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便指挥内侍省同来的宫人,将桌椅搬去廊道旁一处阴凉的地方,待他坐下之后,又对那几个宫人道:“你们去院里候着,万一再有人来,将他们带到此处来登记。”
宫人们很快离开,此处便只剩他们三人。
赵睿坐的地方其实很显眼,一眼就能将院里来往的人看清楚,倒是距他三米开外的地方,有一颗粗壮的老槐树。
宋楚灵先是依照规矩,拿出宫牌递到赵睿面前,赵睿也不敢耽搁工夫,三两下登记完后,便抬眼去看连修。
连修还未说话,宋楚灵便直接朝赵睿屈了屈腿,道:“赵公公,奴婢虽为王爷近婢,但前些年从未去过行宫,尚不知有何规矩,且还想多了解一下行宫的环境。”
赵睿一面点头应是,一面看向连修,“的确,照顾王爷半分也马虎不得。”
连修冷着一张脸,终是开口道:“我来吧。”
说完,他便朝一旁的老槐树走去,宋楚灵垂眸紧跟其后。
待这两人的身影彻底隐入老槐树后,连修面上的那份沉冷终是散去,“你可有伤到?”
宋楚灵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连修也知道了钟粹宫的事。
的确,后宫不管何处的消息,只要内侍省想查到的,都不会难,毕竟各宫每日宫人的轮班,或是哪个宫有何人出入,都是要记录在册的,而这册子最终的去向,便是内侍省。
“无碍的,娴贵妃与玉嫔不敢将事情做的太绝,她们只是杀鸡儆猴,顺便提点我罢了。”
宋楚灵知道时间有限,半刻也不敢耽误,她一面说着,一面拿出一块香胰子,朝连修递去,可等了一会儿,发觉连修没有任何反应,这才抬起头来朝他看去。
也就是此刻,撞到了连修那深沉的眸光时,她才恍然意识到,从他们躲到树后开始,他便一直这样深望着她,目光从未离开过。
“为何不来寻我?”低低的嗓音从连修口中道出。
他知道以宋楚灵聪慧,想要找机会去一趟内侍省,绝非难事,除非……她不想找他。
宋楚灵不由再次一愣,她竟头一次从连修这般清冷的模样中,察觉到一股隐隐受了委屈的感觉。
她无奈地扯了下唇角,温声与他解释道:“是那日从钟粹宫回来以后,晋王下了禁令,不允我私自外出。”
连修没有说话,依旧直直地望着她,似是不信她真的没有办法能出去一样。
宋楚灵叹了一声,又从袖中拿出一个香囊,尚未开口,便听连修又冷冷地说了一句,“上次分别前,你曾说日后的事,交给你自己便好。”
宋楚灵再度讶然,她那日当着连修面,是故意这样说的,因为她知道那时的连修,已经对她上了心,根本不会因被李砚发现,就与她彻底断开。
却没想到,那句话竟当真让连修听进去了。
起初连修倒没有在意,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宋楚灵也一直未曾露面,那句话才又被他想了起来,且越想,心里越像扎了根刺。
知道连修是误会了,她笑着直接去拉他的手,将他冰冷的手掌在面前摊开,把那香囊放在了他的掌心里,温哄道:“如果我不想寻你的话,为何要赶在入夏前,给你绣香囊呢?”
直到此刻,连修才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看向了掌心里那个精致小巧的香囊。
见状,宋楚灵又赶忙将香胰子也放了上去,道:“你上次说,香胰子用完了,我也抽空做了新的给你,这是我特地去养性苑采的海棠花瓣制成的。”
说着,她顿了一下,笑着望向连修道:“海棠有股漠然的清香,最为适合你。”
言下之意,她心中一直念想着他,连这香胰子里的花瓣,都是特地为他挑选的。
连修将东西紧紧握住,表面上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可若是细看,可发觉他眸中的沉冷已是散去,他轻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道:“若你实在出不去,我便寻机会进来。”
宋楚灵也暗暗舒了口气,她又从连修手上将香囊拿起,道:“我来帮你系上吧?”
连修一时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拒绝。
宋楚灵便当他是同意了,直接上前一步,拿着香囊弯身同他道:“我记得我腰上的这块玉佩,是你亲手帮我系上的,所以我在做这香囊时,便想着等有机会见到你,我也要亲手帮你系上。”
她此刻的模样,和当初连修帮她系玉佩时,极为相似,她也是如他一般,撩开了他最外层的那件单衣,在腰间的鞶革上寻了一处最为显眼的位置,这才开始系那红绳。
她一边系着,一边低低道:“有一事我想托你帮我查一下。”
连修没有半分犹豫,直接便应了下来,“何事?”
