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研问道:“怕什么?”
宋楚灵犹豫了片刻,似有些不敢说,等李研允她实话实说后,这才低低开口:“四、四殿下有点凶,奴婢有些怕他。”
“他脾气向来如此,只要不故意招惹他,不会有事的。”李研温声安抚了两句,又问道,“那你不紧张连修么?”
宋楚灵摇摇头。
李研微微蹙眉道:“我记得你与连修相熟,怎会不替他紧张呢?”
宋楚灵瞬间了然,原来她那时故意装作的不在意,落在李研眼中,才是不符合常理的表现,怪不得他一直不愿出声解围。
找到问题的根源,解决起来便容易许多。
宋楚灵长出一口气,语气辛酸又无奈道:“主子发火,做奴才的只能受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奴婢就是紧张也没有用,其实……”
她略微一顿,声音又低几分,“其实做奴婢的人,早就习惯这些了。”
奴婢、奴婢、又是奴婢。
李研愈发不喜欢从她口中听到这个词了,这样的自称仿佛是一座无形的大山,就横在两人之间。
他深深吸了口气,许久后才缓缓呼出,再开口时,便是询问她方才去了何处,怎么这样久才回来。
宋楚灵又将脑袋往下埋,几乎都要贴到膝盖上了,“奴婢送连少监离开后,回来的路上,想顺道采摘些花草,可是、可是……”
“可是如何?抬起头来说话。”李研轻道。
宋楚灵缓缓将头抬起,在看见李研视线落在她红肿的唇畔上时,她又立即将头垂了下去,抑制不住地委屈道:“今日送贺院判时,他说前院种的独角莲有清火祛毒的功效,奴婢这两日总觉得心浮气躁,方才回来时,在廊道旁看见独角莲,就顺手摘下一片,放在口中嚼,却没想到……”
小姑娘说着,眼泪似乎都落下来了。
李研最是见不得她受委屈,一面伸手将她面容抬起,一面拿出帕子帮她轻柔拭泪,“别急,慢慢说,无妨的。”
宋楚灵哽咽道:“奴婢觉得味道不对,嘴巴还越来越疼,跑回屋中照了镜子才知,奴婢的嘴巴肿了……”
“贺院判说得应当不会有错啊。”李研奇怪道。
宋楚灵可怜地吸着鼻子,摇头道:“贺院判没有说错,是奴婢看错了,独角莲只那前院种了一片,院中廊道旁的是滴水观音,两个叶子长得很像,可滴水观音有毒,不能入口的……”
敢情这是因为误服滴水观音,而中毒导致的唇畔红肿。
她这行为简直是又可爱,又让人心疼。
李研帮她将眼泪擦净,随后自己驱使着轮椅来到柜子旁,从抽屉里找出一个松木药盒,这是太医院给他备的药膏,据说外用内服皆可,只是他一直未有机会用过。
回到宋楚灵身旁,他弯唇道:“放心,这里面的草药当真可以清热解毒。”
听出是在拿她打趣,宋楚灵顿时细眉拧起,可怜巴巴地撇着唇角,“王爷……”
“乖,别动。”李研敛了几分笑意,眉宇间尽是温柔,他用指腹沾了些许药膏,一手将她下巴轻轻托起,一手给她红肿的唇畔慢慢上药。
他想要让自己专心一些,可当那股湿热又轻柔的气息,从她微张的唇畔中缓缓呼出,落在他指尖上时,他的心绪瞬间乱了。
也不知是这张红唇在发烫,还是他的手在发烫,为何每当他手指触碰到她的唇瓣上时,便莫名会生出一股灼热,从指尖迅速向朝他身上蔓延。
李研温润的眉宇轻轻蹙起,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停下,他喉结微动,哑声问道:“苦么?这药。”
她一直没敢看他,眸光落在那昏暗的角落里,摇头道:“不苦,甜甜的,凉凉的,还有一股花香。”
他自幼服用的药都是极为苦涩的,还从未尝到过甜香的药,他此刻忽然想试试,这香甜的草药是什么味道。
李研的气息愈发沉重,在不知不觉中俯下身向她靠近,最终在距她脸颊一尺的地方停了下来,嗓音比之前更加低沉沙哑道:“楚灵,可以么?”
见小姑娘蓦地愣住,那神情明显是没有反应过来,他为何忽然这般询问。
他只能再次压身朝她慢慢靠近,在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时候,强迫自己再度停下。
“可以么?”这一次,他沉哑的语气中,那股极为明显的隐忍与克制,似乎顷刻间就要决堤。
小姑娘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在那决堤的瞬间,她立即别过脸去,只那颊边微凉的发丝,从他微张的薄唇上轻轻掠过,留下一抹淡淡清香,是那海棠花的味道。
“王爷!”宋楚灵仓皇起身,连他看都未曾看一眼,便立即朝他跪下,那衣衫内的身影,肉眼可见的在隐隐发颤,“奴婢、奴婢……奴婢不敢!”
