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人当年如此,宸妃也是如此,小皇子李碂还是如此。
“会是皇后百密一疏,以为没人会查到这个地步,还是说……”连修思量道,“她是遭人陷害?”
“很快便会水落石出。”宋楚灵长出一口气道,“明日晋王会将我带到皇后面前。”
连修忧心地蹙起眉宇,低道:“他想做什么?”
“应当是动了娶我的念头。”宋楚灵声音极为低沉地上前一步,她踮起脚尖,用只有近身才能听到的声音,对连修道,“我需要内侍省,以我身为奴籍,不得明媒正娶为由,向皇后谏言……”
她气息落在鬓边与耳畔,连修呼吸逐渐凌乱,他顿了片刻,才用着同样低沉的声音,将唇也凑近她耳旁,“为何,我以为你想让李研娶你。”
“所以,我还需要你将前朝婉贵妃一事,暗示给皇后。”宋楚灵说完,重新站回原处,抬眸看着脸颊微红的连修道,“会不会让你为难?”
“不难。”连修微微朝她摇头,弯唇道,“原来你去他身侧,是动了这个念头。”
前朝婉贵妃曾为奴婢,后入坤宁宫,成为皇后身侧的凤仪女官,将奴籍转为官籍,后被赐婚给当时的太子,再之后,便成了当时最为得宠的婉贵妃。
第七十章
宋楚灵离开后, 连修便带着赵睿去了宁清殿。
皇后向来睡眠不好,便是在行宫这样幽静清凉之处,她也难以入眠, 午憩时常不到半个时辰, 便起身了。
这个时辰她在一处水榭中正在抄录佛经,赵嬷嬷将连修和赵睿带入水榭。
两人恭敬行礼后, 连修道:“有一件事,奴才想要请示娘娘。”
皇后将笔搁下,一面用丝帕擦手, 一面看向他道:“何事, 但说无妨?”
连修道:“月底宫宴上, 晋王吩咐内侍省在他身侧多备一张座椅……”
月底宫宴乃是皇后生辰日, 皇后向来低调,生辰日也从不铺张浪费,那日基本上到场的皆是皇室成员, 所以与其说是宫宴, 不如说是家宴。
“你是说晋王想与宫婢一道入席?”皇后听到这儿, 那刚端起的茶盏还未喝,便直接放了下去。
连修颔首道:“宋楚灵乃奴籍, 按照规矩不得与王爷平起平坐,且那日是娘娘生辰宴, 奴才觉得此举不合乎规矩, 便出言提醒过王爷, 但王爷执意如此, 且说过几日会来宁清殿与娘娘亲自言明, 但眼看就要宫宴……”
连修没有继续往下说,但很明显, 他的意思是李研一直没来与皇后说,他不得已今日才寻了过来,请示皇后的意思。
皇后听明白了,内侍省做事向来严谨,若连修今日不来,她当真是不知道,李研竟动了这样大的心思,上次在畅音阁时,那宫婢乖巧老实,就在他身侧照顾,如今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竟要直接在宫宴上同席而坐了。
皇后半晌没有说话,只是手中的佛珠不住地转动着,一旁的赵嬷嬷却是拉了脸色下来,忍不住俯身道:“娘娘,连少监所言极是,那宫婢身份低微,不该与王爷同坐,且还是在娘娘的生辰宴上,若是传出去,恐怕……”
赵嬷嬷也没将话说全,但在场的几人皆是听出来了,她是在为晋王日后选妃而忧心。
虽说晋王天姿仙容,温文尔雅,令多少京中贵女痴恋,但他身患残疾,且不问朝事,这就劝退了众多世家大族,贵女们的婚事向来由家中做主,她们再心心念念,也无法和家中抗衡。
且李研本身喜好孤静,少与人往来,也曾与皇后明示过,他暂无成婚打算,待日后有了会主动来与她说。
为人父母自然会对子女的婚事着急,皇后性子再寡淡,也是会着急的,只是她一直顾及晋王的身子,不想逼迫他,所以这些年晋王的婚事才一直耽搁着。
许久后,山间清爽的风将水榭外的湖面吹得泛起涟漪,皇后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朝连修摆手道:“这件事内侍省且先去办,本宫这两日会询问清楚。”
待连修与赵睿行礼退下,赵嬷嬷立即又上前,着急道:“娘娘,奴婢上次去送赏赐时,就说那宫婢要么是当真实诚,要么就是心思异常诡诈,如今看来,她定是后者啊。”
见皇后望着水面出神,赵嬷嬷声音愈发恳切,“王爷久居殿中,怎能抵得过那些心思不纯的女子有意勾引?”