宋楚灵道:“四皇子的生母王美人,当初因病过世,我想知道她患的是什么病,是哪位太医医治的,又开了什么药,还有临死前的几日里,她所住之处,可有异常。”
语毕,宋楚灵直起身,帮连修将衣衫整理了一番,在抬眼看向他时,忽然发觉他头顶的发冠处,不知何时落了一片叶子。
她抬起胳膊,宽袖倏然滑落,露出一截小臂,在树荫的映衬下,那小臂显得更加白皙,宛如丝缎一样柔滑,它先入落入了连修的余光中,最后,一点一点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
随着一阵温风拂过,又将她身上那股熟悉且莫名好闻的淡香送了过来。
连修不由失神,余光骤然瞥见赵睿正在往这边看,他下意识想要避开。
“别动,”她脚尖微踮,轻道,“马上就好。”
说着,她另一只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袍,他一时当真没有再动,而他的耳垂,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万分灼热。
“你们在做什么?”
极其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时,宋楚灵蓦地一惊,那片树叶从指缝间飘摇坠下。
第五十章
宋楚灵连忙将连修松开, 目光下意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从她这个角度,看不到李研, 那便说明, 李研也应当看不到他们,顶多只能看到衣摆。
宋楚灵暗暗松了口气, 快速地冲连修递了个眼色,连修微微颔首,心领神会。
桌后的赵睿, 在听见李研的声音时, 心里也陡然咯噔一声, 他知道是自己疏忽了。
他在连修身前待了这么久, 头一次看见这般模样的连修,一时有些没忍住,将注意力都放在了树后, 这才导致晋王来到院中时, 他都没有留意到。
不过到底还是常年在内侍省办事的人, 他并没有因此表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极其自然地站起身, 快步上前朝李研恭敬行礼,“王爷吉祥。”
李研通畅是不会来前院的, 可方才他在书房里, 等了许久也未见宋楚灵回去, 越等越觉得不安。
他忧心有人借此机会, 又生出什么话柄来刁难宋楚灵, 这才命刘贵将他推来前院看看。
却没想一过来,便看见赵睿一人坐在桌旁, 而就在他不远处的那颗老槐树后,露着一片鹅黄色的衣角,那是宋楚灵今日所穿宫服的颜色,且那衣角旁边,还有一片墨蓝的衣摆……
他如此忧心她,她却与人躲在树后,还离得那样近,这两片衣角分明已经挨在了一处。
李研心头瞬觉不是滋味,平日里再是淡定,此刻也失了几分耐性,直接便扬声问出一句。
宋楚灵很快就从树后现身,脸上没有半分紧张,只是带着几分惊讶地朝他快步走来,等来到他面前,朝他俯身问道:“王爷怎么过来了?”
等她从树后出来,连修才跟着露面,朝李研的方向恭敬行礼,“王爷吉祥。”
李研眉眼微寒,唇角却带着几分温笑,这笑容似曾相识,宋楚灵很快便想起是在何处见到过。
那是许久前,红梅在天寒地冻的雪地里瑟瑟发抖地扫雪时,石亭中的李研便是如此的神情。
“方才在做什么,为何要躲在树后?”他笑着又问一遍。
他这句话似乎是在对宋楚灵说得,可眸光却是又落在了连修身上。
从前他便听说过,内侍省的连少监模样极为清俊,性子淡漠,倒是引了许多宫婢们趋之若鹜。
李研对这些事向来漠不关心,对连修自然也不曾留意,便是偶然碰见,也只是淡瞥一眼,直到今日,他才算得上是头一次正眼将连修打量。
见连修上前似是准备开口回话,李研却是不打算听他开口,他微勾唇角,对一旁的宋楚灵道:“你说。”
连修是连宝福的儿子,又在内侍省做事,想来已经是个人精了,谎话岂不张口就来,宋楚灵却是不同,若当真他们方才在树后做了什么,她怕是不到两句话,就能露出端倪来。
“躲?”宋楚灵故作什么也没觉察出来,她此时神情就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她与连修站在树后说话,会有“躲”的意思。
她先是疑惑地蹙了下眉,抬眼朝那棵老槐树望去,看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奴婢没有躲着,是因为今日日头太晒了,那边有树荫,所以才会去那里说话的。”
说着,她还特地绕到了李研的左侧,用自己的身子帮他遮住日光,又冲他盈盈一笑,这笑容纯净又无暇。
李研也不知信了没有,温润的眼眸微眯着,冲她颔首示意,“过来。”
宋楚灵知他这样代表何意,便乖巧地蹲在他腿边。
李研拿出一条帕子,就在众目睽睽下,用帕子在她额前轻轻擦拭着。
宋楚灵显然是被这个举动惊到了,她脖子微微一缩,带着几分困惑道:“王爷,奴婢没有出……”
她想说,她没有出汗啊。
可后面的话却被李研温声打住,他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口型,轻道:“嘘。”
宋楚灵只好抿起唇来,垂眸不再开口。
而面前的连修,自始至终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清冷,漠然,仿佛面前一切皆与他无关。
李研将帕子重新装回身上,唤宋楚灵起身,连修与赵睿也准备退下,可就在此时,李研忽然眸光一顿,再度出声:“连少监身上那香囊,看起来极为别致。”
那样的东西,一看便是出自女子之手。
宋楚灵顿时心生后悔,方才就不该帮连修将那香囊系上,便是系上,也不该系得那样显眼,可就是再后悔,如今已经引起了李研的注意。
连修不慌不乱,朝李研颔首道:“多谢王爷夸赞。”
李研故作随意般问了一句,“是何人送的?”