李研方才微阖的双眸,缓缓睁开,眼白处的红血丝依稀可见,“是不敢,还是不愿,亦或者……不想。”
他既害怕听见她开口,又想知道她为何要躲,这样异常的矛盾,是他从未有过的。
好在宋楚灵没有让他煎熬太久,她深吸一口气道:“王爷待奴婢极好,奴婢心中万分感激,可奴婢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身份低微,便不敢妄图攀附,也不敢心生贪念……”
她说至此,缓缓抬起那双噙泪的眸子,抿唇道,“奴婢不敢,也、也……也不想。”
不想。
她说她不想。
李研双手顿时握紧,手背上拢起数条青筋。
宋楚灵似是再也忍不住,那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垂落在地,很快她面前的地板就湿了一片,她哽咽开口:“奴婢不想,是因为奴婢太害怕了,奴婢不想日日活在惊恐中……”
这句话宛若久旱的田园上忽然出现的雨滴,让李研瞬间又起了希望,“所以,你的不想是因为害怕,不是因为我?”
他声音很小,很轻,生怕将这细小的雨滴吓走。
宋楚灵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许久后,李研将手抬起,缓缓朝她面前伸去,“如果,不避讳身份,不去想所谓的宫规宫戒,我想问你,你愿意么?”
宋楚灵怔然的眸光中尽是迷茫。
“楚灵。”他用那轻柔的嗓音,低低地与她道,“我并非在说笑,我是当真……当真想问你,可否愿意与我一起?”
宋楚灵咬着唇,缓缓抬起手臂,朝他的手慢慢靠近,在与他指尖只剩下微不可见的距离时,忽地停住,那双迷茫的双眸,仿若瞬间醒神般看向李研,“可是王爷,没有如果的,奴婢就是奴婢……”
眼看她停在空中的手,顷刻间就要垂落,李研再也无法克制,他的手用力朝前伸去,将那只冰冷的小手牢牢握在掌中。
宋楚灵顿时愣住,她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向他,那红肿的唇瓣轻动,“王爷,奴婢……”
“你不是奴婢,你是宋楚灵,是我……”他话音微顿,用那从未有过的认真眼神,深望她道,“是我心悦的女子。”
第六十二章
在说完这段话后, 屋内陷入一片沉默。
她没有将手收回去,没有出声拒绝,却也没有点头应下, 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许久都不再开口。
李研将她拉起身,将那药膏交到她手中, 温润的眉眼中没有责怪,也没有逼迫,而是一种淡淡的满足。
在他还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之前, 她没有继续拒绝, 已经是最好的答复。
他们已经在行宫住了三日, 今日是李砚搬入甘泉殿的日子, 由于两殿距离极近,一早就听见那边传来宫人的声音,直到李研午憩前, 园里才渐渐静下。
潺潺的清泉声是大自然最好的入眠曲, 李研这几日午憩的时间都比在宁寿宫里久, 整个人的气色也愈发好了。
之前还在皇城时,他美则美矣, 却总是透着一股病弱的破碎感,如今, 那白皙的脸颊也会隐隐透出一抹红润的光泽。
午憩醒来, 李研去书房喝药, 随后又与宋楚灵如往常般同吃糕点。
在之后, 宫人将直对着园子的竹帘卷起, 在那书案上铺了一大张纸。
李研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所看的书籍都是有关园林修建的, 今日他将几分常看的搁在手边,将宋楚灵叫到身旁。
他拿出一本书册,翻开后指着上面的图画问她,“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家院后的山上,有一处竹园,可与这个相似?”
宋楚灵惊喜地连连点头,“对,就是这样的!那竹园后面还有一处石亭呢……”
李研一面听她说着,一面提笔在纸上作画,很快,便将她描绘出的场景栩栩如生的落在了眼前。
“我记得你喜欢荡秋千,这里采光好,身后又有竹林来遮风,便是天寒时你想来玩,也不会被风吹得难受……”
“主院这里种两棵西柿银,以供观赏,你若是馋了,便来后院,我想将这一片,都种满西柿银……”
“你那小木雕很是有趣,到时候在这里放一处假山,你若想雕刻,便将木雕都放于此处,若是不想费力,喜欢什么样的木雕,便吩咐下去,我会请最好的师傅来刻……”
李研说了很多,最后桌案上的那张大纸上,几乎布满了他的墨迹。
他忽然发觉,宋楚灵已经许久都未曾出过声了,他将笔搁好,回头看向身侧之人,这才发现宋楚灵一直在望着他。
“怎么了,眼睛为何红了?”
李研温眉轻蹙,见宋楚灵只是抿着唇,没有回答,不由多了几分不安,“是有何处不喜欢么?”
“奴婢……”她刚一开口,便忽然想起李研自那晚表露心意之后,就不允她在他面前自称奴婢,宋楚灵连忙改口,道,“我、我很喜欢,王爷说得每一处我都好喜欢,只是……我不知道王爷为何要这样?”
见不是因为别的事,李研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温声询问:“南至桂州,北至延州,东至沂州,西至凉州,这几处你最喜欢哪里?”
