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的最开始,便写了今年入冬后,宋楚灵的娘亲咳疾没有往年厉害了,铁牛会去后山摘草药给她泡水喝,还时常给她送吃的,让宋楚灵不要忧心,到了信的最后,她还不望仔细叮嘱宋楚灵,要她在宫里听贵人们的话,规规矩矩努力干活,千万不要偷懒。
李研念完,在抬眼看宋楚灵时,她将脸彻底转了过去,便是不看神情,也能听到她在抽泣。
李研没有说话,耐心的等了片刻,小姑娘定是知道不该失仪,动作极快的将眼泪抹掉,回身谢恩时,她强让自己露出笑容,就好像方才她没有哭过一样。
可那泛红的眼眶与鼻头还是出卖了她,在看到这一幕时,李研莫名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口的位置不重不轻地扎了一下。
他收回目光,将信还给了她,随口问了一句,“这信是那位铁牛帮忙写的么?”
也不知是小姑娘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缘故,还是说一提起她家乡的人,便不由高兴起来,她将信叠好收进袖中,再抬眼时,被泪水洗刷过的眸子,漆黑明亮,含着笑意地摇了摇头道:“不是铁牛哥哥,他不识字的,是村头的张秀才写的,张秀才可厉害了,认识好多字呢!”
这是李研第二次听到铁牛的名字,上一次还是宋楚灵要给他做八珍糕那次,她笑着夸赞铁牛厉害,说她打蛇摘梨,都是铁牛教她的,如今又拿这样的语气,夸赞了那位帮忙写信的秀才。
“那是铁牛厉害,还是张秀才厉害呢?”李研也不知自己怎么了,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在问出口的瞬间,他便有些后悔,原本是不打算听宋楚灵回答了,准备唤外面的常宁进来伺候起身,却没想宋楚灵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将答案脱口而出了。
“当然是铁牛哥哥啊!”
小姑娘语气带着几分得意,李研朝她看去时,发现她的脸颊在不知不觉中,竟渐渐红了。
她此刻的神情,果真是与之前帮他宽衣时不同,怪不得她说那时候的脸红,只是紧张与局促所致。
想来她的确是没有说谎。
李研眸底隐约生出几分黯淡。
刘贵与常宁进屋时,看见宋楚灵虽然和平时一样笑眯眯的,可那眼睛一看便知,小姑娘哭过鼻子。
可李研的神情里没有不悦,宋楚灵也是如此,再加上今日午憩的时间要比平时久了许多,刘贵不免想偏了。
见屋里没有备水,也没有换下床褥或是亵裤,刘贵一时有些摸不准,两人到底有没有做过那些事,便等宋楚灵去书房备茶时,来到李研身侧,压低声问道:“王爷,可要备药?”
“备药?”李研显然是会错意了,他还当刘贵是在问他每日午憩醒来时的那碗汤药,不由道:“去了书房再喝。”
刘贵愣了一下,意识到李研可能没听懂,便将话又说得明白了一些,低低道:“奴才是说,可需给楚灵备药?”
李研眉心微蹙,看向刘贵,“贺院判不是说,她无需吃药么?”
