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栀鼻子一酸,每次听姥姥提起姥爷这般自豪的模样,似乎可以窥见当年两人该是如何相爱。
裴弋伸手揉了揉额头,语气无奈,“姥姥,姥爷那个菜谱是给我写的。”
他叹了口气,卷起袖口:“程栀,你陪姥姥坐会儿,中午我来烧饭吧。”
程栀眨了眨眼,“噢,好的。”
等人走进厨房,她拉着姥姥问:“裴弋还会烧菜啊?”
姥姥还在生气:“他就是看不起我,为什么不让我烧?”
听见程栀的问话,更生气了:“他居然都不做饭给你吃?”
第十八章
姥姥拉着程栀的手, 就想要进厨房找裴弋理论。
程栀连忙拉着人坐下在旁边的沙发上,“姥姥,裴弋他平时忙得连自己吃饭都没时间了。”
经过商量, 她和裴弋并不打算将她车祸后的“失忆”后遗症告诉姥姥。
因此,这句实话,她还是诚恳地替裴弋解释了一句。
只是在病房时, 看见裴弋洗碗都觉得难得一见, 没想到裴弋居然还会烧饭。
程栀往厨房方向望去, 高大的青年穿梭其中仿佛游刃有余, 平日里看着宽敞的空间似乎被衬得更亮堂几分。
姥姥顺着力道坐下, 闻言笑眯眯地看向程栀:“知道, 你是心疼那小子。”
“我们裴弋有媳妇疼喽。”
程栀不自在地拧了拧手指, 面颊蒙上一层绯色。
“老头子烧得一手好菜,裴弋从小跟着他学, 手艺比不得老头子, 但也还算不错。”
姥姥眼里闪着怀念,是想到故去丈夫的甜蜜, 整个人的气质沉淀下来,温柔和蔼, “裴弋这段时间不是在家里陪你,让他多下厨, 可别把手艺荒废了。”
程栀轻轻眨了眨眼, 撒娇道:“姥姥去帮我说, 裴弋他最听您的话了。”
姥姥听了却是摇了摇头, 不赞同道:“这小子, 一点都没有老头子年轻时的风采。”
她拍了拍程栀的手,“栀栀啊, 我也要说你,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撒娇都不会?”
她悄悄向厨房方向望了眼,虽然已经是发丝银白面上已有皱纹沟壑的年纪,但一辈子心胸豁达、开心明朗,仍保留着纯稚心性、说话跳脱。
此时凑近程栀肩侧,小声说着,“栀栀,我教你啊,你就晚上睡觉前,趴在他的身上,看着他,语气软一点,声音甜一点、细一点,这小子肯定乐得找不着北什么都答应了。”
“但这小子小时候在他爸妈跟前待了几年,学着他爸,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喜欢装成喜怒不形于色的。你这样了他还不答应,你就再亲亲他,亲亲眼睛、亲亲脸蛋、亲亲嘴巴……”
“姥姥!”程栀忍不住出声打断,她觉得自己浑身在烧,脸上肯定红成了猴屁股,扭动着身子有些坐立不安。
随着姥姥的话,她的脑子里控制不住浮想联翩,将姥姥说的画面一一还原。
都说了,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
什么趴在他身上,亲亲眼睛、亲亲脸蛋、亲亲嘴巴?
程栀觉得唇瓣上好像真起了一层温热的触感,忍不住去想……忍不住差点把姥姥没说的给继续了下去。
看见姥姥有些不解的眼神,她抿了抿唇,眼里带着羞意,张了张唇,憋出一句:“姥姥你再说,我就不理你了。”
姥姥停下,顿了两秒,语气上扬了些许,明显兴奋了一些:“栀栀啊,你刚刚这样撒娇就很好。”
程栀:“……”
“你好好想想姥姥说的,学一学,很有用的!”
看见程栀羞愤的眼神,她可惜地停下:“行,我不说了。小栀栀有脾气。”
“姥姥……”
姥姥笑眯眯地,从桌上拿过枇杷:“来尝尝。”
等裴弋端着新鲜出炉的饭菜出来的时候,便看见姥姥和程栀坐在一处,不知在说些什么,一袋枇杷少了快三分之一。
“吃饭了。”
因为拢共就三人,四菜一汤,并不算丰盛,但看着也都色香味俱全。
姥姥已经自己进厨房拿了碗筷去盛饭,裴弋端着碗只浅浅盛了一勺米饭在程栀面前。
“怎么这么少?”程栀看着碗里将将没过了一半的米饭,皱了眉头。
裴弋放下青瓷碗,在大理石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轻飘飘地看了程栀一眼收回视线。
“你本来就只吃一碗饭,吃了那么多枇杷,还能吃半碗饭也差不多了。”
程栀不假思索:“可今天又不一样。”
她平时为了维持身材体型,进食时对食物热量、营养成分都会考虑一二,最近因为伤到了腿每日不是坐着就是躺着,运动量小,更减少了饭量。的确是最多吃一碗便不肯再吃的。
“哪里不一样?”
