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你的住处,都看不到你人,他们说,你日日在这儿。大理寺就这么多案子要办吗?让你忙得夜不归宿?”赵音舜一副质问的口吻。
张七巧顾不得自己的样子,忙起身给公主行礼,随后低头道:“刚来此处,总要多些了解,这才忙了些。”
“早知大理寺这样忙,我叫哥哥给你换个地方去,让你多些时间,咱们打马球去。年前,宫里还会举办冰嬉会,可好玩儿了。”赵音舜凑近了些,“瞧你,累得这样憔悴,许大人如此不珍惜你,我要找哥哥告状去。”
张七巧忙拦了她,“是我要留下,也是我想尽快熟悉案宗和事务的,许大人是难得的好官,公主可莫要因为我,误会了许大人。”
“那你今日不许办公了,咱们赏梅吃吊子去。”赵音舜兴致满满。
张七巧感到为难,却想起许遵与自己说过的话。如果要成大事,亏不得公主相助,忙点头应下。
“那公主待我洗漱后,再陪侍公主去。”张七巧躬身道。
而另一边,一大早的,桑云已经到了宋府。
路志高被扣在大理寺,宋大人亲自过问了一遍,自己的这位舅兄是否真在自家杀了人。
“我这舅兄平日淡泊得很,应当是没什么道理去杀人的,还是个婢女,我思来想去,这里头应当是有什么误会的。”宋大人道。
桑云好几次都想将路志高身上的疑点揭穿。但又次次忍了忍,其一,案情未揭露前,不可与外人道。其二,她内心总是对路志高这个人抱有一丝好感,总觉得他不该那么丧心病狂。
“大人,大娘子的身子好些了没?我有些话,只能同大娘子说。”桑云道。
“倒是能起来了,但身子还是不妥,参汤日日不离口,强行吊着而已。”宋翰林叹口气,“你若有话要问,我叫人带你去便是。”
事到如今,确实也是桑云怎么问,宋翰林就怎么配合了。
一代清流,家门不幸,除却配合着查案,也别无他法了。
宋夫人形容憔悴,身子瘦弱不堪,倚在椅子上,只是强撑出一点大娘子的气派来。
“你们都先下去吧。”她屏退左右道。
待屋内只剩下宋夫人和桑云时,桑云思量之下,将话说出口。
“大娘子,我此番来,是想问些关于路先生的事的。比如说,他少时生病,被养在道观的事。”
宋夫人一愣,她大概是不明白自己弟弟少时的事,和家中发生的案子有何关系,但还是答了。
“他胎里不足,生下来就瘦巴巴的,家里以为养不活呢。后来,活是活下来了,就是身子一直不见好,读书读着读着,就能昏厥了过去。家里那时就找了个术士来看,那术士说,弟弟不是凡尘的命,要寄养在神仙真人脚下,才能活命的。所以,家里就将他养在了青云山上的道观里。”
青云观?这个道观在曹州、登州一带很是出名,桑云自幼也听说过,只是没去过,毕竟,曹州离登州还有些路程。
“路先生当时师从何人?”桑云又问道。
“这个就不清楚了,应该是道观里的某位德高望重的老道长吧。”宋夫人摇头道,过了会儿,她似乎想起来什么,“但是,弟弟曾失踪过一段时间,被找回来后,大病一场,在那以后,似乎就变了个人一样。”
桑云心中一跳,“变了个人?”
第66章 当年
“他小时候很是淘气,被找回来后,整个人变得沉静下来,总之,就像是真的得了道一般。他虽是被寄养在道观,但逢年过节的,家里还是会派人将他接回来,一家人团圆一场。”
“他幼时和我关系亲近,长大后倒是生疏了许多。更奇特的是,关于少时的很多事,他仿佛失忆般,都忘却了。”宋夫人缓缓道。
这确实奇怪,一时半会儿,桑云再问不出别的什么。
“宋夫人,先前吕妈妈跟我提过,宋姑娘的奶娘是原先府上管账人的媳妇儿?”
