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胃部还有少量未消化的食物,因了水银的防腐作用,还能勉强看出,是韧性比较好的肉类。”黄明子继续说道。
“应该是牛肉。”许遵一语道出。
紧接着,他陷入沉思——牛肉价贵,看来宋淑儿生前吃了一顿好的,所以,凶手并不曾虐待她。这桩案子目前看来,仇杀的可能性极小。死者大概就是死在她这生辰八字上了。杜家给出的价格实在诱人,确实能叫人铤而走险。看来,一开始将宋淑儿的生辰八字作为突破口,是对的。
“最后一个问题——”许遵问道:“尸体为何会无缘无故爆炸?”
“有时,一些特殊的环境会令尸体外表迅速干燥,并收缩成一个封闭的躯壳,致使尸体内部的气体无法释放,就会突然爆炸。”黄明子看向棺材,低声道:“棺材是桃木的,宋家人应当为了阴干桃木,用大火煮过。桃木不再吸水,形成一个极其干燥的环境。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棺材并没有钉死,所以才会形成这样的现象。”
“原来如此。”许遵点头。
黄明子说完,就要告退。
宋翰林从外面进来,挡住黄明子的去路。虽面色沉痛,却还是维持了风度,作揖道:“黄仵作手艺了得,小女死得惨烈,若黄仵作能够将小女尸首缝合,我愿出百两黄金。”
听者不禁倒吸一口气,一则是黄金百两确实是个天文数字,够普通百姓家嚼用七八年了。二则,宋淑儿的尸首都被炸成这样了,要复原,几乎是不可能的。
黄明子轻声道:“百两黄金我不要,尸体复原的事儿我当尽力而为。”
说完,他便离开屋子。
许遵将目光落向正在小口小口喝水的桑云,见她似乎缓过些神来,便走了过去。
“她身边的丫鬟说她可怜,我原本只是想来给她上柱香,没料到发生这样的事情。”桑云主动开口,却说到后面拼命摇头,似乎要将可怕的一幕忘记。
她还想说什么,许遵却制止,“回去再说。”
这里人多眼杂,还有就是,许遵内心里想叫她再休息休息。
“你们俩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帮着将尸体带回去?”许遵看着阿岳和阿忠两兄弟,冷声道。
“啊?”两兄弟对视一眼,再不情愿,也不能违抗许大人的命令,只能捏着鼻子,低下身去做事儿了。
回了大理寺,桑云将拿回来的字帖和刺绣交给许遵。
“我没见着宋夫人,也没见着老太太,老太太是不敢叨扰,宋夫人卧于病榻,宋大人让我不要再去刺激她。从宋大人口中,我得知,应当有九人知道宋淑儿的八字。”
“九个?”许遵细数过来,怎么算,都是八个。
“还有宋淑儿的舅舅,就是与宋淑儿私奔的那位表兄的父亲。据说很是疼爱她,连她的小字都是他取的。”桑云答道。
许遵听后,不以为意,毕竟有的人与父族的叔叔辈亲近,有的人则与母族的舅舅辈亲近,这没什么奇怪的。不过,他却对宋淑儿的字帖和刺绣充满兴趣。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许遵皱眉,“小小年纪,怎地喜欢这种诗词?”
“这好像是女子向情郎表露情思的一首诗,情郎的年岁比女子要大一些,是不是?”桑云有些不自信地接道。
“这是前朝的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两人年纪整整相差三十四岁。”许遵眉头越来越深,“路远之也就比宋淑儿大了三岁,哪来的这种感慨。”
“或许,宋淑儿只是感慨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呢?毕竟一样都是不得善终的感情。我们女孩子,都是很容易感怀这些的,也容易联想到自己。”桑云认真答道。
许遵抬眸,见她一脸认真,莫名觉得滑稽。
人家那好歹是真正的爱情,你和韦大之间叫爱情吗?你感怀哪门子?莫不是...还真的和阿岳,或者阿忠间的某一个,生出了感情?
