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南淮意通常就沉默地在一边看,他趴在桌子上,脑袋枕在自己的两只交叠的胳膊上边,看一老一小两个人一起揉面团,看许逐溪做的脸上全部沾满了面粉,两只白嫩的藕似的胳膊上边全是面粉,就觉得好笑。
又觉得很放松。
这种放松,是从身体到心灵的舒适和宁静。
杨繁星似懂非懂地看着,看许逐溪把一堆乳白色的液体在脸上抹开,帮忙告诉她哪里还残留着没有彻底抹开。看了半晌,忽然憋出一句,“逐溪,我想起来了,你这个的颜色和我的牙膏好像欸。”
“你要抹这个吗?”许逐溪很热情地分享,“这个可香了这个。”
“我不要我不要。”杨繁星立刻摆手拒绝,头摇的飞快,身子连带着把椅子拉着“刺啦——”一声,往后面后退了一大截。
许逐溪不气馁,她很轻地拍了一下唐甜的肩膀,小声喊她名字,“唐甜唐甜!”
等唐甜转过身来,许逐溪举起手里的瓶瓶罐罐,“你要涂这个吗?这个特别香!”
唐甜凑过来闻了闻,赞同地点头,给予肯定,“确实好香哦。”
但她下一秒询问,“这个是能吃的那一种吗?”
得到了一个否定的回答,她有点遗憾,“好吧。”
转而抓了把自己课桌上放的糖果,各种形状的,大小不一,递到许逐溪面前,“你吃不吃?”又往杨繁星那里递过去,“繁星,你吃吗?”
第二十五章
龙华山在城外。
三年级各班的小朋友先在教室门口排了长队, 被老师们领到楼下空地站好,又一队一队地分别上车,是学校租来的面包车, 这辆坐满了就去下一辆。
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快得很,许逐溪感觉自己只是趴在窗户上看了一会儿,又打了个盹, 再醒来的时候,就迷迷糊糊地拉着装着水杯的小包的带子, 跟在杨繁星后面站好。
左脸颊睡出了深红色的几道印痕,许逐溪还有点迷瞪,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 用手抓挠了下脸蛋,揉揉眼睛,才感觉自己清醒了一点,认真听老师讲爬山时候的注意事项。
每个班是一队,一队走两列, 男生一列, 女生一列, 最头和最尾, 走的都是班里个子最高的男女生,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惯例。李秀婷走在队伍最中间,照看着前后所有学生,确保没有人掉队。
李秀婷跟旁边的老师笑着打了招呼,回头招呼学生, 点出来一个人, “班长,你出来, 走在队伍那边去,和老师一起照顾同学。”
她提高了声音,“要是谁有不舒服的,就立马报告老师,知道吗?老师带你们去树底下休息,喝点水,不然要中暑的。”
三年级二班全体同学一起齐声回答,“知道啦!”
班长是个个子很高的男孩,跟他一比,许逐溪就像个小豆丁。
乍一看起来,就觉得两个人都不像是同一年龄段的。
他接过老师赋予他的这项重担,面上是很严肃的,像个小大人,认真地走在队伍中间,还提醒后边几个男生不要打闹,要小心脚下,免得不小心摔倒或者从山路上掉下去。
他的语气平平的,但很严肃认真。
没有什么夸大恐吓的成分,但就是让人听的打寒颤。
许逐溪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要不是那次哥哥介绍,她根本想不到,赵景泽就是赵景川哥哥的弟弟。
他们俩个明明看起来一点都不一样。
这种不一样不是指面貌,而是个人性格方面。
爬到山顶上来,是为了种树。
小组分工合作,李秀婷提早就在班里宣布了分组,是让孩子们自己组队的。
四个人一组,每一组派一个代表来领一棵树苗。
赵景泽看着自己组内的这三个女孩,一板一眼的,他很认真地看着她们三个。
“你们现在都很安全,我现在去领树苗。”
“那我们三个跟你一起……”
“不用。”赵景泽摇摇头,“你们三个的力气都太小了,我一个人就可以。你们找个不会晒到太阳的地方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许逐溪、杨繁星和唐甜三个人被这种无端的气势震慑住了,好半晌,不知道是谁,很低地“嗯”了一声。然后三个人就看着赵景泽脱下自己的外套,像是在遵循什么程序似的,把外套折叠起来,左右看了看,找了块干净的石头放上去,撸起袖子,这才向老师走去。
赵景泽排在第二个。
但是他很快又像是被班长这一职责感召了似的,走出队伍,让后面的同学先他去取树苗,紧接着,就开始帮老师指挥起队伍排队的秩序来。
他不用怎么说话,只要站在队伍后面,那后头打闹说笑的男生就低下头,沉默起来,老老实实地排队取树苗。
许逐溪、杨繁星和唐甜三个人就那样站在原地,站成一排,看着他指挥动作。等了一会儿,三个人就自发地找了一块阴凉的地方,站在地上躲会儿太阳。
杨繁星一动不动地盯着队伍的移动,问:“你们俩个说,赵景泽什么时候能把树苗取回来?”