宋楚灵下意识道:“桂州。”
“好。”李研温笑,“桂州隶属江南,距你家乡更近,那便将晋王府设在此处。”
宋楚灵瞬间愣住,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半晌后才怔懵地开口,“王爷……你……”
屋外一股清凉柔和的风徐徐吹来,李研抬手帮她将发丝别致耳后,“我知你孝顺,待府邸建成后,我会命人将你娘亲也一并接入府中,只是我不知她的喜好,你若愿意,现下就说予我听吧。”
宋楚灵仍旧处于愣怔的状态,她有些语无伦次,又有些不知所措,手心都生出了一层薄汗,“可我……可我若是到了年纪,是要回家的……”
他已将话说得如此明了,她竟还未听懂,或者说已经听懂,但不敢相信。
李研将视线重新落回画卷,轻声问道:“那这里做你的家,可好?”
宋楚灵极为明显地吸了口气,许久都未曾呼出,只那手心愈发湿润。
李研将她手掌摊开,用帕子帮她轻轻擦拭着手中细汗,声音极柔极缓,如那缕清风般开口道:“楚灵,你已知我心意,若还有什么顾虑,但说无妨。”
小姑娘心中果然还有顾虑,她眼眸瞬间垂下,那口气也终是缓缓呼出,低道,“铁牛哥哥……”
李研动作微顿,温和的眉眼倏然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你喜欢他?”
宋楚灵没有正面回答,她将手慢慢抽离,深匀了几个呼吸后,认真地望着李研道:“王爷,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了,但是我不能接受的,我虽然身份低微,可我不想,也不会……和别人斗心眼……”
“我娘很小就与我说过,镇上有位老爷,他院里有好些娘子,当中一个因为对夫人不敬,被、被活活打死了。”宋楚灵说到这儿,她似是害怕李研误会,忙道,“我知道王爷最是心善,肯定不会打我的,可、可我……”
李研明白了。
暂不说她对铁牛是否有情意,只铁牛不会再娶旁人,让她缠于内宅纷争,于她而言便是最好的选择。
李研没再继续追问,而是温笑着将手掌放在她头顶上,轻抚的动作中尽显宠溺,“我懂了。”
在之后,他又开始翻看着书册,时不时在图纸上进行修改,宋楚灵也一声不吭地守在他身侧,直到屋外光线渐渐暗下,他眼睛有些疲惫,这才将书合上,差人去将帘子落下。
夜里的山间很是幽静,李研在床榻上却如何都无法入睡,只要一合眼,满脑子都是宋楚灵推拒时不安的模样,等到他彻底入睡时,漆黑的夜空已是露出了一际白光。
这一晚宋楚灵也没有睡好,应当说,她是一宿未眠。
她从李研寝屋内回来时,天色已经黑透,她正打算洗漱,李砚便出现了。
“可会骑马?”李砚问她。
宋楚灵愣了一下,犹豫道:“我在入宫前是学过骑马的,可这三年都未曾骑过,约摸是要熟悉一下才行。”
“没那个时间让你熟悉了,”李砚拉住她的手,便要带她出去,“再说,夜里的山路难行,你只能与我同乘一匹马了。”
两人前脚从屋里出来,辛祥便一个闪身钻进了宋楚灵房中,他身着女装,昏暗中倒是也像个身材娇小的女子。
李研对行宫极为熟悉,拉着她避开各处守卫,这一路上太过紧张,宋楚灵心中满是疑惑,却也没有机会问出声,直到两人顺利出宫,来到马匹前,她在问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李砚侧身上马,将手递到她面前,唇角的笑容是抑制不住的得意,“武安侯府。”
武安侯这次携家眷一道来了行宫,没有将那礼教嬷嬷一并带来,嬷嬷年长,也经不住舟车劳顿,便在府中休养。
她一生无儿无女,被请到武安侯府,便开始教导家中几位小姐,因是皇后身边的嬷嬷出身,在府中也算受人尊重。
武安侯夫人专门给她在侯府里设了一处小院子,差了个丫鬟在身侧照顾,今日那丫鬟家中忽然逢事,不得不赶回去一趟,要到翌日下午才能归来。
马背上,宋楚灵听到此处,不由问道:“武安侯乃武将出身,府邸中想必会有诸多亲卫,若将人从里面套出,兴许更加稳妥,如今你我直接入府,可会横出事端?”
“不必忧心,我都不怕,你怕甚?”耳后是李砚的轻笑声,“再说,一个老嬷嬷,还轮不到亲卫专门守着,她又不似你,成日里只会沾花惹草……”
知李砚胸有成竹,宋楚灵便放心了,可他后面这句话,又让宋楚灵蹙了眉头。
月光下,李砚侧目朝怀中之人看去,见她并没有否认,便不由心头多了几分不快。
他先是冷哼一声,随后刻意俯在她而后,将他湿热的气息往她耳中灌,“众人皆说李研天资聪慧,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我怎就觉得,他傻到家了。”
宋楚灵将身子朝前挪了一下,刻意与他拉开些许距离,避开了他的唇畔。
在行至一个略微陡峭的坡路时,李砚刻意拉缰绳让马扬起前蹄,宋楚灵直接倒入他怀中。
“你到底要做什么,李研为你都动了出宫建府的念头,这样还不够?”李砚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