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视一眼。
桑云觉得许遵穿官服的样子,怎么都是看不腻的。而许遵觉得,这丫头似乎清瘦了些,看来这一路上,她过得不好。
“咳,你先说说你见到的吧。”许遵撇开目光,佯装正经。
第56章 子不语怪力乱神
桑云将自己所见,一一说与许遵听。
“子不语怪力乱神。”许遵听得直皱起眉头。
“张兄也看见了,还有皇城司的人。你不信我,总该信他们吧!”桑云说着说着,嗓门忽然大了起来。
一旁的阿岳吃惊地望向她。一直知道桑姑娘胆子大,没料到竟大到这程度,敢公然给许大人甩脸子。
许遵也是一愣,他的斥责下意识间就要说出口,却瞥见她眼底的委屈,话语不知怎么的,就鲠在喉间了。
他想起她的出身来,这丫头莫不是以为,自己瞧不上她。所以要搬出未来的驸马爷跟皇城司的人,来佐证自己的说法吧。其实,他只是不喜欢鬼神之说罢了。
“或许,你们看错了,或许,有些别的关窍,你们不曾发现罢了。”许遵撇开目光,低声说道。
阿岳再次感到震惊,许大人居然没生气?还顺着桑姑娘的话往下说了。大约是他的脑回路清奇,他立刻想到一点:桑姑娘既有这本事,那么自己娶了桑姑娘回家,不就多了一重升官发财的保障?
“阿岳,你暂且退下,我有事情要交代给桑姑娘。”许遵看这根傻笑的「木头」一直杵在这儿,觉得碍眼得很,终于开口道。
“是,是。”阿岳抱着自己美滋滋的梦,连忙退下。
“许大人有何事交代给我?”虽然上一刻还在生气,但听到来活儿,桑云双目就开始放光,对金钱的渴望可见一斑。
“你来看。”许遵将一封信递给桑云。
桑云接过,看了几行,有些不明白,“这是什么?”
“曹州来的密信,是那户死了女儿的农家的信息。这户人家姓刘,还算比较本分,其妻早年因生孩子大出血,身子骨一直不好,家中靠丈夫和儿子种地维持生计。他们的女儿叫刘大花,死于心疾,也就是和杜家定阴亲的姑娘。刘大花出生于农历七月初一,而宋淑儿出生于农历七月三十。能与杜老板儿子合上八字的,正是宋淑儿的生辰。”许遵说道。
“也就是说,有可能从一开始,凶手的目的就是宋淑儿。不过,宋娘子是闺阁千金呐,外头的人怎么会知道她的八字呢?”桑云奇道,说到最后一句,忽地一愣。
她分明是想到了什么,与许遵相视一眼后,似乎也明白了许遵打算叫她去做什么了。
“许大人可是想叫我去宋府查探一番,看看谁更可疑?”桑云点破道。
“不错。”许遵点头后,略沉吟道:“话说回来,你倒也不用像李家案子一般,挨个儿问。其一,宋翰林的官位比我高,他家也是世世代代的读书人,家中或许规矩多,不能容许你胡来。其二,能精准得知府上姑娘八字的,除了亲爹亲娘外,只能是乳娘了。”
“或者,还有一人。”桑云开口道,“当年接生的稳婆。”
许遵眼前一亮。
照理说,能做出这种事的,都该是缺钱缺的。翰林家的乳母也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各个身家清白,想来很难做得出这种事。倒是稳婆这个行当,虽说也不缺钱。毕竟下九流,混迹于底层,为了其他什么目的,做出这种事,倒是有可能的。
“你若是找出重要线索,一贯钱。”许遵伸出一根手指。
桑云眼底的喜色都快溢出来了,她不禁有些贪心道:“只是找出关于这个疑问的线索对不对?若是后头我还立了别的功劳,是不是还有别的奖赏?”
“自然是。”许遵应允她道。
“许大人,您真是我见过的,最大气、最英明神武的官员了。有您在的地方,就是当地百姓之福!”桑云脱口而出。
明知是马屁,但许遵却听得心花怒放,偏偏脸上却不能有任何显露。
“到了宋家...”
“我明白,一定守规矩,不给大人添麻烦。”桑云道。
这丫头,居然学会抢答了?