“应该很快吧。”许逐溪拧着水杯,抬头看了一眼,“班里的同学也不是很多。”
她好不容易拧开水杯,很满足地喝了一大口。
一个组是派一个代表,只是树苗有大有小,有的男生力气也小,所以更多的小组都是来两个人甚至三个人去领树苗。
等队伍散开,赵景泽就提溜着一棵树苗走回来了。
他脸不红气不喘的,看起来毫不费力,脚步只是微微顿了一下,环视一周,瞬间找到了站在树底下的三个人,就自然地转了个方向,朝三个人走过来。
种树的土坑都是老师帮着提前挖好的。
虽然给了学生们铁锹,但是也没指望他们能够给树苗挖好地方。况且种树,不仅仅是为了种树,也是想让树苗真的栽种着活下去。要是全给孩子们来干,那树苗少说也得损失一半。
赵景泽自觉要做这个小组最有担当的人。
他朝唐甜伸出手,唐甜不明所以,从兜里摸了一把糖块,作势要放到他手上。
“对不起。”
赵景泽先是很客气地道了个歉,然后动手,从唐甜的右手,把铁锹拿到自己手里。朝她们三个潇洒地一挥手,一副跟上自己的架势。
等着四个人都在分给小组的树坑前围成一圈站好了,赵景泽衡量了一下距离,向后退了一步,就挥起铁锹,用力插进土里,右脚踩在铁锹面上,好往下使力,做的倒是有模有样的。
以前在安县的时候,许爷爷在院子里圈了一小块地种些蔬菜,许逐溪就跟在爷爷后边,一步一个泥印,看爷爷种地。
她如今看着赵景泽种地,觉得他种地的动作和爷爷的有点相似。
所以她给出自己的肯定,“班长,你种地种的特别好,动作特别标准。”
“真的吗?”唐甜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谢谢。”赵景泽很认真地道谢,擦掉额头上的汗珠。
他半低着头,瞄了唐甜一眼,“你觉得我种的不好吗?”
“没有没有特别好。”唐甜点头如捣蒜。
许逐溪无知无觉地咬着吸管,脑海里神游天外。
直到杨繁星揪了下她的衣服,两个人才合作合抱起小树苗,把树苗放进挖好的坑里。赵景泽用铁锹把从坑里挖出来的堆在旁边的深色的土填回去,又翻转工具,用铁锹的背面拍着土坑,力求恢复原样。唐甜则提着水壶,往树苗根部淅淅沥沥地倒出水,淋到泥土里还有树苗树身上。
许逐溪和杨繁星两个人揣着两只小泥手,蹲在石头旁边,看赵景泽“啪啪啪”地拍土,唐甜“哗啦哗啦”地往树上浇水。
杨繁星歪着脑袋过来和她咬耳朵,“逐溪,你说,万一班长拍土的时候,劲儿用大了,把树苗拍倒了怎么办?”
许逐溪还没有想过这个事情,听到这个问题,她先是一愣,转而开始认真思考。
“他拍到树上……你说树会不会就那么死了啊?”
“啊?!”杨繁星震惊到了,“那班长不会真的把树拍死吧?!”
“应该不会吧。”
两个人陷入了要不要制止班长,以及谁去让赵景泽停止拍土的纠结中。
不过好在这样的纠结没有太久,很快,赵景泽就一手拖着铁锹,一手提着水壶,去找老师归还工具了,顺便再继续帮老师指挥队伍秩序,从同学们手里接过工具,再分门别类地帮助老师摆放整齐。
种树这项光荣的劳动结束以后,大家开始自发地进行做游戏的环节。
班里的女孩们招呼许逐溪来一起加入跳大绳,杨繁星和唐甜两个人已经站到了队里面去,也一起朝着许逐溪招手。
“逐溪你快来啊!”
“快来快来!可好玩了!”
她们这样喊着。
许逐溪只是疯狂地摆手,疯狂地摇头,疯狂地后退,“你们玩吧,我真的不会跳,我就在旁边看你们就好啦!”她把两个手放在嘴巴前边,比成一个喇叭的样子。
她是怕了跳大绳这个游戏了。
可是班里的同学们都喜欢玩这个。
体育课连着试了八节课,许逐溪终于承认,她真的不适合这个游戏。
看着那根长绳在地上“啪!——”的一甩,又在空中化了个半圆,而又要从这个半圆里跳出来,下一个人还要找个合适的时候进到半圆里面去,再从半圆里面跳出来。
许逐溪每次都要被绳子绊好几下。
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找到那个跳进去的节奏,看着那个绳子甩下来,她就不由自主地有点害怕,忍不住要去躲,可越要躲,就越害怕,就越躲不过去。
所以她决定,还是换个事情做,比如坐在树底下看她们玩,就是件挺开心的事情。
许逐溪发现自己千挑万选的风水宝地没有了。
准确来说,是被人占走了。
她沉默地走到这个人前边,就这样低头看着他,像是妄图要用这种方式赶走这个人似的。
幸得所愿,这个人感受到了一股不容忽视的视线。
赵景泽抬起头,看着她,“怎么了?”