“不、不是她风寒的事,是、是……”
这屋中还有宫人在做事,常宁也在身后正帮李研束发,刘贵小眼睛扫了一圈,最后他干脆直接掩唇凑到李研耳旁,低语了一句。
“你……”李研听后,深吸一口气,带着几分愠色地看向刘贵,半晌后才将那口气缓缓呼出,朝他摆手道,“不必。”
宋楚灵备好茶,又去膳房取李研的药,等她回来时,李研已经进了书房,在窗边的矮案几后坐着,一旁还搁着一个小木杌。
宋楚灵提着食盒走上前来,从里面取出药碗,递到李研手中,随后又将膳房备好的一盘糕点摆在桌上,今日这玉盘中搁着五块儿粉嫩的桃花糕。
按照之前李研的吩咐,每日到此时,宋楚灵是会跪坐在他身旁,等他喝完药,与他一同喝茶吃点的,可今日在宋楚灵本该跪坐的地方,放着一把小木杌。
见宋楚灵面露犹豫,刘贵笑着对她道:“这是王爷给你备下的。”
宋楚灵朝李研看去,李研正在喝药,午后的这碗药甚苦,他喝的时候眉心微微蹙着,与宋楚灵眸光不经意间碰撞到一处时,蓦地想起刘贵在他耳旁说得那句话,他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收回。
那份不自然被宋楚灵捕捉到了,她心中亦是有些疑惑,却又不知为何,她思来想去,没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她等李研喝完药,收好了药碗,这才乖巧地坐在了小木杌上,像之前那样,也给自己倒了盏茶,与李研一起喝茶吃点。
今日的桃花糕因淋了一层蜂蜜的缘故,分外香甜,宋楚灵咬下一口,齿颊间尽是花香,她脸上不由浮出满足的笑意,一块吃完,她喝了半盏茶解腻,又吃下一块,面容上的喜悦更甚。
她一口将桃花糕的一半都咬了进去,半边脸颊鼓鼓囊囊,李研蓦地又想起那小虎头来,心中泛起一阵柔软,他呷了口茶,问道:“你可想识字?”
宋楚灵正要回答,猛然间意识到不该口中有食物的情况下,去与李研回话,她连忙端起茶水,想要快速将口中的桃花糕送入腹中。
见她如此慌张,李研生怕她噎住,忙温声安抚道:“慢慢来,不用着急。”
宋楚灵很是听话,她将速度放缓下来,等咽下口中的食物,又喝了一口茶水清口,这才回答道:“奴婢不用识字的。”
刘贵站在李研身后,又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李研却好像并不意外,毕竟中午在院中时,她也曾这样拒绝过学下棋。
“那你不想自己看家书么?”李研耐着性子问道。
宋楚灵却是想也没想,直接回道:“奴婢虽没有读过书,可也是知道,读书识字不是件容易的事,每日都要抽出时间来练习的,奴婢哪里有那个时间啊。”
她每日都要上值,等下值后,还要好好休息,不然的话,第二日上值没精打采,可是要出岔子的。
宋楚灵所言不假,李研思忖了片刻,又问道:“那若是在上值的时候练习呢?”
“啊?”宋楚灵没反应过来,她惊诧地瞪大眼道,“那怎么行呢,失职是要受罚的……”
“我是说,在你上值的时候,我来教你识字。”李研说完,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抬眼看向她时,眸光像是被温水浸泡过一样,温润柔软。
宋楚灵倏然愣住,支支吾吾了半晌,似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自家王爷都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了,便是宋楚灵根本不想识字,此刻也必须应下,刘贵生怕这丫头脑子犯浑,不等她回过神来,便笑盈盈地接话道:“诶呀,这可是天大的赏赐,楚灵,你还不快谢恩呐!”
“可、可是……”宋楚灵一时还是没反应过来,神情看不出到底是惊还是喜,又或者是旁的什么,总之,她此刻的神情让李研莫名有些不舒服。
他脸上温润淡了几分,将手中茶盏不重不轻地搁在桌上,道:“若当真不愿意学,便罢了。”
宋楚灵自然看出李研不悦了,今日她已经接连拒绝了他两次,第一次可以说是她没反应过来,这一次若当真再回绝,以后再想寻到这般好的机会,恐怕会难了。
宋楚灵觉得此刻的时机正好,她睁着一双清澈的杏眸,抬起下巴望向高他一个身位的李研,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胆怯,轻声问道:“那奴婢若是应下,王爷会开心么?”
李研神情微怔,那双好看的眉眼瞬时生出了一分异样,他眸光垂落在宋楚灵脸颊上,不由问道:“我开心与否,重要么?”
