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研从儿时便喜欢看书,看书可以使他心绪很快平静下来,可今日他面对自己喜爱的书册,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索性将宫人全部挥退,只留下刘贵一人在身侧。
等四周彻底静下,连院子里也一片寂静时,书案后的李研终于失了耐性,他将手中书册一把合上,放回桌案,脸上最后的那抹淡笑,也跟着消散,“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刘贵知他是当真有了恼意,便倒了盏温差递上,与他缓声分析道:“自打那人去世后,这么些年来,后宫是头一次添人,且还是陛下亲封的美人,奴才那日见了,这欣美人的确是与当年那位神韵像极,便是眼下她尚未荣宠,也免不了会招人忌惮啊……”
后宫这些年之所以安稳无事,便是因为皇上专心朝政,别说雨露均沾,就是连坤宁宫他都很少踏足,妃嫔们已经习以为常,平日里安生度日便是,根本就懒得再去争抢什么,但她们心中并非毫无怨念,只是宸妃已故,这份怨念根本无处宣泄罢了。
如今有人闯进这份安宁中,她又与宸妃极其相似,后宫这些妃嫔怎能不将她当做眼中钉,肉中刺,定是要好生将她打压,最好是直接将命都夺了,省得她日后成为第二个宸妃。
李研自幼长在宫中,这些手段他自然能懂,便是太了解人性的劣,才让他不喜与人深交。
他拿起茶盏,放到唇边却是没有喝,垂眸望着上面漂浮的几片薄叶,问道:“杖责赵芝,你是怎么看的?”
刘贵继续分析,“意在杀鸡儆猴,如果一个主子,护不住待自己忠心的奴婢,那以后便无人再敢对她尽心。”
李研眸色沉凝道:“是这样,但她为何要给楚灵看呢?”
刘贵道:“估摸也是为了震慑宫人,楚灵之前救过欣美人,有又皇后娘娘亲自发了赏赐,这般风头无两的宫婢,若是今日在钟粹宫里受了责罚,以后欣美人万一再度涉险,想救她的人,便得先好好思量一番了。”
随着刘贵这番话音落下,屋内再度陷入寂静,李研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他只是冷冷望着手中的茶水,那盏茶已经凉了,他却未曾喝过一口。
不知何时,日光被一片阴云遮住,屋里屋外的光线倏然暗下,尤其是这书房中,显得格外阴沉,还透着一股莫名的冷意。
“我那位姨母,怎会这般简单呢?”昏暗中,李研带着几分嘲讽道。
刘贵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有些疑惑地蹙眉看向李研。
“宋楚灵如果是旁人的宫婢,便只是你说得那意思,可她是谁的人?”李研唇角向上微微提起,“她是宁寿宫的人,是本王二十余年以来,头一次近身的女婢……”
说到这儿,李研顿住,视线终于从那茶水中移开,他看向刘贵,语气清晰分明地道:“因为她是我的人。”
我的人?刘贵登时怔住。
白日里李研对钟粹宫传话的宫人这样说过,可那时刘贵只以为他是带了几分气性,才故意让人这般传话的,可如今屋中只有他们二人,李研还能这样与他说,那便当真是对那丫头动了心。
刘贵早就盼着他家王爷能在男女之事上开窍,却没想到会这样快,明明前几日他提及那些事时,王爷多少还是有些抗拒的,没想到经此一事,他倒是能坦然说出了。
刘贵很快回过神来,上前道:“那王爷的意思是,钟粹宫是在做给咱们看的?”
