美无比的菌子汤。
烟火气飘得远了些,随着青烟缓缓升起,在这夜色中,显出了分温情。
“你们方才说那红姑除了遇到雨水会哭之外,还有什么特点?”贺凌云借着这气氛发问道。
几个人沉默了一瞬,随后那小和尚挠了挠光洁的脑袋,眼神亮了几分。
“《百物志》中记载,红姑会口吐人言,模仿人类,还会……迷惑人心。”说到最后,小和尚不确定地摇了摇头道:“记不太清了。”
“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体修男愤愤道,仿佛那红姑是他的仇人似的。
“一个蘑菇罢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双生姐妹中的其中一位也见不惯男人的脾气,撇了撇嘴,呛声道。
“是啊,一点都不可怕,不过是死活让人找不到罢了!”男人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随后在对方懊恼之际,放下手中的汤碗,转身去了草堆上卧下。
“我们在这里白白浪费了三日,就为了找一只蘑菇,与其这样我倒是更愿意同灵兽打上一架,一局定胜负,也好过在此煎熬,窝囊至极。”
将心中的苦闷发泄出来,男人在草垛上滚了一圈,双手叠在脑后,望着夜空长长地叹了口气。
“整整三日啊。”男人喃喃道:“也不知八道幻境破了几道。”
贺凌云静静地听着耳边的怨言,平静的眸子中倒映出熊熊燃烧的篝火,良久,她轻声道:“管他外面破了几道,一日找不到红姑,我们便一日破不了幻境,那奖励便得不到,左右都是亏,不如再拼一拼。”
第35章 斗兽
夜里忽然起了风。
这风颇为邪门, 好似专门挑着这片地刮来,漫天落叶飘得毫无章法,篝火被吹得四散, 几欲熄灭。终于, 这处动静惊醒了干草堆上的人。
贺凌云下意识地绷起身体, 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景象。
林子很深, 树木茂密,无数隐藏于黑暗之中的动物发出骇人的嘶吼,仿佛随时都会从林子深处钻出来, 将他们一行人吞噬殆尽, 嚼得渣都不剩。
“好大的风!”有人惊呼道。
被风带起来的沙子迷了眼睛, 贺凌云抬起手臂横在眼前, 正欲说些什么,一滴冰凉的雨水忽然落在了眉心。
放下手,贺凌云诧异地抬头,只见被黑夜染黑的细雨从狭窄的天穹入口缓缓而下, 起初只是几滴, 不稍片刻, 便毫不吝啬地铺天盖地而来,不给人反应的机会,将人浇个满怀。
“爷爷的。”体修男子低骂了一声,手忙脚乱地翻着腰间的锦囊, 随后动作猛地一滞, 忽然爆发出一声神经质的笑来。
众人忙着躲雨, 却又不敢往树下躲避, 一时间只能无措地在这林间打转,听见男人的笑声, 也顾不上回头看是什么情况,只当他是疯了。
“你们躲什么?”男人笑得疯颠,胸前剧烈地起伏着,好似被拉动的风箱,几乎要迸发出熊熊的火焰来。
“等了三日,我们终于等来了雨水,这不正是寻找红姑的最佳时机么?”男人在雨中大声吼道。
分明是黑夜,贺凌云却在一片混乱中看见那个男人的眼中冒着精光。
闻言,众人终于反应过来,男人说的是什么意思。这漫天的雨水,便是诱捕红姑的天然牢笼。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有人率先钻入了密林之中。
这一动作无疑为这场雨中围猎吹响了号角,无声的较量一触即发。
在利益面前,团结与合作便成了一句轻飘飘的笑谈,不值一提了。
看着方才还狼狈不已、寻求避雨之处的人们此刻一哄而散,贺凌云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呆愣许久,随后缓缓地露出了一抹笑容。
雨水肆意地冲刷着大地,激出一片污秽浑浊的泥浆,贺凌云慢条斯理地掀起裙摆,蹲起身,伸出一只手试探地触碰大地。
冰冷的,布满粗糙的沙砾。
却是无比熟悉的、滋养她的土地。
只是心思一动,便有一根细长的根自手心伸出,破开下方的泥土,往地下钻去,随后向四周分散出无数细小的分支。
绵延千里,只在一瞬之间。
贺凌云眉头轻挑,心道果真如此,她的原身本就是霸道的凌霄花,即使不直接化为原形,也可在这原生态的密林中发挥出巨大的效用。
这简直是老天追着喂饭吃的本领。
机会都摆到她面前了,那么她再不伸手接住,便是她不识好歹了。
闭上眼,感受着整片林子中的植株,耳侧嘈杂的雨声如同落在棉花上,静得几乎听不清了。
偌大的密林中,植株数量惊人,却不妨碍贺凌云准确地分辨出其中的不同之处。普通的、天生天长的野草和树木,年岁久远、生出灵智的灵植……以及,哭得凄厉的一株红姑。
找到了。
贺凌云骤然睁大眼睛,心脏因兴奋而止不住地激烈跳动。果不其然,红姑藏在密林深处,一处崖洞下的泉边。
红姑碰见雨水即哭果真不虚,哭得那样凄厉,若是耳朵不聋的,找到它只是时间问题。
在脑中准确地定下位置,贺凌云收起手心处的根系,站起身来。
雨还在不知疲倦的倾洒而下,早已将她从头到尾浇了个透彻,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随着动作带起粗粝的摩擦感,透骨的凉意窜上脊梁,并不好受。
贺凌云轻叹了一声,决定速战速决。
虽做好了心里建设,贺凌云却低估了林子里的黑暗程度。