想到此,许遵的脸色黑了下去。
第59章 新来的司直
桑云望向突然沉默下去的许遵,不明白好端端的,许大人怎么又黑脸了?自己说错什么了吗?真是奇怪的黑脸怪。
“尸体都碎成那样了,也不知道黄仵作能不能拼好。”桑云想到尸体的爆炸瞬间,不禁一阵恶寒,不免对黄明子生出同情的心思。
“那是他的职责,与你无关。你有这等闲工夫关心别人,不如寻一寻当初为宋夫人接生的稳婆,还有奶娘,去找找案情的突破口。”许遵拂袖而去。
她去寻?什么时候寻人也变成自己的事儿了?活儿增加了,价钱加不加呢?桑云想要问个究竟,奈何许遵已经走远。
翌日。
大内奉官家的旨意,给许遵送了个人来,任司直一职。
许遵看到此人,心中情绪复杂。
“许大人,往后还请你多多关照。”张七巧作揖道。
“往后该是我请你多多关照才是。”许遵皮笑肉不笑。
他不清楚张七巧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按理说,堂堂驸马爷挂个四五品的闲职不难,她怎么偏偏要来大理寺任司直?司直掌出使推覆,亦参议大理寺疑案,可一点儿不轻松,算是钱少事儿还多。
许遵并不想要这位女驸马来当自己的手下,可偏偏,这是官家的意思,他没法拒绝,只能「笑纳」。
不过——他虽不能拒绝,却能叫她知难而退。
“许大人,你们最近在查什么案子?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吗?”张七巧客气地询问道。
“宋家的案子,你不会不知道吧?宋淑儿的尸体爆炸了,现在仵作在停尸房内忙活,你可以先去看看,对案子有个更深刻的认知。”许遵说道。
见惯尸体的大男人们捡完尸体的碎块,吐的吐,恶心的恶心,许遵就不信张七巧这个姑娘家能不害怕。
“是。”张七巧应下了。
停尸房在大理寺地下大牢旁,幽暗寂静。守门的衙差靠在门框上无所事事,见着张七巧,才在引路人的提醒下,给他行礼。
一进停尸房,刺鼻的难闻气味扑面而来。
张七巧被刺激地愣在原地,硬是没有再往前一步。
灯火下,一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在忙碌着。他听到响动也并未抬头,倒是张七巧看了他半晌,不可思议地开口:“恩...恩公?”
张七巧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能在这儿遇见当日在马蹄下救自己一命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居然是大理寺的仵作!张七巧不得不在内心感叹缘分的神奇。
黄明子这才将目光从那堆尸块上,移到张七巧的脸上。但仅是一瞬,又回归到手头刚拼完的一块躯干上。
张七巧以为他忘记了自己,开口自我介绍道:“恩公,那日我在街上行走,有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过来,是你救了我。”
“在下张敦礼,是新科进士,被官家指派来大理寺任司直一职,往后我与恩公一处共事,还请恩公多多担待。”张七巧作揖道。
黄明子仍旧沉默着,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尸块上,视他人如无物。
张七巧尴尬地抓着头,有些不知所措。
许大人命自己来了解案情,可黄明子显然沉浸于手头的事情里,根本不愿搭理她。张七巧走也不是,再开口也不是,待自己终于能稍稍适应空气中的味道时,干脆找了个地儿坐着,干巴巴地等他。
一炷香、两柱香、三柱香的时辰过去...
黄明子终于缝合完躯干的大部分,抬头的一瞬,看到居然倚靠在墙上,已经睡过去的张七巧。
瘦巴巴的一个人,放着其他的舒适的官职不去,偏偏要来大理寺吃苦,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黄明子吹灭两盏灯,躺到了另一张验尸床上。
任务繁重,他打算歇息一会儿,醒后继续缝补。
这对于黄明子来说,只是个正常操作。对于睡醒后的张七巧来说,却是将她吓得够呛。
“黄仵作?黄仵作?现在什么时辰了?”
无人回应她。
黑暗中,她看不清脚下的路,被什么东西绊倒,一个踉跄,磕到床角。张七巧的手无意间碰到了一团软塌塌的东西,她下意识捏了捏,意识忽然清醒过来,慌忙丢下手中的东西,哆嗦着喊了一声,忙往大门的方向撤退。
她这一叫唤,黄明子和门外看守的衙差都清醒了。
“张...张司直。”衙差站了起来,看到张七巧慌张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能明着问,只能解释道:“属下,属下见您累着了,想着不方便打搅您,就没喊您。”
“眼下...什么时辰了?”张七巧努力克制住情绪,问道。
“眼下,应当刚过戌时。”衙差答道。
这时,黄明子从验尸房出来,将张七巧又吓了一跳。
“黄...黄仵作,你是刚刚,刚刚在里面吗?”张七巧哆哆嗦嗦地问。
黄明子看她胆小如鼠的样子,略微皱起眉头,倒是衙差知道黄明子的怪癖,替他作答道:“黄仵作有时候累了,就会睡在验尸床上,也是节省时间,便于醒后继续工作。”
睡在验尸床上?这是什么怪癖?张七巧感觉惊恐,可瞧着衙差的语气,大家似乎都见怪不怪了。
“我,我先回去了。”张七巧正了正发髻,连忙离开。
黄明子看着她的背影半晌,眸色微沉,不知想到了什么。
“黄仵作?”衙差开口唤他。
“劳烦你再去帮我换两盏明亮些的灯来。”黄明子道。
“哎...好。”衙差无奈应道。
原本,黄仵作要是歇息了,他也能歇息。若是黄仵作挑灯夜作,他便不能躲懒。
张七巧回到地面时,发现许遵居然还没走。
灯下,他似乎在整理案宗。张七巧望向许遵的同时,许遵也留意到了她。
“张司直是在陪着黄仵作缝合尸体吗?居然在下面待了这么久。”许遵冷声道。
张七巧不好意思说自己睡着一事,只得尴尬地挠头。
许遵心知黄明子缝合尸体时一心一意,不会理会在场其他人。这位女驸马吓也被吓了,软钉子也碰了,想必能够知难而退了。
不料,张七巧挠完头后,居然主动走近,“许大人,我可否看一下案卷?”