“你怎么坐在这里?”
赵景泽摊开手掌,“我在帮唐甜看着她的糖。”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又补充了一句,“她把糖交给我的,让我看着她的糖。”
许逐溪莫名从这里面读出些炫耀的意思。
她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又觉得可能是自己感觉错了,就只“哦”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另找了干净的有树叶挡着的好地方,把地上的草压压平,就抱着腿坐好,下巴搁在膝盖上,听着“一二一二”的声音,看她们灵活地跳绳。
有道人影遮住了她的视线。
赵景泽挪了过来。
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从原来那个位置,朝许逐溪这边移动了一点。
他问:“淮意哥最近在做什么?”
他是很崇拜南淮意的。
比起他自己的哥哥赵景川。
赵景泽觉得,只有像淮意哥那样说一不二干脆利落,总是冷冷的酷酷的,说话也很少的,才是他心里一个男人的样子,是他要学习的目标。
所以当他的目标嘱咐他帮忙照顾许逐溪,要保密的时候,赵景泽有一种受到偶像信任承担重大使命的激动,决定要认真履行这个承诺,把这件事情做到最好。
他专门抽了一个开学的时候受到表彰学校奖励的笔记本。
一字一句地记录许逐溪每天做了什么,重点是汇报班里有没有同学欺负她,以及她和谁的关系比较好,还有老师有没有批评她之类的。
等下午吃完饭,赵景泽就从家里溜出来,抱着笔记本,像是护送什么秘密情报,蹲到家门口的墙底下等南淮意来找他。
可前几天淮意哥忽然跟他说不用了,赵景泽觉得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他浓眉大眼一本正经的严肃外表底下,藏着一个九岁快十岁小朋友的中二的心。
许逐溪愣了一下,回想了一下最近做了些什么。
不外乎就是周末哥哥陪着她去上什么班,又或者带她去哪里玩了。别的,也没有什么了。
但是还没等她回答,赵景泽就忽然摆手,“不行,我不能听,我们要守护世界。”
许逐溪不知道这事怎么就和守护世界扯上了关系,很懵地点了下头。
她仰头被太阳光刺了下眼睛,赵景泽可能是被晒湖涂了,她想。
赵景泽缩回原位,他认真地把糖果数目数了一遍,婉拒了约他去拍卡片、斗公鸡或者什么任何游戏的男生们的邀请,颇有责任感的盘腿坐着,把糖果攥在掌心里,看唐甜在里面跳绳。
许逐溪自己也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脑袋猛地往下一点,清醒过来,发现女孩儿们还在跳绳。
她双手撑着又看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无聊,又不想去和另外一队去玩过家家,就打算在这附近随便走走,不会去太远的地方,也不会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就是溜达溜达。
没料想没走几步,刚从一棵大树的前面转到背面,就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人。
是何佳涵。
她们两个人在一个学校,班级也就是在隔壁。
可是在学校里,却从来没有碰见过。
这是很奇怪的事情。
“佳涵。”许逐溪朝她晃晃手,算是打招呼,“我去旁边溜达溜达。”
“嗯。”何佳涵朝她点头。
“你怎么了?你中暑了吗?”许逐溪本来正准备转身走,觉得有点古怪,“你的脸怎么看起来这么白?不舒服吗?哪里不舒服?”
何佳涵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刚刚不小心把脚扭了。”
她说着话,眼眶不自觉地盈满了泪水。
她本来不想哭的。
坐在这里很久也没哭。
她的脚腕很疼,但是她没有哭。
她在树后边叫了会儿同学的名字,可能是因为声音太小了,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过来,可她还是没有哭。
但她忽然又还是憋不住了。
“啊?”许逐溪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要探着身子去看何佳涵的脚腕,又不敢碰,看她哭了,眼泪落得像是连着珠串的项链,就更慌张了,“我、我………”
“我去叫老师!”
“你别!”何佳涵泪眼朦胧着,下意识地抓住许逐溪的衣袖,“你别去找老师。”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脚扭伤了,让老师跑过来,那所有同学都会知道她脚扭伤了,所有人都会来看她是怎么了。
何佳涵有点害怕这个画面,她有点害怕自己被所有人关注着,被所有人议论着,尽管可能只是说她的脚扭伤了而已。她说不出理由,可她就是害怕,就是不想落入这样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