“奴婢听闻,上次娴贵妃将她叫去钟粹宫,说因她救了欣美人要给赏赐,结果刚进去不久,就惹得王爷也跟着追了过去,听说那日王爷都给娴贵妃甩了脸。”赵嬷嬷说着,摇头叹道,“王爷那样温润懂礼之人,为了这样一个丫头,他、他都能如此,可想而知,您若是再不插手,那丫头想必是要……”
“你若所言当真,”皇后温婉的眉目含笑,将视线从湖中慢慢移开,望着一旁满脸急色的赵嬷嬷,道,“那便是说明,研儿喜欢她,且喜欢得紧啊。”
“娘娘……”赵嬷嬷一时愣住,那些“谏言”半晌都说不出口了。
第二日晨起后,李研是与宋楚灵一道用早膳的,两人就像寻常夫妻那样,同桌而坐,身侧没有留人,连刘贵都在外间候着。
李研不仅不让人帮他布菜,甚至还频频帮宋楚灵夹菜,“你近些日子清瘦了不少,可是膳房的饭菜不合口味?”
宋楚灵舀了勺蛋花粥,笑道:“膳房的师傅手艺那样好,怎会不合胃口呢,我只是一时换了地方,有些睡不踏实。”
一连串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宋楚灵夜里时常被噩梦惊醒,有时候彻夜都无法入睡,小脸当真是肉眼可见的小了一圈。
两人用过早膳,一道去了宁清殿。
宋楚灵的紧张不言而喻,一路上那手都要把衣摆扯个窟窿。
两人来到正堂外,桂嬷嬷将门打开,先是朝李研行了一礼,随后抬眼看见到宋楚灵时,也朝她笑着点了下头。
宋楚灵也回了一个笑容。
李研知她紧张,也不顾院里宫人侧目,直接就握住他的手,温声道:“你先在外面等我,可好?”
桂嬷嬷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双老眼倏然睁开,见宋楚灵朝李研低低道了一声“好”,这才眨眼回神,忙侧身将路让开。
早晨天还未亮,皇后便起身在后堂礼佛,身上都是香的味道,怕李研闻不惯这些,她便换了身衣裳,才从后堂绕了过来。
李研朝她恭敬地压手行礼,皇后抬手便叫他坐到跟前来,“我正打算今日差人去寻你,你倒是自己来了。”
“母后寻儿臣是有何要紧之事么?”李研并未上前,按照规矩,将轮椅停在皇后下首的位置。
皇后也没说什么,呷了口茶道:“我听闻过几日宫宴上,你要与那个宋……”
她一时有些忘记那孩子叫什么了,停下来看向一旁的赵嬷嬷,赵嬷嬷提醒道:“宋楚灵。”
“对,宋楚灵。”皇后笑着道,“你要与她同坐是么?”
