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妄默默看了眼天色,实则此时还很早,但想来她应当也觉得没必要再继续多待了吧。
视线瞥见云烈领着马夫驶来马车,江妄正要开口,宋知渺却突然抱着盒子兴冲冲地转回身来:“江妄,你今日还有旁的事吗,可得闲再陪我去一趟翡翠坊吗?”
心头升起的那一点念想突然被她自然而然地放大拉扯而出,江妄面上有一瞬的慌乱,但很快又消散不见:“并无旁的事,你去翡翠坊干什么?”
宋知渺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没想到此番奖赏的珠宝中竟然有白玉和水晶珠,我还是头一次见成色这般好的珠宝,这次明德坊的奖赏实在太大手笔了,我想去翡翠坊将这两件物品打造成首饰。”
说明去意后,宋知渺又忽的觉得此事似乎并没有一定要江妄同去的理由,也不知自己怎就下意识想要邀约他同行,动了动唇又敛目道:“你若是觉得无趣,倒也可以不必去,待会我让花凝将银子送到你府上,今日多谢你了。”
只见宋知渺方才还一副有了开心之事第一时间想要与他分享的劲头,这会又霎时疏离了态度,谨慎拘束地还同他谈起银子来了。
“银子就不必了,若是去翡翠坊,我顺路,走吧。”
云烈刚安停好马车让马夫在此候着,一走近来便听见了江妄这番话。
翡翠坊?
莫不是城南的那个翡翠坊,可是他们晋越王府在城北啊,哪顺路了。
宋知渺却并未想那么多,只执意道:“银子是必须的,这可是你辛苦赢得的,只是你用不上,但我自然不能白拿,那便多谢你送我了,走吧走吧。”
辛苦?
江妄已是驾轻就熟伸出了手臂给宋知渺,也不知她从何瞧出他辛苦了,旁人皆道他轻松赢下陈堰,到了她这,好似他赢得很艰难一般。
马车驶动,宋知渺坐在坐垫上浅浅思索过一番待会要将珠宝做成怎样的款式后,思绪又落回到了方才的射术比试上。
她不由想起云烈所说的话,忍不住问:“江妄,方才我听云烈说了些关于你的事,你当真能够骑射三百步外的敌军吗?”
江妄抬眸看去,小姑娘眼中满是惊愣的求知,但这语气不似不信这超出她所知范围的传言,好似仅是想当真听他承认一回。
这于江妄而言算不得什么本事,但见宋知渺这副神情,还是忍不住微微颔首,也不知怎从心底生出些自己好像在炫耀的感觉。
宋知渺眼眸一亮,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有些惊喜:“那也太厉害了,三百步外,岂不是连看也不怎看得清,这如何能射的准!”
“能瞧见晃影,直击目标便可。”
江妄说得轻而易举,宋知渺却是惊得快要合不上嘴,但很快又微蹙了黛眉问:“那方才你蒙眼又是如何射中的靶心的,那块黑绸蒙上,应当是什么都瞧不见的吧。”
江妄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听声辩位,瞧不见目标时,也可用这种方式进行瞄准。”
江妄一板一眼的语气不像是在同女子交谈,正经无趣得如同在教导新兵一般。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自己语气的生硬,却见宋知渺竟仍是兴致勃勃的:“难怪你每一次射出的箭都更逼近靶心一些,可第九箭为何会突然脱靶呢?”
江妄起初的确是在听声辩位,但以他的能力,第一箭射出分辨出落定的位置后,几乎就可以直接定位整个靶子的所有位置,并未直接展露实力,不过是难得恶劣地想要戏弄陈堰罢了。
至于那支脱靶的箭。
“风太大了,没太听清,就偏离了方位。”
宋知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压根没法理解听声辩位是如何做到的。
她仅是记得,那会她实在太紧张了,但又眼看胜利就在眼前,没忍住朝着江妄大喊了几声,他自是不可能听到她的声音,她才有屏息坐回了座位上。
然而叫她加油鼓劲的那一射竟然脱了靶,为此她还失落担忧了好一阵呢。
不过最终还是赢了,赢得这么漂亮,当真令她大开眼界了。
宋知渺表情生动,脑海中似是又浮现出了江妄那令全场欢呼的最后一射,嘴角止不住上扬,不难看出她极好的心情。
“想学射箭?”