“因为是你烧的呀。”
“我还是第一次吃到你烧的饭菜。”
程栀想了想,与裴弋结婚三年,是真的未见过这人亲自下厨。她以前还以为这人与她一般,是个厨房杀手。
裴弋面上波澜不惊:“是不一样,我烧的没张姨好吃。”
“和夏小姐的母亲相比,味道更是不如。”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觉得我们不在一个频道上?”程栀有些纳闷,裴弋怎么这么多话,还都是堵她的。
“你和夏妈妈比什么?人家是国宴传承人。”
眼见裴弋眉梢一挑,似乎还要说话。
程栀端起碗,自己转着轮椅进了厨房,将一碗米饭结结实实地盛满,又赌气一般往下压了压,又盛了一勺。
出去厨房,姥姥已经坐下,瞪着裴弋:“你小子就这么照顾人的?”
裴弋目光顿在程栀米饭溢满的碗上,却是心情颇好一般嘴角勾起浅淡的弧度,他挪了挪椅子在程栀身旁坐下,轻声说:“你吃不完可以分给我。”
程栀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你不要和我抢。”
说着,便执起筷子朝餐桌上的糖醋里脊夹了一筷。
裴弋似乎一愣,轻轻笑出了声。
姥姥看了一眼,也没再说什么。
只是吃了没几筷子又开始点评:“裴弋,你到底有没有看你姥爷留下的菜谱,这做的味道就是和老头子不一样。”
“糖醋里脊不够入味。”
“鱼的刺也没剔。”
“番茄蛋汤加一点点葱花味道会更香……”
她絮絮叨叨着,并不是真的不满意。
只是姥爷真的在她生命中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记,爱人逝去,吃饭、洗衣、看花、品茶、睡觉、晨起……桩桩件件、曾经的朝夕相处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曾经生命中另一个人的存在。
句句不提思念,句句皆是爱意。
裴弋也没有反驳什么,静静听着,还不时附和一句。
程栀听着心里竟浮上几分艳羡。
该是怎样真挚与独一无二的爱情,才让姥姥这般念念不忘。
她曾经在裴弋老家看过姥爷的照片,到了头花银白的年纪,一身儒雅气质也叫人眼前一亮。
姥爷和姥姥退休前都是大学教授,姥爷教物理,姥姥教文学。
也因此,两人对半路去从商的裴弋,虽未阻止,却也觉得不舒坦。
许是程栀也是大学老师,虽然教的是舞蹈,但还是得了姥姥眼缘。
姥姥便经常说,如果老头子还在,一定很开心有个这样模样顶顶俊俏、学问出众的孙媳妇。
程栀听得哭笑不得。
其实她高中时走的艺术生,尽管文化课的分数已是艺术生中的翘楚,但比起高考全省前几的裴弋,还差个几十分。
据姥姥说,姥爷是个看着古板严肃却浪漫到了骨子里的人。
一个物理学教授,却亲手写下了数百封情书,追着写得一手好文章的姥姥,耍无赖一般要她点评、示范。
两人在那段极其动荡的时间都曾遭受蒙难,是姥爷将自己所有积蓄想尽办法补贴给姥姥,将省下的口粮、布料寄给姥姥,攒一年的粮票与余钱给姥姥买一罐麦乳精……
姥姥与姥爷共历风雨,仿佛所有的分离与苦难都只是她们在一起这条路上再微不足道的坎坷。
只为迎来最后的相守与共。
直到现在,这份铭心刻骨的爱意仍在滋润着姥姥,失去爱人是苦,但姥姥说丈夫曾经教会她最值得骄傲的便是对生命的积极与乐观。
程栀极为享受这样的时刻,吃完一碗饭,她犹豫了一下,看着菜盘里还有剩下,端起碗给自己又盛了一碗饭。
裴弋有些讶异,凑在她耳边说:“程栀,不用这么给我面子。”
程栀摇了摇头,左手借着桌面的遮掩垂下,悄悄碰了碰裴弋的手臂,眼眸弯润,小声说:“好吃的,很好吃,超级好吃!”
