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桑云判断出,自己最有可能,还在这条巷子里。
那两个书生?
桑云因自己的猜测,而浑身发热,她想不通这两个书生为什么要绑了自己?是愤怒于自己梁上君子的行径?还是别的什么目的?他们怎么敢?若是真的做出这种举动,恐怕真实身份不只是普通读书人这么简单。
越想越深之后,桑云全身又逐渐发寒,她不停地扭动着身体,试图挣扎开桎梏,可无济于事。
突然,门外传来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伴随脚步声,越来越近。
桑云立刻躺平了身子,闭上眼睛,装作未醒。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桑云听到有人划火折子的声响。紧接着,又有人走向自己,在床前立住,似乎是看了自己几眼,随后说道:“还没醒,这药性也够凶的。”
桑云有些紧张,却不敢动弹。
“睡着好,难道你希望她醒?这丫头爬上爬下的,恐怕有些难缠。咱们赶紧交差,拿了银子就走,别多事。”另一男子道。
交差?看来,是有幕后之人指使这两个书生绑了自己换银子。
不过,这幕后之人又是谁?目的是什么?
第73章 一定要等下去
“几时的交易?”一人问。
“原本定的戌时一刻,但那边儿不是被端了么?”另一人的声音小下去,“所以现在等消息便是。”
“原本将那边儿卖了,是为了保全咱们。没想到大理寺那位是真敢把事情往大闹了去啊。”该书生声音里既是不满,又是惊诧。
有食物的香气飘来,桑云原本还不感觉饿,这会儿却被引得饥肠辘辘。
“你说,大理寺那位,会不会是看上了床上那位?这才急的。毕竟,这姑娘确实长得不错,若不是他们给的银子够多,要这姑娘的处子之身,我都想,都想...”最后那个词终于是没说出口。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另一书生打断他道。
两人吃完食物,便出了房间。整间屋子再次剩下了桑云一人。
她睁开眼睛,朝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呸」了一声。两个读圣贤书的人,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嘴上说着「君子有所不为」,实际上为虎作伥。
“大理寺那位是真敢把事情往大闹了去啊——”
“你说,大理寺那位,会不会是看上了床上那位?这才急的——”
桑云耳边回荡起这两句,脸色滚烫。
他们说的,应该是许大人吧。许大人寻自己,寻得焦急了吧?在他心中,自己还是重要的,是不是?
她为着这两句话,从耳根到脖子,都随着脸色红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她这才想到另一件事——刚刚这两人提到,幕后之人要自己的处子之身。
无论是卖去青楼,还是给人做妾,都当验明清白之身,可是...自己一个外来户,还嫁过人,这幕后之人如何得知自己还保持着清白之身?听这两个书生的语气,他们并未碰过自己...所以,这事儿就很离奇。
不知道为什么,桑云蓦地想起路志高,他频频望过来的眼神,好似寒潭一般深沉,眼底总是飘荡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叫人看不真切。
「暗娼」、「尸体」、「达官贵人」...七月、鬼月、阴婚、道观...
七月,七月,自己的生辰,亦是七月!
桑云将一切联系起来,心中隐隐有了某种猜测。可是她不敢再细想下去,因为此时此刻,她本人陷在了这场局中。
她本能地感到恐惧,可是又不想叫这股恐惧淹没理智,于是便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深想。
桑云再次观察了自己的处境——绑住四肢的绳索很粗,且很紧,根本无法挣脱。
如果想要活命,大概只有一个时机可行——她一定要等下去。
另一面。
从暗窑里带回来的人里,为首的男人被关进水牢,硬是咬着牙在支撑,倒是妇人和其余的人,根本禁不住恐吓与刑罚,才抽了几鞭子,拔了两根指甲而已,就挺不住求饶,主动吐出许多东西。
“我们都是穷苦孩子出身,家乡遭了灾,来汴京讨饭的。三年前,我们快冻死在冰雪天地里,是一个道士救了我们。就是,就是路志高,我们称他虚元道长。他给我们衣裳,给我们吃食,还给我们指了条赚钱的门路。”
“一开始,我们只是去乱葬岗扒坟,找些新鲜的女尸,送去给需要配阴婚的人家,但生意不算好,汴京不兴这个。路先生告诉我们,生意在精不在多,他教我们占卦、合八字,让我们去盗人祖坟,配给那些有特殊需求的人家。果然,我们每一单赚得多多了。那时候,我们都当路先生是生命中的贵人来着。”
许遵坐于堂上,听了这一番话,直接打断,问妇人:“路志高怎么知道是哪些人家有特殊需求?”
“茶马巷的钱婆子,是汴京城民间最有名的稳婆。汴京城里大大小小的人家,但凡有些身价的人家,生了几个哥儿姐儿,几时出生的,她都知道。这些人家,孩子若是夭折,都会准备瓮棺,好好办一场法事,路先生常年在汴京,自然就知道了。”妇人答道。
钱婆子?