宋知渺骤然回神,忙摆手摇头:“我可学不会。”
这回她倒是知晓要有自知之明了,上回学骑马叫她好生惊吓,她便不是学这些的料,说完又连忙补充道:“我只怕连那弓都拉不开。”
她可不想再丢人现眼一回。
“也有轻型弓箭,边北的女子大多都会使用那样的,用于防身绰绰有余。”
江妄说完,便意识到自己此言多此一举。
宋知渺生于太平京都,出门在外总有人随行保护,何需自己习什么防身之术。
她也并非边北女子,更不会去到边北那样的地方。
马车中突然沉默了下来,不知为何蹿上了诡异的尴尬,不知要如何去戳破。
宋知渺也不知两人之间的话题为何突然尴尬了起来,踌躇半晌,有些不自然地又提及起方才的事,以此来打破尴尬:“待会去过翡翠坊后你是回府还是去别的地方呢,我让花凝将银子送来,想来应当不会耽搁太久的。”
没曾想宋知渺还在惦记着此事,江妄眉心微蹙:“不必要银子,本就是送你的。”
“那怎么行,这些东西可不便宜呢,你虽是不差这点钱,但我怎好意思白拿,你放心吧,这点钱于我并不算困难。”
宋知渺并非是在炫耀家底雄厚,只是怕江妄不好意思罢了,虽是小钱,但若是不给,其中的寓意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了。
江妄眸光微沉,默了一瞬忽的伸出手来:“那你还给我。”
“什么?”宋知渺一怔,下意识就抱紧了怀中的木盒。
“只送不卖,你既要给银子,那便还我。”
“这、这怎么可以!”
都到手了的东西,她明显喜欢得不得了,这都已是在去往翡翠坊的路上了,她怎会愿意还给他。
江妄难得如此无赖,深黑的眼眸淡淡地看着宋知渺,探出的大掌也没有要收回的意思,好似当真要将珠宝收回,而非说说而已。
他怎么能这样!
宋知渺瞪大了眼,越发将盒子紧抱在怀中,脑海中各种思绪翻腾着,唯独没有要还回去的想法。
两人好似僵持不下,半晌后,终是宋知渺败下阵来:“头一次见与银子过不去之人,不卖便不卖,可不是我不给钱,是你自己不要的。”
小姑娘嫣唇微嘟,像是对江妄甚是不满的样子,但待到他将大掌收回后,又微不可闻松了口气,垂眸摸了摸自己怀中确定不会再被收回的木盒,未曾瞧见对座的江妄不知何时微扬上的唇角。
*
而后几日两人未再见面,但宋知渺心里却是仍没放下这批珠宝之事。
珠宝虽是贵重,但比起其本身的价值,更多的却是因这些物件来自外域,若非江妄能够通过射术比试赢来,她就是有钱也难以买到。
宋知渺思来想去仍是没能安着心就这么将这批珠宝白白收下,江妄既是不愿收她的银子,那她便以别的方式回以报答好了。
宋知渺忍痛割舍了奖赏中五颗色泽通透的翠玉,临时在翡翠坊加制了一条翠玉腰带。
待到腰带制好后,这便亲自前往了晋越王府。
说来,这几日两人再无联系,宫里那头似是也没了消息,不知是否是太后对上一回甚是满意,宋知渺在路上忍不住想着,两人这般相交接触,何时是开始逐渐淡远去的时机呢。
或许,是江妄离京之时。
晋越王府门前守门的侍卫一眼便认出了宋知渺,惊愣了片刻,忙恭敬地迎了上来。
宋知渺来此前并未特意告知,只随口询问了一句:“王爷今日可在府上?”
若是江妄不在,她便留下东西,待他回来之时自可收到。
但侍卫很快回应道:“王爷在的,王爷今日正巧得闲,正在府上休憩,宋姑娘里边儿请。”
宋知渺一愣,她本没有要入府的意思,可这侍卫热情得过了头,躬着身子便为她让出了道路,她自也没有理由再拒绝,迈开步子踏入了晋越王府。
以两人如今的关系登门造访算不得唐突,但宋知渺却是事先未曾打过招呼,她小心翼翼地跟着带路的侍卫,维持着礼仪也未四处打量府内的环境。
一路蜿蜒,直到侍卫停下了步子:“宋姑娘,王爷就在里头,小的便不进去打扰了。”
初秋的暖阳不再热烈,柔软洒在面上仅留下一片耀眼的温热。
宋知渺留了花凝在外,探着身子朝里看去,辨出此处似是书房的小院。
树荫遮挡住内里,叫她并未第一时间瞧见江妄的身影,直到迈进几步。
榕树下,石桌前,身高腿长的俊美男子侧坐石凳上,双臂撑在大腿上,指骨分明的大掌懒散垂落,而他沉黑的裤脚旁,白绒绒的一团软糯正撒娇似的不断往前蹭着。
裤腿松散,那小东西奋力一蹭,蹭了个空,身子翻仰倒地,露出软乎乎的白嫩肚皮,被江妄粗粝的指腹轻轻一戳,便抖着身子又翻了回来。
宋知渺一愣,不知眼前吸引了她视线的是这只可爱到令人两眼冒泡的小奶猫,还是那个连光都格外眷顾的俊美男子难得露出的一脸柔色。
暖阳柔和了他冷硬的面部轮廓,微敛下的眉目似是在对这只粘人的奶猫感到烦躁,却又宠溺一般地动作格外轻柔。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妄,应该是说,她从未有何时这样被一名男子吸引住了视线,更甚是她那日在屏风后初见到他时,也不如此刻画面令她惊艳。
心跳没由来漏跳了一拍,而后胡乱的节奏扰乱了她的心弦,震动着她的胸腔。
他竟也有如此柔情的模样,若是在对心仪的女子时,岂会是怎样的画面。
“何时来的?”突然的沉声令宋知渺霎时回神。
她眸光颤动一瞬,慌乱无措地移开了视线,担心叫江妄察觉了她的偷窥。
可显然她在此处已是站了片刻,江妄这话像是未能察觉一般。
他向来敏锐,竟因一只小猫牵扯了心绪,原来也并非什么事都无法占据他的注意力。
宋知渺抿了抿唇,这才又迈近了几步,目光灼灼地看着那只惹人喜爱的小奶猫,嘴里回答着:“方才才进来,本以为你不会在府上闲着,这便没有提前告知你,今日来,是想给你送这个的。”
江妄总算从逗弄小奶猫中抽回了思绪,抬眸一看,便见宋知渺递出了一样物件,她双手摊开来,一条做工精致的翠玉腰带映入眼中。
“这……”
江妄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宋知渺忙拔高声音盖过他:“这是你赢得的那批珠宝中的翠玉石制的,我借花献佛,算是回以赠礼。”
说着,将翠玉腰带不由分说递到了江妄手中,不待他接稳便迅速收了手,像是生怕他不愿收一般。
末了,才又抬眸看向他,小心翼翼道:“可以吗?”
