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若不愿说,那奴婢继续了。”
宋楚灵不等玉嫔反应,又是一板重重落在嘴唇,这一板,比方才前十板都要重。
因那前十板,宋楚灵是为她自己打的,而接下来这十板,她是为了姐姐。
啪——
“宸妃的谱可摆得真够大,生完孩子将近半年,连这坤宁宫的门槛都未曾踏入过……”
啪——
“哪个妇人生子不动元气,怎就她这般娇贵,不是恃宠而骄又是什么……”
啪——
“这哪里是后宫,这是尼姑庵还差不多……”
回想起礼教嬷嬷口中,大魏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那日清晨玉嫔在坤宁宫说得那些话,宋楚灵手上的力道一下更比一下重。
在最后一板落下之后,玉嫔双唇渗血,嘴皮破烂,眼泪与鲜血交织在一起,从脸颊两侧缓缓落下。
第七十四章
玉嫔离开时什么也没说, 应当说,她当时的那副模样,也无法再开口说话。
她被婢女扶到门口时, 扭头回来看了一眼宋楚灵, 那眼神似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桂嬷嬷见了都不免心有余悸,她看向宋楚灵, 发现她依旧维持着端正的神色,未见半分露怯,简直和平日里见到的那个小姑娘截然不同。
由于出了玉嫔这样的事, 皇后也没了兴致, 正殿的宫宴很快就散了。
大殿上还有诸多事宜, 宋楚灵如今又是新封的凤仪女官, 一时间抽不开身,由桂嬷嬷在旁协助,等她们彻底忙完去见皇后, 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寝殿内皇后已经换上常服, 坐在妆台前正由赵嬷嬷拆卸发饰。
宋楚灵和桂嬷嬷来到她身侧, 行礼之后,宋楚灵先开口道:“回皇后娘娘, 宫宴事宜皆宜办妥。”
皇后缓缓点头,问宋楚灵, “玉嫔呢?惩处她时, 她可为难你了?”
宋楚灵摇了摇头, 如实将惩处的过程叙述, “有桂嬷嬷在身侧协助, 玉嫔受惩时没有抵抗,只是在十板之后, 她曾指责臣……”
显然宋楚灵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的自称,她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指责臣公报私仇,然后臣问她为何这般说,她却又不说话了,臣便继续惩处,待二十板全部罚下之后,她才离开。”
皇后头痛的毛病又犯了,她合眼揉着眉心,随口问道:“那她可知错了?”
宋楚灵思忖道:“玉嫔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但是臣觉得,她应当日后不敢在娘娘面前出言不逊了。”
“哦?”这倒是皇后没有想到的,依照她对玉嫔的了解,这次的惩戒尚还不至于让她彻底转了性子,想必过几日来寻她请安时,又要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来讥讽几句。
她将眼睛睁开,看向镜中的宋楚灵道,“你为何会这样觉得?”
桂嬷嬷不安的眼神看看皇后,又看看宋楚灵,欲言又止。
好在宋楚灵没让她为难太久,直接就说了出来,“回娘娘,臣将玉嫔的嘴巴打破了。”
皇后惊讶地挑起眉梢,又问:“可严重?”
宋楚灵似乎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当,点头便道:“严重,臣将她的嘴都抽流血了。”
赵嬷嬷手上动作立即顿住,横眉朝宋楚灵责声训道:“你好大胆子,怎敢出那样重的手?”
说着,她又看向桂嬷嬷,“还有你,到底怎么教她的,便是她不懂,你在一旁也不知道拦着么?”