“不是,规矩倒还不是最主要的。士大夫要脸面,你不要直接提到宋淑儿与人私奔的事儿,隐晦些问。”许遵说道。
“我明白了。”桑云点头。
大理寺差人问话,无论官职大小,都需要配合。许遵将该交代的,交代完后,命人送桑云到宋府去,自己则打算出门转转。
根本没人想得到,许遵骑马行至一棺材铺前,随后下马走了进去。
老板听到响动,朝帘子后喊了一声:“六子,来客人了。”
随着帘子掀起,一身材短小的男子走出来,看见许遵的时候一愣,原本打算热情招呼的面孔,露出几分恭敬来,“客人您...是看棺材,还是看看别的?若是要檀香木和金丝楠木的话,需要等等,咱们小店目前没有这样上等的木材。”
老板听到伙计的这话,忙转过身来,有些慌张地想要行礼。
许遵这才留意到,老板的双目空洞无神——他是一个盲人。据说做这一行的,总有一缺,看来是真的。
“老人家,我是大理寺卿许遵。我不是来买棺木的,只是想来问您几个问题,您把您知道的如实回答就好。”许遵温和道。
“是,是。”老板还是有些惶恐,可能是觉得伙计直接问人家买什么棺木,冒犯了贵人之故,毕竟,大家还是挺忌讳的。
许遵看出老板和伙计的心思,摆明了自己不介意,两方这才坐下,开始谈论起事情来。
“纸人抬轿,这个你们听过没?”许遵直接问道。
老板脸色一变,低声道:“许大人可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纸人抬轿,犹如阴兵借道,不该是阳间的景象啊。”
此话一出,许遵莫名觉得身上寒津津的。可是内心里,他拒绝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如果是人为的,该如何做?”许遵不死心地追问。
“人为?”老板愣了愣,慢慢反应了过来,“有一种法子,可是...极为少见。”
“什么法子?”许遵眼底发亮。
“许大人看过傀儡戏不?去班子里寻一灵活的,坐在办白事的轿子里,利用手上的丝线操纵纸人的活动。我之所以说少见,是因一般的班子,都嫌这事儿晦气,给多少钱都不肯接这活儿。但不好的,也没能力做这个。”老板摇头晃脑,“所以难啊难啊。”
许遵眼神晦暗不明。
今儿这一趟还算是来对了,老板的话,确实给他提供了新的思路。
第57章 孤单的宋淑儿
桑云到达宋府时,宋家的下人待她客气恭敬,在她说明来意后,禀了家中主君,即将她引至主君面前。
一路上,亭台楼榭不见华丽,大片松竹但见高雅,颇有种顺应禅意的意境,与李家的富贵外显很是不同。只是,这意境被素车白马取而代之。
因爱女离世,宋翰林已经罢朝数日。
他面容憔悴,坐在太师椅上,见着陌生人,勉强打起一丝精神。
“内人病卧于床,姑娘有什么话,可以直接问我。”宋翰林开口道。
桑云看向四周,在她来之前,宋翰林已经将无关人等清退了。于是,她也就不说什么场面话,直接问:“令媛的八字,都有哪些人知晓?”
“夫人与我,我的父母,淑儿的外祖和外祖母。除此外,淑儿的乳母,和接生的稳婆也都是知晓的。”宋翰林略皱眉头,顿了顿道:“恐怕还有一人,就是淑儿的舅舅,他很疼爱淑儿,淑儿的小字便是由他取的。”
“淑儿的舅舅,是不是就是...”桑云快要脱口而出,忽然想到许遵的叮嘱,话音戛然而止。
倒是宋翰林接过话头,“就是路远之的父亲,淑儿的表哥。”
“宋大人您...”桑云不知该说些什么。
“人都死了,还在意这些做什么。”宋翰林不住摇头苦笑,目光放空,仿佛透过虚空,看到死而复生的宋淑儿,“我这些天经常在淑儿的房间里,一坐就是大半天,我总觉得她还在。我不喜欢远之那孩子,觉得那孩子文不成武不就的,没继承他父亲的半点优点。可是偏偏淑儿喜欢他。早知这样会害死淑儿,不如遂了她的意,咱们父女总还有相见的时日。不过啊,人就是这样,失去了,才知道自己是错的,而且错得离谱,以往所坚持的那些东西,着实没有意义啊。”
桑云觉得喉咙干涩,想要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不用宽慰我,现如今,我只想尽快抓住凶手,我拼上我这官身,也要将凶手送上断头台!”宋翰林眼底露出与他气质不符的凶狠。
桑云低叹一声,“宋大人,许大人派我来,也是觉得我一介女儿身,方便出入后宅。我现在想要四处看看,可以吗?”