“重要啊!”宋楚灵眨着眼,那眸子更加透亮,她用着无比认真与肯定的语气道,“奴婢是王爷的奴婢,只要王爷开心,奴婢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她一直都知道,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服从与忠诚,而是绝对的真实与纯粹,她给了便是。
她要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将她的纯粹与真实,捧到他面前,送到他心里,她要做他独一无二的存在,任何人也无法取代的存在。
李研望着双带着期许又小心翼翼的澄澈眸光时,多年来深不见底的那片平静的沉冷,似乎因某样东西的闯入,而泛起了丝丝涟漪……
第四十章
这偌大的皇城中, 随意差一个宫人到李研面前,在李研询问她可要下棋或是识字时,她便是拒绝, 也只会是拿“不敢”来做回答, 而不是宋楚灵口中的“不愿”。
若那宫人应下,也只会是感激涕零, 而不是如宋楚灵这般直白地说,那是为了王爷高兴。
李研一时也不知,他到底是在笑宋楚灵, 还是在笑自己, 总之, 他有种自从遇见宋楚灵, 他开始变得愈发莫名其妙起来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两人用完茶点,宫人已将书案重新整理了一番, 将李研原本打算看的书册撤走, 换成了笔墨纸砚。
李研被刘贵推到书案后, 宫人又搬来一把黄花梨圆凳,就在他身侧搁着。
宋楚灵既是已经应下要学识字, 便也不再扭捏,直接来到书案后坐下, 她腰背如李研一样, 挺得笔直, 两手交叉相叠, 落在腿面上, 头朝一侧略微偏着,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李研正在书写的字。
李研从最简单的字开始教起, 他从一写到十,待写完后,将视线落在了宋楚灵身上。
此刻的宋楚灵脑袋歪着,拧着一双细眉,那圆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茫然与困惑,小脸蛋也因方才喝下热茶的缘故,粉扑扑的,甚是娇憨可人。
李研望了她片刻,才温声问道:“可有你认得的字?”
方才还交叠乖巧的两只手,听到此话后,瞬间就握成了一双小拳头。
李研发现,每当宋楚灵紧张时,她便会下意识将拳头握紧。
李研不由又将声音放柔了几分,就好似春日里阳光下纷飞的柳絮,轻薄柔软地飘入耳廓,隐约带来一丝酥麻的痒意。
“说错也无妨,不必害怕。”
宋楚灵轻轻点了下头,小拳头肉眼可见的缓缓松开,抬手指着顶头的那个字,小声道:“这个我好像认知……是‘一’吧?”
李研含笑着微微颔首,带着几分鼓励的语气又道:“还有呢?”
宋楚灵的手指缓缓移到旁边那字上,悬了好久,才抿唇道:“贰?”
这语气一听,便知是猜出来的,并不是真的认识。
但李研没有拆穿她,而是眉梢微抬,望了她一眼,笑着道:“你说得对。”
宋楚灵仿佛受了莫大鼓舞,她重新又端正了坐姿,将一到十全部都认了出来。
李研故意带着几分疑惑地蹙眉望她,问道:“你不是不识字么,怎么全部都认出来了?”