许遵双眼眯起来,当初查案,早就留意到此人,可因芸香之死过于离奇,倒是将她先置于一旁了。
“来人,去茶马巷将钱婆子带来问话。”许遵吩咐道。
“是。”下属领命而去。
“你接着说。”许遵手指有一下没一下轻叩案桌,冷声道。
“是。”妇人被拔掉两根指甲后,尤为老实,“我们在乱葬岗,有时候会看到,有些小女孩儿还没死呢,就被狠心的父母所抛弃。我以前,以前在家乡,就是做勾栏生意的,我就想到一条路子,把这些小女娃带回家调教,让她们接客。最开始的客人,都是钱婆子带来的,我这里的女娃一开始也有不服管教的,后来被路先生施以某种法术,就变得都很听话,任由客人磋磨,所以生意很是不错。若是将她们弄死了,就由路先生接头,卖得远些,配阴婚,反正谁也不知道。”
妇人将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些半老徐娘的风情,求饶道:“大人,我该说的都说了,可不可以从轻发落?”
许遵的眼神已是凉透了。
有些人,出生不幸,却长成了小太阳,一心为他人谋福祉,譬如桑云。有些人,出生不幸,逼良为娼的同时,还要取人性命,譬如眼前的妇人。
“活罪可免,死罪难逃。”许遵说完,不顾妇人的哀求,让人将其拉下去。
妇人下去后,许遵不断在屋内踱来踱去,心神不定,每隔半个时辰,就要问一次派出去的人有无线索带回。
他分明知道没有这么快,可内心却止不住煎熬。屋内守着的人从未见过许遵如此反常。但他既这样反常,也没人敢上前劝,包括张七巧这位「准驸马」。
许遵一回来,便问了张七巧这样一个问题:道士最怕什么?
张七巧一下子被问住,理论上,出家之人要么觉得世间相都是宛如梦幻的显现,要么觉得自然之道贯穿天地,所以结果都是无所畏惧。但路志高这样的混账,算不上出家之人,他这种道士最怕什么,她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来。
第74章 以后不许独自行动
夜幕降临时,桑云听到窗外有动静——准确地说,是某种鸟类的叫唤,或是人类发出的怪异的口哨声。
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任由来人开门进屋,走到床前。
从来人的步伐和身上的气味,桑云可以判断出,还是那俩书生。
其中一个书生给桑云解绑,解完绑后,他们俩一人抬着桑云的头,一人抬着她的脚,就要将她往屋外抬。
“这会儿巷子外人不多吧?”一人有些担忧地问道。
“不多,卖炊饼的老头儿都收摊儿了。”另一人回道。
“那就好,不然咱们抬着棺材出去,一定会被盯上。这事儿最近闹这么大,左右的邻居可都警惕着,等着拿悬赏金呢。”那人低声道。
棺材?他们要将自己放入棺材中抬走?
棺木的重量非自己一个女子之力能顶开。若是再钉上钉子,恐怕就没活路了。这些混账,是要活活闷死自己吗?
想到这里,桑云面上虽不动声色,却将口中的棉絮咀嚼得越来越勤快。
就在他们离开后的时间里,桑云一直在想脱身之计——脑袋下的枕头是瓷枕,若是想法子磕破,或许能含着锐利的碎瓷,割破绳索,继而逃之夭夭。但这种方法难度很大,极有可能弄伤自己的同时,还割不破绳索。身子下的床被,里面应当是棉絮,桑云很快想到另一种更易成功的方法。她咬破床被一角,吃入一嘴棉絮,随后不断咀嚼,直至嘴中的棉絮越来越重,然后又悄悄抓了两手棉絮,再将手缩回袖子中。
就在二人抬着桑云,专心低头看脚下的路时,说时迟那时快,桑云突然睁眼,将口中棉絮吐向抬着自己头的书生的眼睛。与此同时,桑云将手中棉絮放出,吹向另一人的眼睛。
趁着二人揉眼睛,扑开棉絮的一刻,桑云拔腿就跑。
月黑风高,无边无际的墨团大量涂抹在天边。桑云全身一阵阵冒着凉气,仿佛前后左右有无数的冤魂在盯着她这个「逃跑者」。她不停地跑,已经丧失了方向感,直往灯火聚集的地方跑。直到看到一间酒楼,跑进了门内,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喘出气来。
酒楼的生意不错,一楼坐着不少堂客,看见她这副样子,不免纷纷打量。
“桑捕快?”一道中气十足,又有些耳熟的女声在一旁响起。
桑云循声望去,脸上的表情由劫后余生的虚弱疲乏,变成惊喜——居然是绸缎庄的老板娘!她正与自己的官人在此处吃酒。
桑云看了那男人几眼,男人也看向她,眼中有惊艳之色一闪而过,却并不敢多瞧,忙把头低下只顾吃酒。
看来...老板娘将他治得服帖了。
“桑捕快怎么会在这儿?是来吃酒的,还是来查案的?看你头发乱的,应当是来查案的吧。”老板娘看了看她的样子,说道。
桑云狐疑地望了门外一眼,然后坐到老板娘身边去,压低声音请求道:“您能不能送我去大理寺?”