她偷偷去觑姥姥,似乎没有在注意她。
便用了气声在裴弋耳畔赞美:“姥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觉得姥爷烧的菜天下无敌了。”
“我觉得你烧得最好吃。”
话音落地,她觉得自己似乎说了些什么,有点不对。
再抬头,对上裴弋莫名沉寂的眉眼,锐利净消,顿了几秒,他的声音带了明显的愉悦:“谢谢太太夸奖。”
“不,不客气……?”程栀压了压鼓噪的心跳,回道。
第十九章
用完午饭, 两人留姥姥在别墅住几天。
但姥姥不同意,心心念念着院子里,丈夫生前种下的枇杷树、花花草草以及其他的蔬菜, 每天都需要浇水、照顾。
“舍不得我就多回来看看我。”姥姥笑眯眯的,拉过程栀,“栀栀, 等腿好了, 到姥姥这里, 正好樱桃熟了。”
“很有意思的, 我以前都是看着老头子种, 现在他走了, 我才发现原来我都看会了, 种得比他还好,可甜。”
程栀哭笑不得, 觉得心里暖暖的, 连应了几声好。
姥姥便又看向裴弋,皱了皱眉, “臭小子不会疼媳妇,老头子看到都要被你气得爬出来。”
裴弋原本懒懒地站着, 明明脊背挺直偏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
此时听到姥姥的问责,便掀起眼帘, 淡淡地瞥了程栀一眼, 不慌不慢:“那姥爷不在, 可得您多多操心, 教教我这个不成器的外孙。”
程栀在一旁听着, 明明不关她的的事,好吧, 可能她才是始作俑者。
她有些心虚地别开视线,只对着姥姥笑得乖甜。
于是,便看见姥姥拉了裴弋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眼看着姿势还真有几分说教不满。
她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于是等两人回来时,飞快瞟了眼裴弋并无什么表情变化的面色,讷讷道:“姥姥,裴弋他挺好的。”
一时之间,空气静寂。
程栀抬起眼,看见姥姥满眼的无奈,以及裴弋控制不住一般轻泻而出的笑意。
送走姥姥后,裴弋没有推着程栀回别墅,而是顺着清幽的小道慢慢逛着,打算绕去超市看着采购一些什么缺的生活所需。
四月初的杭城,艳阳天也并不晒人,更别提别墅群这一片小道上成林栽着的树木,行走之间吹来徐徐凉风。
程栀看着路旁仍开得清雅宜人的白玉兰,不由想起在医院时被裴弋做贼一般摘下别在她的衣襟上的那朵,可惜回到病房后就枯萎了。
“姥姥和姥爷的感情真好。”她有些感慨,心里痒痒的有股说不出的味道。
裴弋轻轻“嗯”了一声,声线清冽:“你多陪陪姥姥,哪怕待上一个月,能够听她与你说上一个月不重复的和姥爷的爱情故事。”
程栀失笑出声,却没有反驳,因为她相信这还真是姥姥能做到的。
“姥爷以前真的,那么好吗?”在姥姥的眼里,似乎丈夫是个完美之人。
裴弋轻嗤了一声,却是带着笑意:“你都说了姥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姥爷脾气坏得很,又凶又严厉。”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不过对着姥姥,是没红过脸。”
程栀眨了眨眼,有些不可置信。
“姥爷从小对我很严格,”裴弋控诉着,语气却不见几分生气,平和而缓慢。
“姥姥说,他以前对着我妈恨不得宠到天上去,想把女儿养在身边一辈子。”
“然后呢?”程栀轻声问着。
她是知道裴弋似乎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但尽管嫁给裴弋三年,姥姥连同裴弋本人,对着姥爷时时挂在嘴边想念,却几乎绝口不提他的父母。
裴弋没有停顿,轻描淡写地,“然后我妈认识了我爸,姥爷说我这张脸长得太像抢了他女儿的浑小子,看着不顺眼。”
程栀愣了愣,“可是你看着也很敬重姥爷,姥爷肯定对你也好。”
裴弋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语气带着笑意,“姥爷又凶又好。”
程栀安静下来,虽然姥姥和裴弋平时从不避讳谈起姥爷。
但是她想,一个是深爱了大半辈子的丈夫,一个是养育自己成人最敬重的祖父,怎么可能不思念不难过。
在此之前,他们便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三人,逝去了一人,剩下两人都在怀念。
“裴弋,姥姥刚刚和你说什么?”程栀伸手接过半空中飘扬而下的一片枝叶,握在手中把玩,转移话题。
“你是不是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了?”
裴弋停下脚步,绕到程栀面前半蹲着,随手勾了抹程栀随风扬起的发丝,视线有些直白的审视。
“怎,怎么?”程栀伸手攥住树叶,觉得有些紧张。
裴弋眉骨深邃,冷淡中勾了抹锋利的锐气,“程栀,你中午在和姥姥说什么?”
“啊?”
程栀直视回去,理直气壮:“我在问你,你得先回答我。”
“噢,”裴弋点头,慢条斯理的,带着戏谑,“姥姥说,我们栀栀胆子小,人乖巧,但容易害羞,容易被吓着。”
他顿了顿,“程栀,你是在姥姥面前换了个人?”
程栀:“……”
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声音闷闷地从指缝里传出来,“姥姥胡说。”
“嗯,现在看出来了。”
裴弋定定看了程栀几眼,站起身,“走了。”
姥姥看人的眼光似乎一直都挺准。
裴弋都不由对自己以前的判断生出了一丝怀疑。
以前那个一直在他面前表现得端庄大方、进退得体,怎么也看不出胆小、容易害羞的太太,难道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也是这般?
他没有说的是,姥姥还说:小姑娘内向,满眼都是你,你不能辜负了人家的喜欢。
裴弋轻笑了声,觉得有些荒唐,又有点古怪隐秘的欢喜。
可这是在外人面前、在姥姥面前永远第一时间站在他这一边的程栀。
他看了眼程栀在轮椅上也自然美观的仪态,觉得,把他几乎全忘了的太太,似乎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