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无疑给她的寻宝增加了难度,她艰难地穿过植株重叠的林子,踩着横在路中央那湿滑无比、遍布青苔的巨大枯树干,提着一颗心,小心翼翼地走着,一不留神便是脚下打滑,险些翻滚下去,摔进遍布嶙峋怪石的溪流。
一路上险得很。几乎是把小命悬在裤腰带上,在尖刀上爬行。
然而还是出了岔子。
在距离红姑所在地不过隔了一条溪流的距离,贺凌云遇见了灵兽。
此时的雨势小了许多,红姑的哭声凄凄惨惨,犹在耳畔。而灵兽就横亘在面前,一大一小,刚好两只。
大的形似狼,通体雪白,毛发被雨水冲刷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浑身紧绷且发达的肌肉线条,一对火瞳在黑暗中发着光,片刻不眨地盯住对面的灵兽。
对面的是只有巴掌大的蝴蝶,脆弱、不堪忍受雨水的拍打,身躯摇摇欲坠,却美得惊心动魄。
贺凌云见过许多蝴蝶,却唯独没见过如眼前这只,暗夜精灵似的绿蝶。半透明的巨大翅膀在雨中忽闪,每每扇动,都会带起一片流萤。
贺凌云静悄悄地躲在树后,看着面前互相对峙的灵兽。
体形相差悬殊的两只灵兽不知因何原因,在这大雨下如此剑拔弩张,似乎下一秒便会打起来。
形似狼的灵兽屈起前腿,身体微微弓起,如崩到极致的弓,这是即将发出攻击的信号。
一声饱含威胁的低吼自喉咙中溢出,灵力随之四散,将落下的雨水都激荡开来,随后,这灵兽便如离弦之箭,往那灵蝶身上扑去。
这灵蝶虽不似猛兽凶猛,却胜在动作灵敏,只需扑闪着翅膀,便可轻松躲过那灵兽的利爪。
贺凌云不解,灵蝶分明有保命的本事,为何还在与这灵兽纠缠,还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
究竟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很快,贺凌云便从中发现了端倪。那白毛灵兽的身下,挟着一颗圆滚滚的珠子,正向外发出绿幽幽的光。
而灵蝶左避右闪,行动中透出不易察觉的焦灼,身体歪斜着、试探地往白毛灵兽的下盘冲去。
真是不要命了!
纵然身形比普通蝴蝶要大上许多,可在那两人高的巨兽面前根本不够看的,简直是蚍蜉撼大树,螳臂挡车。
抛开其他可能,便剩下最后一个答案——白毛灵兽抢走了属于灵蝶的东西。
贺凌云手指嵌入树皮之中,沉默地、忍耐着心中的愤怒。她什么也做不了,或者说,她愿意去做,却无法承担后果,心中兀自唾弃自己的软弱,又暗中生出一股狠意。若是自己再变得强些,便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去,替那弱势一方出头,夺回本该属于它的东西。
而今贺凌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灵蝶不要命地从白毛灵兽锋利的爪间穿过,接着撞向对方柔软的腹部。
力量应当足够强大,否则那灵兽也不会发出短促的嘶吼声。
只可惜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了,故事在一开始便已拟好了走向,万般挣扎到最后也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雨势渐收,淅淅沥沥地落在枯叶上,贺凌云揩了把脸上的雨水,发出轻轻的叹息。
灵蝶倒于猛兽爪下,不曾发出一丁点声音,宣告着它沉默的死亡。
这场景如一把钝刀往贺凌云的心中剜去,直至鲜血淋漓,痛意染上脊骨,掠起一身寒意。
直面死亡,尤其是无辜又弱小、偏偏不认命的生灵在面前走向死亡。贺凌云忽觉眼下一热,伸手探去,心中诧异,竟是泪水悄无声息地淌了下来。
除去碍事的敌人,白毛灵兽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摇晃着脑袋,发出一声畅快的低吼,正欲起身,却猝不及防地往前一扑,脸冲下栽倒了。
一大一小两只兽就躺在泥汤之中,灵蝶身上的绿光极快地亮了一瞬,又很快灭了下去,直至化作一片灰白。
白毛灵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没有足够的力气支撑它爬起身来,它应当是痛苦的,抽搐的四肢昭告着它的身体情况不妙,虚弱的倒气声格外明显。
灵蝶应当是在生命消逝前,给了白毛灵兽致命的一击。
两只兽最终落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贺凌云从树后缓缓走出,感受着长时间站立给自己带来的麻木,又迫使自己离那灵兽更近些。
在白毛灵兽身前蹲下,伸手勾出其下腹的绿珠子,递到那灵蝶面前,口中喃喃道:“你我相遇便是缘分,我没什么本事,能做的便是替你照顾好它,你且安心去吧。”
语毕,贺凌云将那颗珠子塞进随身携带的八宝如意锦囊之中,随后站起身,越过灵兽的尸身,向前走去。
天际隐隐亮起了一痕鸦青色,四下里的景物愈发清晰起来,而天空中的雨水,陡然止住。
快来不及了。
心中焦急,脚下愈发没有章法,贺凌云近乎是狼狈地越过水潭,来到崖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