老板娘觉得奇怪,大概是觉得要回大理寺,为什么不自己回去,还要人送?但在看到桑云满脸狼狈之色后,大约猜出了什么,也压低声音问道:“你遇到麻烦了?”
桑云点点头。
老板娘不再多问,唤了身边仆人:“送桑捕快回大理寺。”
桑云作揖道:“您的恩情,我记下了,来日必定奉还。”
老板娘瞟了一眼自家官人,摆摆手,快速说了一句:“你帮了我的忙,这是我还你的才是。快走吧。”
桑云快步跟着仆人去往后门,上了老板娘家的马车,由仆人赶马,一路疾驰到大理寺门外。
夜色已然很晚,但大理寺仍旧灯火通明。
桑云出现在许遵面前时,许遵刚刚审完茶马巷的钱婆子。
两人四目相对,桑云看到许遵略疲惫的神态,所有的惊惧在这一刻都松缓下来。紧接着,委屈涌上心头,她突然扑到许遵身上大哭起来。
“大人,您差一点就见不到我了,我差一点就死了,真的,就差一点。”
堂内留值的所有人皆目瞪口呆,包括因不放心桑云,而选择留下等候消息的张七巧。她以为桑云只是大胆了些,活泼了些,却没想到她如此生猛——
许遵嫌弃地看着她鼻涕眼泪一大把,还悉数抹在自己的官服上,原本想要推开她,可双手腾空,却终究没做出这个动作。
桑云发泄完,终于感受到面前躯体的僵硬,她抬起头,看到许遵别扭又嫌弃的一张脸。顿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退后好几步,“对...对不住,我看到大人实在太激动了,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着大人了。”
如此露骨的话说出口,堂内的众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许遵的脸色由黑转红,甚至红到了耳根。原本想要责备她几句,可是看到她此刻头发散乱的狼狈模样,又突然不忍了。于是低声咳嗽几声,装作严肃道:“以后莫要独自行动,因为你一个人的冲动。不但打草惊蛇,还让大理寺这么多人跟着受累,你说你该当何罪!”
他的面容虽严肃,但语气却软。
桑云忙应道:“是,我是有罪,但凭大人处罚,哪怕是要扣我的钱,我也认了。可是,我看大人为这个案子日夜操劳,真的很想为大人分担辛苦。我想着,我只是跟过去偷偷探听一下,或许就能探听到什么重要消息呢,大人以前不是说过我比旁人要胆大心细,说过我有我的优势么?”
“我担忧大人,心疼大人,所以才这么冲动的!”
众人一听,连头都不敢抬了。这...这桑姑娘几时和许大人发展成这样的关系的?
许遵整张脸涨得通红,竟无法直视她的目光。这个女人,为何如此不知羞?将...将这种话说得如此坦荡?要说也是私底下和自己悄悄说,怎么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呢?
“行了,行了,我命人送你回去歇息,明日一早再来大理寺回话吧,你应该很累了。”许遵摆摆手,有遁逃之意。
谁料,桑云却一点困倦之色都没有,她梗着脖子,说道:“大人,我不累,我有重要的事情要立刻禀报!”
第75章 自投罗网
“大人,青雀巷整个就是一个贼巷,那两个读书人和路志高是一伙儿的,我就是被绑在他们那儿。”桑云道。
许遵一愣,他在巷子中,其实有留意到书生们住的那间小院子。甚至,他还留意到出墙的那枝红梅。只是,他确实没想到,桑云竟与他一墙之隔。
“大人,刘大花的生辰是七月,宋淑儿的生辰也是,我的生辰也是,他们抓我去,可能不光是配阴婚,可能,还为了别的什么缘由,虽然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不过,我听那两个书生对话,猜出了这些。”桑云又道。
“那两个书生也参与了?”许遵眼眸一暗。
桑云摇摇头,“我觉得,他们知道得不多,应该只是配合抓人或者藏人,为了挣钱而已。”
“既身为读书人,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如此衣冠扫地,真是丢人现眼。”许遵用词十分不客气。
众人皆不敢出声儿,因着许大人自己就是科举出身,平日虽不喜与士大夫交往密切,认为他们个性过于古怪。但自身却有读书人自有的风骨,对这些知法犯法、助纣为虐只为自身利益的学子十分鄙夷。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许遵忽然很是好奇这个问题,但看她狼狈的模样,想着过程该是无比艰辛的。
桑云把自己是如何被绑,如何脱困,又如何在酒楼遇到熟人,借着熟人家的马车回大理寺的过程讲了一遍,讲到痛快处,还比划起了手脚。
“我就这样,吐向他的同时,又将手中棉絮挥到他同伴的眼前。我就趁着他们俩揉眼睛的时候,赶紧跑,赶紧跑,这才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