桂嬷嬷年纪虽长,但为人老实,两句话就被赵嬷嬷训红了眼。
宋楚灵眉心蹙起,想起平日里的赵嬷嬷,待人时总是慈眉善目,唇角含笑的模样,眼下却是这般凌厉,且不等皇后娘娘开口,竟越俎代庖训起了话来。
宋楚灵一双杏眸睁得圆溜溜的,好像依旧没意识到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她看向赵嬷嬷,语气中尽是不解,“今日大殿上嬷嬷是在场的,应当知道我是奉了娘娘之命,才去偏殿惩处玉嫔的。”
赵嬷嬷气不打一处来,“娘娘是要你以警示为主,而不是让你当真将人给打伤了!”
“是这样么?”宋楚灵细眉拧起,继续不懂,“可我记得娘娘当时下令时,原话是‘本宫的宴上见不得血腥,来人,将玉嫔带去偏殿,掌嘴二十,由凤仪女官代本宫行罚。’”
宋楚灵当真一字不差将皇后当时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且故意将“血腥”一词加了重音。
随后她蹙眉更深,满眼皆是困惑地看向赵嬷嬷,“如果对玉嫔的惩处是为了警示,掌嘴也只是做样子,并不是叫我将她打出血,那就不用专门去偏殿了啊?”
赵嬷嬷何时被这般反问过,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来也下不去,“你、你是真傻还是装傻,玉嫔的身份,怎能当真在殿内行处,娘娘那样说,只是为了给她留足面子,不是叫你把人拉去偏殿打出血来!”
“真的么?”宋楚灵似是并不认可赵嬷嬷的解释,她蹙眉看向镜中的皇后,想要寻一个真正的答案。
赵嬷嬷见她还是不信,冷哼一声也看向镜中。
皇后方才一直没有出声,就是在安静地看着这两人,待此刻屋中倏然静下,她依旧什么也没说,只称身子乏了,将桂嬷嬷与赵嬷嬷挥退,独留下宋楚灵一人。
得了皇后的应允,宋楚灵才来到她身后,继续帮她拆卸头饰。
她动作轻柔仔细,一点也不必赵嬷嬷差,皇后望着镜中小姑娘认真的模样,思绪又被拉去了很远,待宋楚灵将她头发全部搭理完,来她身侧轻唤了一声后,她才倏然回神。
“楚灵?”她眉目柔和地转过身来,看着她。
宋楚灵乖巧地点头道:“娘娘。”
皇后望着她又是晃了一下神,拉住她的手道:“老实与我说,今日在殿上你害怕么?”
一提到今日大殿上的事,宋楚灵明显有些拘谨,皇后让她无需顾忌,也不必在乎那些称谓,与她直说便是。
宋楚灵点点头,老实地回话道:“我一看到王爷,心里就安定下来了,且我想到,自己的一言一行代表的是皇后娘娘,就……就不敢有丝毫马虎。”
她说着,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但其实,我害怕极了,尤其是听到娘娘要我去惩处玉嫔娘娘时,我、我小腿肚子其实都在打颤……”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光这会儿工夫,她手心就已经渗出一层薄汗,皇后能感受到,这些在她眼中,是无法装出来的。
“那你为何出手那样重呢?”皇后怕吓到她,让她以为是在追责,所以问的时候,神情语调中让人觉不出半分责怪,而是极尽的温柔。
宋楚灵将方才对赵嬷嬷的那般解释,重复了一遍,见皇后又不出声了,她神情变得愈发忐忑,“娘娘,我是不是当真理解错了?”
皇后长出一口气,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打就打了,也怪窝囊久了,将她们纵成了这副模样,当着众人面,质疑我,质疑内侍省,质疑六局……这个后宫到底谁做主,她们怕是已经忘了。”
这番话中,宋楚灵留意到了两个词,一个是窝囊,一个是她们。
宋楚灵小眉毛一皱,也不由紧了紧皇后的手,“娘娘怎会是窝囊,娘娘那是心善仁厚。”
皇后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你不必劝我,我……”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半晌后才又抬眼看向宋楚灵道,“玉嫔不是个心性宽厚之人,日后你在她面前,行事谨慎些,只要不被她拿到错处,依照你如今的身份,也不会被她随意欺辱。”
宋楚灵点头应是。
皇后又道:“你到底已经是本宫身前的凤仪,再加上今日大殿上玉嫔将事闹起,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多少还要做做样子的。我与研儿也已经说过了,每日我都会让你去含凉殿帮我做事,只要赶在宁清宫下钥前回来便是,如何?”