宋楚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奴婢猜的……”
见李研眉梢挑起,好像有些不信的样子,她便指着那些字解释道:“奴婢认识‘一’,往后的就不认识了,但王爷一开始就说了,要从最简单的给奴婢教起,奴婢方才自己数了一下,一共十个字,如果第一个是‘一’,第二个是‘贰’,那后面的……”
她说到这儿,嘿嘿一笑,抬手摸了一下耳垂上那颗铜玦。
“我们楚灵很聪明。”
温润的笑意在唇边化开,李研的夸奖不带半分虚假,眸光也是那样温热真实,只望一眼,便叫人心里暖暖的。
宋楚灵呆呆地回望着他,半晌才猛然回过神来,连忙将眸光垂下,重新看回书案。
李研拿出一张纸,又亲自在笔架上挑选了一根笔递给宋楚灵,极具耐心的教她如何蘸墨,如何落笔。
在说到字如其人时,宋楚灵蓦地眼睛一亮,下意识抬眼看向身旁。
“怎么了?”李研问道。
宋楚灵视线在李研的字迹上,与他的面容上快速流转了几个回合,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应道:“王爷说得对,字如其人。”
李研微怔。
他自是清楚,自己面容生得俊美,可从未有人当他的面说过这些,宋楚灵方才即便没有直接开口夸赞,可那眼神和话语,明晃晃的就是在说他好看。
李研竟头一次会因这样的事,心头生出某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并不令他讨厌,相反,还带着几分莫名的愉悦。
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过去,宋楚灵重新提笔写字,她起初拿笔的姿势与李研所教一致,待练了两章后,她手指有些发酸,不知不觉就换了握笔的姿势,比划也开始凌乱起来。
李研发觉后,便出言提醒她。
宋楚灵想要将笔重新握好,可想了半天,也不记得到底怎样握才是对的,她眼神越来越困惑,最后垂着脑袋,活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闷声开口:“王爷,奴婢忘了怎么握笔。”
李研没有责她,拿起笔重新教她,可不知怎地,宋楚灵这会儿怎么握怎么奇怪,她越学,头垂得越低,那白皙的脖颈就好似随时有可能折断一样。
尤其是在李研停下笔,忽然噤声之后,她的沮丧与不安便更加强烈。
屋内一时静得骇人,刘贵与常宁也不知在何时都退了下去,整座书房里便只剩他们二人。
就在宋楚灵有些顶不住压力,犹豫着要不要说点什么时,李研忽然出声道:“应当是这样……”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容的抬起手,用自己冰冷的手掌,将那握着笔有些发颤的小手包裹住。
宋楚灵温热的小手在感受到那丝冰冷的刹那,倏然一顿,随即将手迅速抽离,那逃也似的速度,让笔杆也在顷刻间掉落,在白纸上留下了一道浓浓的墨迹……
同样,那墨迹也沾染了两人的手指。
李研唇角温润的笑意瞬间僵住,他望着手上墨迹,眸底中明明方才生出的那道隐隐光亮,在这刹那间,重化为黯淡。
宋楚灵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起身退开一步,双膝重重落在地上,朝李研俯身就道:“奴婢知错,望王爷开恩……”
李研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看她,而是自顾自地拿出帕子,动作极尽缓慢地擦拭着指尖,许久后,他僵硬的神情才慢慢缓和下来,淡道:“我乏了,今日便练到这里。”
刘贵进来时,看见宋楚灵还在原地跪着,也不知这两人又出了什么事,怎么认个字还把人认到跪地了,莫非是宋楚灵太笨,死活记不住,惹恼了王爷?
刘贵实在猜不透,也不敢贸然询问,趁着日头还在,便推着李研去了一趟养性苑。
整个下午直到傍晚,李研一直未唤宋楚灵入殿伺候,他似乎又变成了往日那个面容始终含笑,温润如玉,却令人捉摸不透的晋王。
在入睡前,李研还有一碗汤药要喝,这碗药不如午后那碗苦涩,喝完却总是喉咙发干,一般膳房会给他再备一碗润喉的汤来,但是睡前不宜喝太多甜腻的东西,李研一般也只是喝上几口,便叫人撤了。
可是今日的汤有些不同,入喉时不觉甜腻,反而回味还带着淡淡的清凉,他忍不住又喝了几勺,最后干脆将那一碗都喝完了。
“这是什么汤?”他问那送膳的宫人。
宫人屈腿道:“是枇杷雪梨汤。”
枇杷雪梨熬的汤,他从前也是喝过的,今日的明显与之前不同,李研又问道:“是如何熬的,为何入喉这般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