光滑透亮的翠玉石被宋知渺一路拿着捂出了些许温热的温度,落在江妄粗粝的指腹上,像是触及到了少女光滑的肌肤。
江妄拿着腰带迟迟没有回应,垂眸翻看了一瞬,却不知他淡冷的神色意欲为何。
方才对小猫就那般温柔得像是快滴出水来了,这会又恢复了他那副冷硬的模样。
宋知渺眉头一皱,很快又道:“反正我已将大部分珠宝制成了首饰,连带着你这条翠玉腰带,那日的奖赏也没剩什么了,你要是不愿收下这份回礼,我把剩下的还给你就是了。”
给银子也不愿意,回礼也不愿意,宋知渺都不知江妄在执拗个什么劲。
江妄才是不知晓这小姑娘硬要与他执拗什么,动了动唇,唇角透着一股无可奈何,脚边却是忽的“喵”了一声。
宋知渺见江妄又被吸引了视线,想来也没功夫再和她拉扯珠宝何去何从之事,忙蹲下身来,盯着小猫道:“想不到你竟会在府上养猫,它可真可爱。”
上次被她夸赞可爱之物,驮着她险些将她半条命都给颠没了。
这回,她刚探出柔嫩的指尖,原本软糯温顺的小奶猫像是霎时被侵入了领地一般。
宋知渺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江妄脸色一变,顿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指。
掌心热烫的温度与她微凉的指尖毫不相容,柔嫩的肌肤和带着薄茧的掌心摩擦出一道令人心颤的悸动。
宋知渺像是被软刺轻刺了一般,顿时抽出手来,那来不及变换态度的小奶猫一爪子挠在了江妄皮糙肉厚的手背上。
“它抓人,你小心些。”
宋知渺耳根有些发热,回过神来忙向江妄的手背看去,却见那小奶猫顿时就变了副脸色,发现自己抓挠错了对象,探出软嫩小舌便去舔舐江妄丝毫没被抓出伤痕的手背。
宋知渺嘴角抽了抽,头一次见这种竟有两幅面孔的猫,皱着眉头后退了半步,便闻江妄继续道:“我昨日在外捡到了它,瞧着可怜,便顺势带回来了,你可知如何饲养这种小动物?”
女儿家应当是要比他知晓更多的。
宋知渺挑了挑眉:“你打算养它?”
“我自是养不了,只是见你似是对它感兴趣,想问问,你可否有意向将它收养了。”
宋知渺瞪大了眼:“它方才还想挠我呢,一看便不喜欢我,反倒是挺喜欢你的。”
“它只是还不熟悉你罢了。”
但它与江妄不也昨日才相处,怎就一副亲昵十足的乖顺模样。
宋知渺撇了撇嘴又道:“兴许它就是与你投缘,你已将它带回了府上,何不试着将它养下?”
江妄摇摇头:“我时常忙碌,也无暇在长途跋涉中照料它,待我回边北之时,便无法将它一同带上,届时它便要再被抛弃一次。”
提及此事,宋知渺神色微变,默了一瞬才缓声问:“你,打算何时回边北?”
“中秋节后吧。”
那便是半月后。
宋知渺没想到竟会这么快,但细算来,江妄此番回京都也已停留了近两月了。
宋知渺不知为何心中仍是生出些许想叫他多停留些时日的想法,但很快又想起母亲告知她的那些事,也将两人之间的交集拉回到了它本该在的位置。
默了好一阵,宋知渺才敛目淡声道:“那你我,便在中秋节后向旁人道明不合适可好?”
这回轮到江妄发怔了。
不知何时他竟没将两人做戏之事想起,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没有察觉宋知渺问他何时离去的缘由。
他原以为,她是想让他多留一阵才突然问起的。
可他应该知晓,再怎么留,他也终有要离去的那一日。
他们之间,本也只是在做戏而已,只是这出戏快要落幕了,他却生出了不舍的情绪。
江妄幽深的黑眸看向宋知渺,良久后,才沉沉应下声:“好,那就中秋节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