宋楚灵欣喜应下。
“好孩子,等熬过这两月,回了皇城后,我会亲自下旨赐婚。”她定定地望着宋楚灵,片刻后莫名就红了眼尾,“楚灵啊,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要让研儿日日都开心。”
“娘娘放心,我会让王爷每日都开开心心,绝不会……”宋楚灵正认真向她保证,可看到皇后神情,便不由慌神道,“娘娘……你怎么哭了?”
皇后自己显然都没有意识到,她连忙将宋楚灵手松开,起身径自来到一处梨花木矮柜前,她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条帕子。
原本是想擦拭眼角,可余光扫过柜中那双虎头鞋时,她眼角却愈发湿润了。
宋楚灵也跟了过来,一副想要安慰她,却不知她到底怎么了,便无从开口的局促神情。
皇后扶着矮柜,默默落泪许久,情绪才渐渐缓和下来,她拿出那双虎头鞋,语气十分怅然道:“这是研儿小时候的鞋,是我亲手为他做的……”
她含笑着轻扶着那虎头鞋,“也不知是我手艺不佳,还是他过于好动,这小鞋子根本就穿不住……”
她一时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说到最后时,她忽然又哽住了声音,“我一直舍不得扔,便是后来小碂儿走了以后,我也舍不得……”
说至此,皇后双眸紧闭,又是许久的默不作声。
宋楚灵听明白了,这双虎头鞋不止李研儿时穿过,李碂也曾穿过,按照规矩,李碂身边之物应当一并焚化,或是与他掩埋墓中,可皇后实在不舍,将这双虎头鞋留了下来。
一想起那未曾蒙面就遭人所害的小外甥,一股浓烈的酸胀感顿时涌入鼻根,宋楚灵眼眸也倏然红了。
这双虎头鞋,是李碂留在世上唯一的痕迹,也是她见过唯一一样与他有关的东西。
宋楚灵深深吸气,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开,可皇后的视线却再次落在了她的脸上。
宋楚灵故作困惑地问她,“娘娘为何总盯着奴婢的脸看呢?”
皇后抬手在她面容上虚抚着,“你与她长得极像,我有时候望见你,就忍不住想起她来……”
“是谁啊娘娘?”宋楚灵问。
皇后红着眼道:“是……是一位极为出众的女子……只是……”
只是她没有办法,帮她脱离苦难,让她的一切美好都葬送在了这座精致名贵的牢笼中。
“本宫乏了。”皇后喟叹。
宋楚灵躬身退下,又去了含凉殿,直到天色渐黑,她才赶回宁清殿。
宁清殿里有一间房屋,与含凉殿里她的房间大小差不多,里面的陈设更加华贵一些,还有单独的一间净室。
凤仪女官身侧可以配三个宫人,向来是太监一人,宫女两人,皇后指了一个宁清殿里向来规矩的宫婢给她,至于另外两人,宋楚灵心中已有打算,便暂时没有寻要。
这宫婢年岁不算大,约长大两岁,看起来很机灵,等宋楚灵将自己从含凉殿带来的东西规整好后,她已在净室内将水备好,甚至还洒了花瓣。
宋楚灵装作有些不适应的样子,对她一阵感谢,也没有留她在身侧伺候,等她彻底离开,她才脱衣坐进浴桶中。
她缓缓将眼皮合上,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事宜,在脑海中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
也不知是否因为太过疲惫,她竟不知不觉染了困意,头朝一侧慢慢滑去,在鼻尖即将淹入水中时,一个宽厚有力的大掌,将她一把捞起。
“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恼你了?”