第60章 被杀的婢女
许遵没有道理拒绝她,便将案宗交由她,谁料她看了后,很快提出一点想法:“民间有奇书《缺一门》,与其说是傀儡戏的戏班子做的把戏,不如是有人借用鲁班术来操纵纸人。”
许遵眼前一亮。
他不相信鬼神之说,却一直都知道民间流传着一些术法神秘绝妙。
“桑姑娘所见到的「纸人抬轿」场景,我当时也在。若是轿子里真的坐着一个人,哪怕是死人,也绝非是靠丝线操纵纸人,能够抬得动的。”张七巧补道。
“《缺一门》中有操纵纸人的详细之法?”许遵问道。
张七巧摇头,“我不清楚,应该也没多少人清楚。据称《缺一门》是被诅咒的禁书,习此法者,必定鳏寡孤独残里中一项。根本没什么人会去研习这个,除了些对术法有追逐欲望的人。”
许遵不由地多看了她一眼,“你知道得倒挺多。”
“少时杂书看得多,懂得就多些,其实我哥哥懂得更多,脑子又活,他若是在,定能为许大人你出谋划策。”张七巧说着,脸上露出落寞神色。
许遵深深凝视着她,压低嗓音道:“你请旨入大理寺,怕不是想借着这身官服去查你哥哥的下落吧。”
张七巧惊得一抬眼,她一向不擅长撒谎,被人戳破心事,根本掩饰不了。
“许大人,哥哥是生是死我不知,但若是还活着,便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确实有此打算,但请许大人放心,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我定不连累许大人,连累整个大理寺。”张七巧真诚地望着许遵道。
许遵讽刺地弯弯嘴角,“连累不连累,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你已是无牵无挂,我家上下可是有上百口人的。”
“那若真到那一日,许大人将我供出就是了。官家是仁君,想必不会牵连无辜。”张七巧有些急了。
许遵略玩味地看着她,说道:“看起来胆子小的人,做起事来尤为惊天动地,不管不顾的。我只是提醒你,既然做了,就无回头路可走。既无回头路可走,就要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别让自己处于被动的位置。另外,肃亲伯府没那么可怕,你也不必过于担忧了。”
张七巧还未回过神来,许遵已经走远,只抛下一句:“快些归家吧,纵然你是驸马,也没有特权迟到。”
当她回过神来时,心中顿时漾出一股感动。
翌日。
桑云又登门宋府,此次来,是询问些关于当年给宋夫人接生的稳婆及宋淑儿乳娘的信息的。
她被迎入府中时,与一男子擦肩而过。
这名男子之所以能引起桑云的注意,倒不是他华服皂靴、呼奴唤婢的,而是他气质出尘。虽年岁不小了,却给人仙风道骨的印象。
“这是我们府上大娘子的弟弟,也就是我们姑娘的亲舅舅,自小疼爱她,这是听说了府上发生的事,来做法事,为她超度,顺道送她一程。”芸香说道。
“他是专程从曹州赶来的?他是道士?还会做法事?”桑云奇道。
“是,一听说咱们姑娘的事,他就往汴京赶了。他不是道士,但据说少时身子骨一直不好,养在道观里直到成年,会些法术。因行事洒脱,说话风趣,和咱们姑娘就很投缘。”芸香答道。
这倒有意思,宋夫人出身曹州大家,居然有个会道术的弟弟。养在深闺里的宋姑娘能跟这个舅舅投缘,想必内心是有离经叛道一面的。
桑云想着,不禁又多看了两眼这位舅舅,见他虽步履匆忙,浑身却丝毫不见赶路的疲惫。难道出道之人的精力都比旁人旺盛些吗?
这一次来,桑云仍旧没见着宋夫人。宋夫人缠绵病榻,肯撑着起来见自己弟弟一面,已属勉强。不过,她却见到了宋夫人身边得力的管家婆子。
婆子姓吕,当初是宋夫人的陪嫁丫鬟,对宋家的事了如指掌。
“大娘子的身子骨一直不好,生下姑娘后,没有奶。当时,府里管账的王大,他媳妇儿也刚生一个哥儿,姑娘就喝的她的奶。”吕婆子介绍道。
“这个媳妇儿如今还在府里吗?”桑云问。
“不在,要不姑娘上次来,不就让姑娘见了好回去回话了吗?”吕婆子摇头。
桑云觉得奇怪,直接问了,“一般大户人家里,管账的可都是府中主君、大娘子或者老太太的亲信,怎么还能中途换人的?”
吕婆子面露难色,看了四周一眼,压低声音道:“王大是咱们主君的乳兄,他媳妇儿是原先咱们大娘子屋里的丫鬟,两人手脚不干净,被发落了,早就不在府里了,这都是五六年前的事儿了。”
“他媳妇儿也是夫人的陪嫁丫鬟吗?”桑云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