“自然可以。你若要问话,让人传了我的话去,没人敢不从。只是一点,内人再受不得刺激了,你就不要去打搅她了。”宋翰林强撑着,“我已经老来失了爱女,不想再失去她了。”
“是。”桑云应下。
管家将宋翰林的话传下去,桑云在后宅畅通无阻。
首先,桑云先去了宋淑儿的院子。
这处小而雅致的院子,除了院门上多出的两只白灯笼外,一切仍旧照着宋淑儿生前的喜好妆点。她出事之后,两名贴身婢女也暂时未被发落,而是留在了这里。
“你们姑娘平日喜欢做什么?”桑云问婢女道。
“我们姑娘喜欢坐在窗边习字、温书,或者在庭院中养些花草。姑娘走后,这些花草也一夜之间枯萎。仿佛也在为姑娘的逝世而感到悲伤。”该婢女满脸悲痛,不像是装的。
桑云猜想,宋淑儿平日里,应当待她们很好,所以才能主仆情深。
“我可以看看你们姑娘写的字么?”桑云轻声问。
“请跟我来。”另一名婢女引着桑云进屋。
宋淑儿平日里习的字,都被收在一处箱笼里,书桌上仅有一张,被压在砚台之下。
好一副柔美清丽的簪花小楷。
桑云幼时,也在父亲的指导下练习过一二,只因父亲说过,簪花小楷很适合女娃练习,写起来清婉飘飘若仙。
再看内容——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这是一首情诗呐。
桑云脑海中出现一副景象:一容貌清丽的小娘子手执书卷,临窗而坐,读到伤情处,不禁潸然泪下。
真是可惜了。桑云止不住叹气摇头。
“你们姑娘平日都与哪些人来往?有闺中密友么?”桑云又问婢女。
婢女想了想,答道:“我们主君对姑娘的要求极严,除了和长辈一道赴宴外,平日是不太允许姑娘出门的。姑娘少时有几个手帕之交,都因各自婚嫁,再加上长久不联系而生疏了。”
也就是说,宋淑儿没有朋友。从前的朋友,应当也不知晓她最近的动向和心事。
“你们姑娘的字帖,我可以拿回去两张么?”桑云开口道。
“自然可以。主君说,让我们尽力配合姑娘你。”婢女点头,真诚道。
桑云拿了字帖,在房中转了几转,发现这宋淑儿是真的孤单。
她的屋中有大量藏书,大多被翻得烂了,可见阅读次数之多。其次,她的屋子里有很多蜡烛,还有多件刺绣,刺绣工整,绣的样子多是鸳鸯、蝴蝶一类。看来,无论是白日还是夜里,宋淑儿不是在读书,就是做女红。
“你们姑娘打算何时下葬?我来时,似乎没见着什么人来送她最后一程。”桑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两名婢子相视一眼,其中一个才开口答道:“我们主君不愿将丧事大办,再者,姑娘走得不寻常,知道些内幕的,也怕邪门,不肯来的。姑娘的灵就停在后院儿的偏房里,我和芸香每日会去给姑娘焚烧纸钱香烛。桑姑娘若是得空,就去看看咱们姑娘吧,她着实太孤单了。”
桑云正有此打算。
芸香将桑云带至后院儿,一个婆子并两个丫鬟坐在院子里,快要睡着,见着桑云,听到这是大理寺来的「女衙差」,忙站起身来,用好奇的目光不停打量。
不大的厅堂上摆着一副桃木棺材,棺材四周燃了长明灯。厅堂的角落里摆满纸人、纸马,除此之外,再无人在屋内看守。
桑云踏进屋内的一刻,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阴风,长明灯居然灭了一盏。
整个厅堂静谧异常,桑云的头皮一下子炸起来,她忽然就想到了在曹州时看到的景象:纸人抬轿。
桃木棺材在这股静谧的空气中,突然发出响动。
桑云僵硬地看过去,脚下像生了根似的,根本抬不动。
第58章 爆炸的尸体
她双目死死地盯着棺材——只见棺材盖上下翻动,不仅是桑云看到了,芸香和芸栽,并屋外打瞌睡的丫鬟婆子都看到了。
大家尚未反应过来,只听一声闷响,棺材盖被彻底掀翻,从内喷发出一些来不及看清的东西。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腥臭腐败的难闻气味。
一个丫鬟下意识抓向黏在自己脸上的温热物体,看清那是一段肠子后,吓得「哇哇」大叫,随即疯了一般向外跑去。
惊恐的人们如同爆炸的碎片一般,向四周逃散。唯有桑云一人站在厅堂中间,望着棺材的方向,双目空洞,仿佛失了魂魄一般。
一个时辰之后,许遵与黄明子,以及一众大理寺的衙差,迅速赶到宋府。
“砰——爆炸了,砰——爆炸了,炸飞啦!”守院子的小丫鬟疯疯癫癫的,根本无法配合阿岳他们的问话。
阿岳望向桑云,桑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座石像。此时的她,已经将身上清理干净,并换了套衣裳。
“桑姑娘...”阿忠看看许遵,又看看她,忍不住开口。
在现场的几个人,一个吓疯,一个吓得昏厥过去,其余的,也都神志不清,相对而言,桑云看上去最镇定,应当能接受问话。
“阿忠,待黄仵作验完再问也不迟,再叫她歇歇吧。”阿岳打断自己兄弟。
“也是...那桑姑娘,我去给你要些热水。”阿忠说着,就出门去。
这几人,可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粗糙汉子,既能对她露出铁汉柔情,想必是动了真情。眼见别的男人对她这样关切,许遵内心不是滋味儿。
“大人。”黄明子上前,“我检查了死者的喉管、心肺等,发现死者生前被灌入大量水银。只是,目前尸体碎成这样,我无法判断水银是用来杀人的,还是用来保持尸体不腐。”
“水银?”许遵双眼眯了起来。
水银的用处很多,可以用来治病,可以用来制作胭脂水粉,青楼楚馆里的女子用它来避孕,道士用它来炼丹。只是,这东西用的剂量少,是味良药,用得多了,就是杀人利器了。偏偏宋淑儿是用来配阴婚的,灌她水银,应当是用于保持尸体不腐。至于是死前,还是死后灌下的,这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