“的确如此,今日儿臣前来,便是要说及此事,我与她……”李研眉心微蹙,忍不住咳嗽起来。
从他方才一进屋,就闻到一股香火味,可能寻常人不觉得难受,但他因为长年喉疾的缘故,一闻就觉得喉中干痒,还一阵阵发紧。
见他咳嗽,皇后连忙起身来到他身侧,抬手在他后背上轻轻拍着,赵嬷嬷也跟上前去,又帮他倒了盏温茶。
“要差人去请太医来么?”等他慢慢缓过劲儿来,皇后才轻声询问。
李研摆了摆手道:“无事了母后。”
皇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坐回上首。
“母后,”他一开口,嗓子比刚来时明显哑了几分,“我与她情投意合。”
他的话是在皇后意料之中的,皇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他时的那双眼睛里,满是心疼,“难得见你有心悦之人,这是好事,我不会阻拦的。”
李研倒是有一丝微怔,他原本以为皇后听闻后,多少会不悦,却没想她应的这样快。
皇后说完,朝门外看去一眼,问:“你今日怎么没将人带来让我瞧瞧?上次在畅音阁,离得太远,我连她模样都未曾看真切。”
一提起宋楚灵,李研温润的眉眼变得更加柔和,“她就在外候着。”
皇后愣了一瞬,忽笑道:“你是怕她受委屈,所以我未曾开口前,便不敢让她进来么?”
她还不知,原来她的研儿动了心后,会这般疼人。
见李研垂眸点头,皇后脸上笑意更深。
“那宋楚灵照顾你有功,且你又喜欢她,若当真动了心思,位份不宜太低。”皇后思忖着道。
“儿臣也是此意,”李研温笑道,“儿臣想娶她为妻。”
一旁的赵嬷嬷脸色瞬间沉下,忙去看皇后脸色。
皇后的笑容在脸上极为明显的僵了一瞬,将那宫婢娶为正妻,显然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她深吸一口气,斟酌地说道,“宋楚灵身份不高,若是直接娶为正妻,恐怕惹人非议。”
“儿臣何时在乎过那些。”李研轻笑。
皇后一时没着急开口,她拿起茶盏,一面轻抿着,一面望着堂下出神,待一盏饮尽,这才轻道:“便是我点头应下,怕你父皇也不能应允啊,你可知她身为奴籍,而你是皇室正宗,不得将她明媒正娶,这不和祖宗礼法。”
她说时,眉心微蹙,一副想要答应,却碍于种种原因,没有办法的神情。
没想到李研听后却是一点也不着急,唇边依旧微微扬着,“母后应下便是,至于父皇那里,儿臣会去说。”
已经将来意表明,且这屋中他待得不算舒服,李研便生出离开的念头。
知子莫若母,皇后一看他神情,便知他打算回去,连忙出声道:“你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应当为她考虑啊。”
果然,听到这句话,李研神情微变,透着几分不解地望向她,“母后何意?”
皇后一面拨动手中佛珠,一面缓缓道来,“我知你不在乎旁人目光,但她呢?难道你是想让她用奴的身份嫁于你做王妃,背地里受人指点么?”
想到宋楚灵与他一起时,身旁若有别人,她那般谨小慎微的模样,李研眸光到底是沉了下去,“我会与父皇禀明,出宫建府后,与她在府邸成婚。”
这便是打算,不给任何人指点的机会,便是那些人想要指点,也入不到他们耳中。
皇后不知是否该笑,她的孩儿到底是长大了,将他心中的小姑娘护得这样好,这让她忽地想起一个人来,当初皇上心动时,也将那个人护得极好……
见皇后不再出声,李研也不打算再留,他朝她颔首行礼,“若母后再无旁事,儿臣便……”
“等一下。”皇后立即回过神来,将他叫住,“你可知前朝的婉贵妃?”
婉贵妃可以说是无人不知,她曾是前朝皇帝的宠妃,先是入宫为奴,后深得皇后喜欢,被封为凤仪女官,被赐婚给太子,若不是她无法生子,便是那后位都有可能落在她身上。
李研眉心微蹙,抬眸看向她道:“母后何意?”
皇后见他没有明显抗拒,便笑着道:“你应当是知道的,母后身侧凤仪女官一职,之所以一直空着,是因为没有寻到一个堪用之人,也不知你那身前,可有一两个心细又规矩的人?”