连修没有思索,几乎是脱口而出道:“一位女子。”
赵睿心中又是咯噔一下,后衫已经全部被汗水浸湿。
他又好奇这几人的神色,又害怕真的看出点什么来,最后只能是端出一副恭敬的模样,垂眸将身子微俯着,一眼不敢看。
刘贵自然也是瞥见了那树后的两片衣摆,只是他上了年纪,眼睛难免有些花,看得不如李研仔细,只知道宋楚灵与连修在树后说话,却不知两人靠得有多近。
可自家王爷今日这样的反应,明显是有些不大对劲儿的。
“呦。”刘贵既是觉出不对,便不能事事都让自家王爷亲自开口,于是他笑眯眯地朝连修道:“咱家之前便听说了,这多少宫婢都上赶着送东西给连少监呢,可又听说,连少监向来是会推拒的,怎么将这香囊戴在了身上呢?”
宋楚灵心跳如擂鼓,面上却也是十分好奇地望向连修,她甚至已经找好了借口,如果连修说出是她所赠,她要如何同李研解释。
然连修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朝上首微微颔首道:“传闻不可全信。”
刘贵原是打算再问两句,将那送香囊的人帮自家王爷问出来,可李研却是作罢,他虚抬了下手,将面前二人挥退。
回去的路上,李研一直没有说话。
等他们回到书房,只留宋楚灵在身侧,他给自己和她各倒了盏茶,唤她坐在腿边,这才温声开口:“怎么去了这样久,为何登记完还要与连修独处?”
宋楚灵猜出来李研不会就此作罢的,便是他没有亲眼看见她与连修做了什么,也不会轻而易举将这一页接过,毕竟,李家之子骨子里是有刨根问底的习惯在的。
宋楚灵带着几分倦意地趴在膝头,眉眼含笑地望着李研道:“因为奴婢从未去过行宫,想多问一些关于行宫的事。”
李研道:“回来问我便是,为何偏要问他?”
“不一样的。”宋楚灵圆圆的小脸上,细眉微蹙,她坐起身来,满脸皆是认真。
“王爷告诉奴婢的皆是行宫之好,不论是那些花草还是山水,它们虽然很美,奴婢也很向往,可是奴婢与王爷不同……”
“奴婢不是去享受的,奴婢过去是为了好生伺候王爷的,所以,奴婢不能只知道行宫之美,奴婢更应当要知道的是行宫那些不便之处。”
宋楚灵这番说辞挑不出任何错来,她身为奴婢,的确应该这样想。
其实从一开始李研就已经知道,她比宫中任何人都要兢兢业业,类似这样的话,他之前也听过许多次,可如今,再听宋楚灵这样说时,他竟觉得异常刺耳。
宋楚灵见他沉默不语,便试探性地继续解释道:“王爷之前与奴婢说,行宫里人少,奴婢又是头一次过去,生怕到时候照顾不周,出了什么岔子,所以才着急询问连少监的……”
见李研还是没有说话,宋楚灵语气忽然一转,她眼眸低垂,小手局促地抓住了衣摆,一开口,那声音还带着几分颤抖,“奴婢……奴婢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事,让王爷不悦了……”
“没有。”李研终于出声,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他抬手覆在她微微颤抖的小手背上,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着,温声道,“不怨你,是……”
是他想偏了。
小姑娘心眼太实,满心满眼都是要对他好,他却仅凭两片衣角,便生了那般不该有的心思,至于那衣角为何离得那样近……
许是风的缘故吧。
李研的话戛然而止,宋楚灵小心翼翼抬起眼来,好奇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李研却是一滞,有些话他到底是说不出口,索性就换了话题,“你可会绣香囊?”
宋楚灵以为他还没罢休,又盯着那香囊生了怀疑,心口里那将将落下的大石,又立刻悬起,“奴婢会的,但是许久没有绣过了,有些手生……”
果然,那香囊的确与她无关,不然她怎会说手生?
李研又是轻呼了口气,道:“绣一个吧。”
宋楚灵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道:“奴婢绣得不太好看,为何要绣呢?”
李研将手从小姑娘手背上抬起,去拿桌上的茶盏,“连修都有人惦记,送他香囊,我这鞶革上却是空的。”
宋楚灵看了一眼他要上的鞶革,的确没有看见香囊,不由道:“奴婢记得娴贵妃娘娘不是送给王爷了一个么,若不然奴婢去帮王爷取来?”
李研拿茶盏的手蓦地一顿,深吸一口气道:“我不喜欢她送的。”
宋楚灵干笑了两声,道:“娘娘手艺那般好,王爷都不喜欢,若是见了奴婢绣的,说不定都要罚奴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