宋夫人一怔,大概是桑云的话题换得太快,自己总需要一点时间反应。
“是,不过,她男人犯了点错,被逐出府去了。”
“是什么错呢?”桑云刨根问底道。
因为桑云觉得,如果真的是「一点错」,不至于被逐出门的。大户人家的腌渍事儿多了去了,贪墨一些钱财不算大错。
宋夫人面色有些难看,想了一下,还是决定说了出来,“王大诱奸了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逼得那丫头跳井,老太太很是生气,再加上王大夫妇的手脚确实不大干净,府中下人对他们的怨言颇多,这才逐出府的。”
“仅是这样?”桑云多问了一句。
宋夫人面色有些不自然,“老太太身边的人都敢玷污,如此胆大包天,还能留用?再者,那丫头一直很讨老太太喜欢,原本,老太太甚至打算给她找个读书人,或是富户嫁了。”
“王大媳妇儿和路先生认识吗?”桑云又问。
“他们俩怎么可能会认识?”宋夫人反驳得理所当然。
“但是我听说,宋姑娘幼时也走丢过,是路先生找回来的,而当时抱着宋姑娘出去的,正是王大媳妇儿。”桑云接道。
“当年,淑儿才三岁...”宋夫人极力回忆着,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道:“当年,当年的事情只是个意外。我弟弟他,跟王大媳妇儿并不相识。”
上一句还只是下意识的反驳,下一句就是刻意地否认了。
“是,我晓得了。”桑云问到这儿,打算告退,“夫人身体欠安,定要多加歇息。斯人已逝,过于劳神,也仅是叫亲者痛,仇者快。”
宋夫人把这句话听进去了,挺了挺背,“多谢桑姑娘关心。”
桑云回到大理寺,是与张七巧前后脚跨进门的,两人脸上都写满了讯息。
“大人。”张七巧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可见回来得匆忙。
许遵坐在炭盆前,正与属下交代着什么,见两人同时进门,不过张七巧比桑云显得急切,而且是她身上鲜少露出的急切,开口一句:“刚吃了吊子,公主没留你一道赏梅?”
“大人,我有要事禀告。”张七巧看一眼桑云,再看向许遵,直接说了,“今日公主相约,还来了几位国亲,我从他们口中听说了一事。官家近日身体抱恙,朝中有官员将术士炼的神仙丹药奉上,官家自觉身体金贵,并不曾入口。据闻,该官员在京中有个宅子,养了好几位术士,并备下大量水银,用来炼制丹药。我突然想到,宋姑娘的身体里有大量水银,会不会跟这几个术士有关?那路志高会不会就是他们其中一员?”
“你接着说。”许遵开始重视起来。
“我还听说,该官员并未放弃,还一直想办法让官家接受来着,鬼迷心窍了一样。”张七巧说道。
许遵沉思片刻,又望向桑云。
桑云将在宋府与宋夫人之间的对话尽数回禀,许遵很快抓住一点。
“自家姑娘走丢,这么大的事儿,作为母亲,她不能这么糊涂吧。”
桑云眼睛一亮,觉得自己真是与许大人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总觉得,她在刻意隐瞒着什么。但我不明白的是,这有什么好隐瞒的。”桑云晃头晃脑。
张七巧在一旁听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宋姑娘是几岁走丢的?”
“三岁。”桑云答道。
“十二年前,治平四年...治平四年...”张七巧嘀嘀咕咕,眉头紧皱,忽然,她眼中射出一束光,转身疾走到案台前,疯狂地翻找案宗。
“找到了!”张七巧雀跃不已,她指着卷宗其中一页,“治平四年,汴京发生过一起大案,整个城中一共丢失了四十九名女童。这些女童,后来被找回来一大半,但疯的疯,傻的傻,根本没人知道她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这么一提,许遵也有了些许印象。
“这个案子我看过,准确来说,我曾经历过,其中走丢的一名女童,正是我的一房远亲,当时求到了我们府门上帮忙寻找。这个案子最后破了,是人口拐卖,主犯原本被判流放。但因引起民愤,不好收场,最后又判了死刑。只是,没等行刑那天,主犯在狱中自尽了。”
“若是寻常的人口拐卖,为何拐卖女童,而不是男童呢?就算是拐卖女童,也是挑天资高的,好细细培养了,送给达官贵人赏玩。可这些女童里,有些是官家女,有些是富户女,人贩子为何冒着这么大风险做这种事?”张七巧反问道。
许遵望向她,眼底颇有深意。
“许大人,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张七巧喉咙干涩,“会不会这些女童是被拿来练什么邪术,才会导致找回来时痴呆疯傻?”
他的眼神越来越沉,裹挟了某种肃杀之气。
“钟大。”许遵喊道。
“公子。”钟大进入屋内。
许遵指着张七巧手中的一卷案宗,“治平四年的女童失踪案,你给我去查,这些女童的生辰都是什么时候。”
“是。”钟大领命而去。
许遵静默片刻,再望向张七巧的眼神里,多了份认可。
“你这些天的卷宗倒是没白看,派上用场了。”
张七巧不敢拿乔,忙垂下头道:“在其位,谋其职。”
这桩案子若真是涉及邪术,还渗漏到宫中,可就不止是一桩普通的案子这么简单了。
思及此,许遵眼眸一紧。
第67章 元瑞
黄明子来禀告——宋淑儿的尸体已经缝补好了。
许遵命人第一时间去宋府传递消息,没成想,宋翰林和夫人亲自上大理寺来了。
宋淑儿躺在验尸台上,像一个破碎的,不断被缝缝补补的布娃娃,浑身闪着银光,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显得尤为可怖。
但她能全须全尾地躺在这里,已经是个奇迹。
宋夫人扑过去,顾不上身份,哭得哽咽起来,“淑儿啊,我的淑儿啊。”
宋翰林向黄明子作揖,“黄仵作,我宋某人言而有信,百两黄金随即令人奉上。”
黄明子面无表情道:“我只是做了该做的,这百两黄金,宋翰林不如捐给慈幼院吧。”
许遵倚在门边,打断了宋翰林与黄明子之间「你不要,我非要送」的流程,“宋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翰林跟他来到走道尽头,站定。
黑暗的环境里,似乎特别适合谈话。因为越是黑暗,闪着一点微弱光芒的真心反而无处藏。
“宋大人,治平四年,也就是宋姑娘走丢的那一年,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吗?”许遵开门见山道。
宋翰林顿了顿,脸上看不出情绪,“许大人为何这样问?”