话已至此,李研已然明白皇后之意,她的想法的确令人心动,可这与他之前所计划的截然不同。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许久后,李研出声打破了沉默,“母后,儿臣身边的婢女宋楚灵,正当合适。”
皇后拨动佛珠的手立即停下,她眉眼中皆是笑意,“好啊,那你还不将人传来,让母后看看。”
正堂的大门被赵嬷嬷推开,她抬眼看见屋外的人时,蓦地愣住,心脏剧烈地在心口上快速撞了几拍。
太像了,那侧过脸时的眉眼,与那人简直一般模样!
她记得几月前初见宋楚灵时,还不觉得这般相似,怎么如今……
“赵嬷嬷?”一旁的桂嬷嬷见赵嬷嬷盯着宋楚灵愣神,屋内皇后和王爷还在等着,她连忙拉了一下赵嬷嬷的衣袖,小声唤她。
赵嬷嬷这才猛然回过神来,那张脸白得有些吓人,她努力压住心头慌乱,对宋楚灵道:“皇、皇后娘娘,传、传你进去。”
第七十一章
宋楚灵最是擅长察言观色, 方才赵嬷嬷那下意识的反应,也就是最真实的反应,全部落入她眼中。
她不仅看出赵嬷嬷神情中的震惊, 甚至还觉察出她在惧怕。
她怕宸妃。
不, 应当说,她怕的是死去的宸妃。
赵嬷嬷虽然已经将那些情绪压住了, 可还是会忍不住去打量宋楚灵。
宋楚灵则装作什么也没意识到的样子,她拘谨地朝赵嬷嬷福了福身,随她走入堂中。
皇后虽然之前没有差人去查探宋楚灵的底细, 可多少对她也是有所了解的, 毕竟这半年多, 宁寿宫里的宋楚灵可是宫人们常会议论的焦点。
见宋楚灵从进屋开始便一直垂着头, 那双小手握也因过于紧张而握成拳,皇后便不由露出温润的笑容,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含笑道:“抬起头来说话吧。”
在她话音落下时, 宋楚灵缓缓你抬起头来, 那双眉真切地落入皇后眼中。
只听“咣当”一声,皇后手中的杯盏顿时摔落在地上。
宋楚灵是故意的,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她做出什么样的神情, 会与姐姐相似, 再加上近日她因休息不好, 瘦了一些的缘故, 方才抬眼的瞬间, 那模样便像极了当年的宸妃。
皇后在看到这张面容时,眉毛最先是因为惊讶而向上挑起, 双唇也不由张开,可紧接着,那高挑的眉峰便瞬间落了下来,她双唇紧闭,唇角还在隐隐向下撇……
这是惊讶后的难过,而非赵嬷嬷表露出的那种惧怕。
宋楚灵也愣了一瞬,然很快她就恢复了以往的那副神情,胆小谨慎中,透着些许的憨愣。
她上前一步想去捡茶盏的碎片,手刚伸出去又立即缩了回去,可能是害怕坏了规矩,最后索性什么也没做,老实巴交的垂眸立在原处。
此刻的皇后也已经回过神来,她重新将宋楚灵打量了一遍,见她只是那双眉眼过于相似之外,其余各处截然不同。
想来应是她看错了。
皇后微微松了口气,重新端正神色。
她唤人进来收拾破碎的茶盏,随后起身坐到了另一侧,缓声对宋楚灵道:“你莫要害怕,是本宫自己没拿稳,与你无关。”
宋楚灵点了点头,还有些不安地朝李研看去一眼。
李研明显不知皇后为何方才会失手,他只是隐隐觉出气氛有些不对,他心中生出一丝悔意,也许不该随了皇后方才的提议。
皇后自然也意识到了李研的不悦,他此刻的神情,让她觉得异常熟悉。
她恍然记起许多年前,皇上在呵护宸妃时,便也是如此的神情,恨不能将心爱之人藏进衣袖中,生怕任何人伤了她,哪怕是受点惊吓都不行。
皇后无奈地笑了,她重新看向宋楚灵,开始简单的询问起她的家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