李研颔首,既是他已经在刘贵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心思,后面的话便可直接道出,不必含沙射影。
“玉嫔说赵芝没有规劝主子,犯了大过,这话是说给楚灵听的。”
刘贵一开始没有往这方面想,如今再听李研这样说,瞬间就明白过来。
玉嫔这番话,是在提醒宋楚灵,不要对晋王生出非分之想,便是她没有,晋王若是动了这些心思,她也应当规劝,否则便会如同赵芝。
李研冷笑了一声,道:“赐座那出戏,并非是给欣美人看的,那是做给我看的。”
如果宋楚灵坐了,他们便可直接说宋楚灵心思不纯,她能入宁寿宫,进安寿殿,伺候在晋王身侧,便是早有预谋,不论是皇上还是皇后,都不能允许这样的人继续待在李研身侧。
如果宋楚灵不坐,便顺理成章扣一个不敬贵妃之罪。
说到这儿,李研反问道,“你觉得,娴贵妃会如何惩治她?”
刘贵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有些令人惶恐,他一时不敢说出口。
李研看见他神色,便知他已经猜出来了,声音比之前更加沉冷,道:“我以为,这些年我已经将心思表现的在明显不过。”
他从不干涉政事,也不与外戚有任何往来,所学所看,皆与治国无关,他专心在这宁寿宫中养病,甚至连宫宴或是祭祀大典都鲜少露面。
他所要无非就是一个清静自在,可如今,他却连一个女子都护不住了。
李研冷笑,“我若当真有那个心思,还轮得到生子去争?”
这句话一出口,刘贵猛地一下抬起眼来,他细细打量李研神色,想试图看出他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还是当真有了旁的打算。
可他看了许久,什么也看不出,且还愈发觉得屋内寒凉,他打了个寒颤,长出一口气,像是在试图将周围寒气驱散一般,带着几分笑意地对李研道:“还好咱们楚灵傻人有傻福,今日躲过一劫,往后……”
刘贵说着,便见李研眸光倏然扫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说错话了,连忙噤声。
一提起宋楚灵,李研眸光中的寒意逐渐散去,连声音也慢慢柔和下来,“她不是傻,只是太过纯净罢了。”
李研口中这位太过纯净之人,此刻正坐在床榻上。
她脱去外衫,身上只一件淡绿色齐襦长裙,她将长裙撩开,露出两个红肿的膝盖。
那老嬷嬷是故意让她跪在那里的,且还提前在那一处的地板上搁了砂砾,初跪时便觉得疼痛,待时辰久了,膝盖会因麻木而不觉得疼痛,可皮肤被硌的痕迹,却只会越来越深。
她拿沾了水的干净帕子,一点一点擦拭着那几处被隐隐硌出血迹的地方。
忽然,头顶瓦片传来一声轻响,宋楚灵手中动作不由一顿,朝声音传来的反向看去。
半晌再无动静,宋楚灵轻出一口气,以为是老鼠跑过去发出的声音,便重新将视线落回膝盖上。
可紧接着,身后的窗子却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宋楚灵不动声色将裙摆盖好,又从床里侧顺手抓起被子披在身上。
在她回头看向窗户时,那道颀长的身影已经稳稳落入房中。
宋楚灵知道李砚这几日会来寻她,却没想到会是今日,更没想到会是在大白天里。
她望着缓步朝床榻走来的李砚,语气有几分不善道:“殿下白日里闯入奴婢房中,恐是不妥吧?”
李砚没有说话,他径直朝宋楚灵走来。
他一身绯色锦袍,银丝镶边刺绣,腰间是月白色缎带,走路时衣袂随着身影微微晃动,倒是真如流传中那样,像个不学无术,空有一张俊颜的浪荡公子。
但宋楚灵知道,这些都只是他麻痹人心的伪装。
李砚来到她面前,那狐狸似的细长眉眼,带着几分沉冷地微微眯着,将宋楚灵好一番打量,才开口道:“衣衫不整时记得先将门窗关好。”
宋楚灵未见半分扭捏,她抬眼便朝李砚道:“殿下说得是,奴婢下次定会将门窗全部锁好。”
后面这一句话,宋楚灵刻意加重了语气,李砚自然清楚,她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他好似不在意般,直接就坐到床边,脸色依旧带着几分冷意道:“你可是忘了自己允诺过的事?”
宋楚灵不冷不淡道:“殿下急什么,不还有三五日工夫么?”