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宋楚灵顿时惊醒。
第七十五章
李砚一手捞起宋楚灵, 一手将旁边搭着的宽巾扯下,盖在宋楚灵身上,随后抱着她就朝外间走去。
宋楚灵在他怀中挣扎了两下, 最后放弃抵抗, 只紧紧拉着裹在身上的宽巾,“你这是作何?”
李砚冷冷望她一眼, 将她搁在床榻上,转身又走进净室。
也不知他进去做什么,宋楚灵等了片刻都未见他出来, 她想要从柜中取衣服穿, 垂眸一看才又意识到床边没有放鞋袜, 索性赤脚就下了地。
等她将衣服穿好, 李砚还是没有出来。
宋楚灵慢慢走到净室外,听到薄帘后传来淅淅索索流水声,她蹙眉轻道:“李砚?”
里面传来低沉的声音, “嗯?”
宋楚灵看了眼窗子的方向, 天色已黑, 宁清殿应当已经下钥了,她叹了口气, 对里面道:“你怎么这样胆大,连宁清殿都敢闯?”
这次李砚没有开口, 只那流水声还在继续。
宋楚灵知他为何闹脾气, 压声问:“你在里面干什么呢?出来说吧。”
李砚依旧不语, 宋楚灵也不敢贸然进去, 片刻后流水声停下, 脚步声将近,宋楚灵松了口气, 将路让开。
李砚掀开帘子,身上只披着一件夏日里最薄的墨色外衫,便是在屋内只点着一盏灯的情况下,也能将他的身形所露无遗。
宋楚灵只在下意识看了一眼,便立即别过脸去,“你怎么……”
“我这些天去了盘州。”李砚一面说着,一面大大咧咧朝床榻走去。
宋楚灵害怕隔墙有耳,连忙跟在他身后,垂眸低道:“盘州这么远,你跑去哪里做什么?”
“是啊。”李砚将最后那层外衣脱去,拿起方才宋楚灵用过的宽巾,擦拭身上的水珠,“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傻到明知道你在利用我,我还是忍不住寻到一星半点的线索,就豁出命一样帮你去查。”
宋楚灵已经彻底背身对他,下意识就要问他查到了什么,然到底还是稳住了心神,她略微蹙眉,关切地问道:“手可伤到了?”
这次换李砚愣住,他本以为宋楚灵会着急询问线索,没想她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他有没有受伤,明明他装了一肚子怒气,竟因为这短短一句话,顿时消了大半。
“伤了。”他故意继续冷着脸说。
宋楚灵又是一声轻叹,走去柜边摸出一个药瓶,来到桌旁坐下,“你将衣服穿好后再过来,我帮你抹药。”
说完后,她还不望又补了一句,“行宫的夜里寒凉,穿得单薄容易染风寒。”
李砚没有说话,待身上水珠擦净,这才有将那薄衫又披上,蹙眉道:“我从盘州赶回来后,只换了身干净衣裳便来寻你,等我过来后,那里衣已经又是一层汗。”
他言下之意,并非是故意在她面前身着单薄的来回晃悠,而是因为他衣服潮了,想要晾一晾。
“你……”宋楚灵声音几乎要低到不能再低,几乎是一瞬间就将话说完了,“你好歹将亵裤穿了。”
李砚登时愣住,然很快便反应过来,他里面的一层单裤是鹅黄色的,在这般昏暗的灯光下,的确与肌肤的颜色极为相似,再透过薄衫,乍一看的确像是什么也没有穿。
意识到这一点,李砚那阴沉许久的面容,终是忍不住露出几分异样,“你盯我这里做什么?”
宋楚灵连忙摇头,“没,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
“那你为何说我没有穿亵裤?”李砚朝桌边走来。
宋楚灵呼吸有些凌乱,“只是你出来的时候,我余光不小心扫见一眼,具体的什么也没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