“目前的线索都指向了某个...打着道教名义的邪恶组织。宋大人若是知情不说,案子很难有突破口。或许等到我们找到突破口时,早已过了最佳的破案时期。”许遵压低嗓音道。
宋翰林的表情有些为难,沉默半晌,还是开了口:“其实,我当年有怀疑过这件事。”
许遵眸色一深。
“那一年,奶娘说给淑儿买灯笼,一转头的功夫,淑儿就不见了,跟随的仆从也没留意。我当时十分生气,杖责了这些人。那时候,元瑞留在府上过年,听说了这件事,大冷天的就跑出去找了。过了大概两三个时辰吧,还真被他找回来了。淑儿被吓傻了,我们问什么,她都没有反应,跟失了魂一样。元瑞那段时间一直陪着她,过了好些天,她才慢慢好起来,只是很是依赖元瑞。”宋翰林对当年的事记忆深刻。
元瑞,元瑞。
许遵脑中有什么想法一闪而过,没来得及捕捉。
“因为元瑞总来府上,远之那孩子就总跟着来。淑儿见的外男少,这才被迷了心窍。”宋翰林补充道。
许遵看着他,反复掂量后,还是说出了口:“宋大人,事到如今,我也要与你说一桩真相,你可要挺住了。”
“许大人但说无妨。”宋翰林维持着一贯风度,却还是不由自主紧张了起来。
“宋淑儿的心仪之人并非路远之,而是...”
“许大人!”宋夫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率着仆人而来,直接打断了许遵的话,许遵不免皱起眉头。
“许大人,淑儿的尸体我们带回去重新安葬。如果没有许大人,没有黄仵作,我们就无法见淑儿最后一眼了。”宋夫人道。
“这是我们该做的,宋夫人客气了。”许遵嘴上说着客套话,眼中却毫无波动。
“官人,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回去吧。没有你看着,老太太大概又不肯喝药了。”宋夫人望着宋大人道。
宋大人看了许遵一眼,他其实很想听许遵未说完的那一句,但许遵却朝他使眼色。
“如此,还请代我向府上老太太问安。”许遵拱手道。
“许大人客气。案子的事儿,劳烦许大人多多挂心了。”宋大人回礼道。
许遵看着这一对夫妇的身影消失在尽头,自己却站在原地,一直思量着一些事儿。
黄明子从验尸房走出,许遵蓦地开口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奇怪,宋夫人的伤心是真的,但她似乎并不想知道真相。或者...她知道真相呢?”
黄明子答道:“我只负责验尸,旁的并无想法。”
许遵点点头,回身的一刻,脑子里又冒出了那个想法,是刚刚被打断的,一闪而过的想法。
元瑞,元瑞,初始称之元,祥泰称之瑞。
宋淑儿出生于农历七月三十,而刘大花出生于七月初一。宋淑儿顶着刘大花的名号被送去配阴婚,那么真正的刘大花去哪里了呢?
许遵莫名觉得,这个出生于七月初一的姑娘,和路志高之间有着某种隐性的联系。
过了几个时辰,钟大赶回来,将当年涉及被拐的女孩儿的信息都带回来了。
“除了一户搬离汴京的,其余的都在这儿了。这些姑娘的生辰各不相同,但都出生于农历七月。”
“这些姑娘如今过得都不大好,有的因痴傻嫁不出去,被兄嫂嫌弃。有的则体弱多病,对于当年的事情也毫无印象。我带人查探时,遇上个老者,还一直在说呢,鬼月出生的女孩儿阴气太足,所以命就不好。”
“无稽之谈。”许遵斥道,顿了顿,眼眸一眯,“不过,这种无稽之谈应当是有人深信不疑的。”
许遵在屋内踱来踱去,最终去找了张七巧——这个好像什么都懂的人。
“鬼月出生的女孩儿阴气足,在一般邪典里,起什么样的作用呢?”
张七巧被问得一愣一愣的,反应了一下,这才答道:“邪典与正统法术中,都秉承着阴阳相调之理。只是,正统是利于天下苍生,才被称之为正统。邪典是残害苍生,利于自身,所以称之为邪。”
“所以,若是命格上是纯阳之人,就必须以阴相调,才能身体康健,运满福满是不是?”许遵推断道。
“是。老话说,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就是这个道理。纯阳命格的人不易生病,但易猝死、横死、寿命短。而纯阴命格的人,身子弱,但寿命长。阳者取阴,一般是为了趋吉避凶,延长寿命。”张七巧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