三五日?李砚唇角浮出一抹冷笑,“行,那便再等你几日。”
李砚说完,宋楚灵便一副等他离开的神情,可等了许久,也没见他有要走的意思,宋楚灵不由蹙眉道:“殿下可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李砚目光从宋楚灵面容上慢慢向下落去,最终停在了那只紧紧拉着被褥的小手上,恍然间想起她高热那晚,这只小手便如现在这般用力,却不是拉着被褥,而是紧紧攥着他,怎么推也不愿松开。
“为何这样急着催我走?”李砚问道。
宋楚灵觉得莫名其妙,“这是奴婢的房间,难道殿下不该避讳些么?”
李砚轻笑着将视线再度落回宋楚灵那双杏眼上,问道:“如果我是晋王,你也会催我?”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维持着最基本的恭敬,回道:“殿下说笑了,依照王爷的品性,他应当不会私闯奴婢房间。”
李砚又是冷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将身子朝她面前俯去,与她距离不过咫尺时才慢慢停住。
他狭长的眉眼再度微眯,就好似不愿将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放过般,直直盯看了许久,才沉声问道:“你为何接近晋王?”
宋楚灵未有一丝躲闪,他迎着李砚探究的目光,道:“奴婢以为之前与殿下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殿下有任何奴婢能出力的地方,奴婢一定会竭尽所能,但奴婢要做什么,不会触及殿下利益的情况下,殿下大可不必理会。”
宋楚灵说完,直接抬手将李砚推开,转身便要下床。
却没想她脚跟刚落地,身子还未站起,胳膊便被李砚一把拉住,整个身子重新跌回床板上,李砚也顺势跟着俯下身来,宽厚的肩头如同沉重的枷锁,让她胸口瞬间被压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能从钟粹宫全身而退,又将晋王逼得亲自去接你,宋楚灵啊,你本事可当真不小……”李砚伏在她耳畔,声音又沉又冷道,“怎么办呢,将这样危险的人留在我兄长身侧,我很不放心啊。”
宋楚灵闷哼一声,耐着性子诱哄李砚道:“殿下不必忧心,奴婢有把柄在殿下手中,势必会以殿下马首是瞻……”
“不不不。”李砚嗤笑出声,将宋楚灵话音打断,他那森冷的眉眼里夹杂着一丝阴鸷,“我向来不喜坐马车,因为缰绳握在自己手中,才最为保险。”
第四十六章
李砚眸光落在面前那小巧的耳垂上, 随后又一点一点被那白皙到几乎发光的脖颈所吸引,他心口莫名生出一阵燥热,呼吸也变得有几分沉重。
他正打算起身, 便听耳旁又传来那带着几分诱哄的声音。
“殿下多虑了, 只要殿下有需要,奴婢便会鼎力相助, 连少监也会如此,甚至还有宝福公公,你看, 奴婢这不就是被殿下牢牢握在手中的缰绳么?”
李砚唇角勾起, 忽又不想起身了, 他一面又朝那通红的耳垂靠近, 一面沉声道:“你……在我手中么?”
宋楚灵被他压得要透不过气来,她用手肘不动声色地缓缓用力,想要将李砚推开, 可李砚宛如一座大山, 纹丝不动。
她努力吸了口气, 勉强地点头道:“奴婢的把柄不就握在殿下手中么?”
李砚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温热的气息不住地吹在宋楚灵脖颈上, 激起一片酥麻的小颗粒。
他一边低笑,一边撑起身, 居高临下地望着宋楚灵, “在你心中, 我便如此憨傻么?”
不等宋楚灵开口说话, 他便紧接着又道:“你与晋王一起时, 可也将他当成傻子?”
宋楚灵想要坐起来,却又被他一把按住肩头, 牢牢压在床榻上。
她觉出李砚情绪有些不对,那双眉眼中除了与她说话时,惯有的探究与阴沉之外,似乎还隐隐带着一股骇人的执念。
如果是寻常女子,在看到这一幕时,多少会慌神,但宋楚灵依旧镇定,她匀了几个呼吸,脸色也渐渐恢复如常,她朝李砚露出一个从容的笑。
“殿下何故这样问,凭殿下的本事,应当已经知晓,奴婢是如何一步步走到王爷身边的,可殿下不同,奴婢与殿下是机缘巧合所致,奴婢从遇见殿下那刻起,便注定不能在殿下面前伪装了。”
说着,宋楚灵故作垂眸轻叹,“如果殿下还是不能信任奴婢,那奴婢也没有办法了。”
这话说得,倒好像是李砚在故意挑她刺一样,李砚冷哼一声,那宽掌又加了几分力道,将那白皙到几乎发光的肩膀,压出了一道红印,“好啊,我信你,那你告诉我,你为何要接近晋王?”
看来今日是必须要给李砚一个答案了,宋楚灵故作为难,犹豫了片刻,才一副迫于李砚给的压力,终于妥协似的开了口:“奴婢自从出生以来,便是见不得光彩的存在,甚至不配认祖归宗,终日躲躲藏藏,被人嗤笑是野种……”
宋楚灵说着,眼眶逐渐湿润,她哽咽了一下,强稳住情绪,带着几分不服输的执拗眼神,看向李砚道:“生而为人,为何奴婢如此命苦,难道奴婢这一生,只能做那见不得光的人么?”
她笑了,“奴婢要往上爬,要享荣华富贵,要锦衣玉食,要那些看不起奴婢的人,叩拜在奴婢面前。”
她这番话说得极其真切,在最后这句话音落下时,那眸光中的坚定令李砚都忍不住有些动容。
他垂眸看着那眸中噙泪的人,低道:“那你应当知道,晋王对储君之位毫无兴趣。”
宋楚灵又是一声轻笑,道:“殿下太看得起奴婢了,奴婢怎敢去奢望那么高的位置,不过是仗着能入王爷的眼,日后能做个侧妃,便已经知足。”
李砚从第一次见宋楚灵,便知她身上有一股常人没有的痕狠劲儿,带着这股狠劲儿,她当真心甘情愿只做个侧妃?
李砚又开始不信她了,遂问:“侧妃你便知足了?”
“若是能做正妃,自然更好。”宋楚灵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个位置的渴望,她说这句话时,那噙过泪的眸子,瞬间变得更加明亮。
李砚莫名不快,他阴冷的眸光从宋楚灵眉眼处慢慢向下移去,最终移到那微微张开的两瓣薄唇上,那红润的唇角带着几分期许地向上勾起,在清楚的意识到,这份期许是因晋王妃这个位置而生出时,李砚心口顿时变得更加沉闷。
见李砚神色忽又阴鸷下来,宋楚灵暗忖,可是方才那些话中,哪里说得还不够准确,想着,她便又试探性地开口道:“奴婢与王爷……”
话未说完,李砚便直接俯身下来,在她唇畔上不重不轻地啄了一下,只是一下,他便立即坐起身,宛若一个故意刁难人的孩童一般,带着几分挑衅的语气,垂眸看向宋楚灵道:“如果你的王爷知道,这张小嘴被我亲过,会如何呢?”
在方才那一瞬间里,宋楚灵自是被惊得愣住了,可此刻她已经能回过神来,她神色依旧淡定,且没有一丝回避,直接抬眼看向李砚道:“奴婢不知道,殿下大可去试试。”
李砚蹙眉,“你便一点也不觉得害臊?”
宋楚灵觉得可笑,“堂堂皇子强欺宫女,殿下都不觉害臊,那奴婢有什么可害臊的?”
似是没料到宋楚灵会是这样的反应,李砚眉心蹙得更深,颇有些不可置信道:“你当真不怕?”
宋楚灵淡定地摇了摇头。
李砚蓦地想到了什么,那双眉眼瞬间又阴沉下来,他捏住宋楚灵下巴,冷冷问道:“你不害怕,是不是因为你和晋王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