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讲完后,发现堂内所有人都痴迷地看着自己,包括张七巧。
许遵轻咳一声,冷冷道:“你倒适合去说书。”
“我也觉得我挺适合,许大人有门路吗?汴京城还有哪家茶楼缺说书人?实在不行,我也能女扮男装的。”桑云信口说道,说完不经意间看向张七巧,发觉张七巧有些心虚地埋下头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忙住口。
许遵看着桑云这人,刚才还抱着自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现下又笑得灿烂如花,还如此蹬鼻子上脸。女人都是如此变幻多端吗?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命人送你回去,或者...”许遵想到她刚刚说如何从虎口逃脱,又想到路志高还没有被缉拿归案,不免放心不下,“或者,你就在这儿将就一晚吧。偏房有床铺和枕头被子。”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刚刚还有人私底下揣测许大人和桑姑娘的关系呢,眼下却是信了个七八分。
张七巧察觉出众人目光中的暧昧,觉得很是奇怪,便低声问一旁小吏:“怎么了?桑姑娘不能住在大理寺吗?”
小吏压低声音道:“你来得晚,还不知道。咱们平日做事儿,若是熬一宿,都是打地铺,那偏厅是专为许大人设的。”
哦,原来如此。
张七巧看向许遵和桑云的目光,也变得暧昧起来。
“那,许大人,您今晚是要回府中歇息么?”偏偏一个不长眼的,凑上来问了这么一句。
“不必,打个地铺就好。”许遵摆手道。
众人更是惊着了,许大人何时如此纡尊降贵,只为照顾一个民女了?简直不得了了。
偏偏许遵本人忽略了那些诧异的目光,觉得照顾弱女子,乃君子所为。自己是君子,这么做有问题么?桑云本人却迟钝地嚼出一丝意味,许大人对自己的好,似乎超出寻常范围了。
从前,她是不敢这么想的,但是许大人这么做事,真是叫自己不得不多想。何况,过了一趟生死关,桑云开始觉得,什么阶级啊,名声啊,脸皮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看见自己想见的人。
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也确认了许遵可能有的心意后,桑云露出一个花痴的笑容。
到了晚上,桑云歇入偏房。
她按了按屁股底下软软的床榻,又抱着枕头闻了闻,靠了靠,笑得越来越花痴。
味道真好闻,像是沉香。
原来许大人喜欢这种味道呀。桑云胡思乱想着,以后挣钱了,一定要给大人买沉香的香料当礼物,不过...他这么有钱,应该不会稀罕。还是自己绣个香囊,送给他吧。
就这么左思右想着,桑云发觉自己越想越精神,根本睡不着了。
她抱着枕头,踮着脚,悄悄推开房门,看到办事处只点着一盏烛火。三两名小吏在各自的座位下打起卧铺,许遵则睡在了离偏厅最近的地方,他的身子下铺着最厚的被褥,背对桑云的方向,侧卧着,一动不动。
桑云鬼鬼祟祟走过去,蹲下身,借着微弱的烛火,打量许遵。
她从来没留意过,许大人的睫毛这么长,烛火摇曳,他的睫毛就在眼睑下投映出美妙的弧形。
桑云托腮,正沉浸于许大人的美貌中不可自拔时,突然听到偏厅传来一阵动静——
许遵突然睁眼,与桑云四目相对,桑云下意识要叫出声,却被许遵捂住嘴。
他朝她摇摇头,随后抬手拔下她头上的木簪,掷向窗户。
桑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此举是何用意,就见门外值夜的护卫推门入内,许遵瞟向偏厅,四名护卫,两名入内,两名却退出房门。
不一会儿,四人押着一名黑衣人到许遵面前。
许遵一把扯下黑衣人的面罩,竟是路志高!
桑云看到这一张脸,十分诧异。
“我以为你有多聪明,原来狡兔三窟的人,也能自投罗网。”许遵讽刺道。
屋内的动静太大,原本睡着的几名小官吏也纷纷爬起来,看见眼前这一幕,愣了一愣,也都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路志高咬着牙,已经失去出家人的沉静,有些气急败坏。
许遵摇摇头,“我并不知你会来,若不是桑姑娘非要大半夜不睡觉出来溜达,你可能真的会得逞。”
“不过...你太自以为是了,得手过太多次,竟敢来大理寺放肆了。”许遵显露出官威,“来人,带下去!将他的眼睛蒙住,嘴塞住!严加看管!”
“是!”衙役应道。
第76章 终于招了
天亮之后,所有人都忙碌起来。
捕快们搜查城内道观,有了新发现。
“大人,属下们去往延庆观搜人时,发现了这个。”捕快入内,将手中物件儿奉上。
这是棺材的极微缩小版,只有巴掌这么大。棺材的材质是金丝楠木,棺盖上还刻了太极图。
许遵将棺材打开,里面满是头发丝,还有一些白色的不明物质,一道被浸泡在水银里。
“这是怎么发现的?”许遵眉头紧皱,看上去对这东西十分反感。
“在路志高闭关的房间搜得,被供奉在一尊神像下。”捕快回道,顿了顿,有些犹豫道:“那尊神像,似乎不是道教的正统神仙。不过,道家的神仙多,我也不很确定。”
“是邪神吧。”许遵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意外。
路志高是比前两日抓回来的汉子还难以对付的存在,他说自己的灵魂永不毁灭,肉体不过是这一世灵魂寄托的一个躯壳,所有的刑罚于他来说,都不过是帮助他速得永生的方法。
一般刑罚是为了逼出口供,然而路志高却油盐不进,急坏大理寺的一众人。这些衙役们试过所有办法,却不能达成目的,只得先上来禀给许大人,总不能真的把人弄死。
“怎么?还不肯交代?”许遵手握卷宗,瞥了一眼眼前的衙役。
“是,头儿叫我上来请示大人,求一个办法。”衙役低着头,根本不敢看许遵。
钟大站在一旁看着,很想骂这些人都是废物。公子满汴京道观封锁的封锁,搜查的搜查,已经惹得许多权贵不满。公子顶着被弹劾的压力,这些废物却连个问话都问不出来,拿着月钱,不能为主分忧,还要推卸责任。
他还没来得及骂出口,张七巧捏着一本案宗,突然站起来,打断道:“我知道道士怕什么了。”
所有人都看向她,张七巧是个性情内敛的人,不习惯被这么多人同时注视着。但还是清了清嗓子,说道:“我这些天一直在看卷宗,看到十年前汴京城外发生的一件案子,是一个富人对一名修行人所占事情不准。但又收受大量钱财,心生不满之下,命自己的小妾去勾引他,从而让他失去道行,该修行人见自己修行无望,绝望之下自杀。”
“我刚联想到,路志高最怕的事情会不会就是自己的童子之身被破,从而无法修成?毕竟,他手上沾了这么多人的鲜血,就是为了炼成某种邪术,而根据史料记载,大多法术的炼成必须是童子身,才能保证「术法不泄露」。”
众人一愣,随后都眼底露出惊喜的光亮。
许遵忙吩咐钟大道:“去,去找...”
“是!”钟大心领神会,“我立刻去青楼里挑两个貌美女子来,非让这厮交了元阳之身不可。”
张七巧面色一红。
许遵脸黑道:“谁让你去青楼找了?青楼女子中,佼佼者身价贵得很,身价低的,未必能成事儿。咱们这两日不是抓了几个么?让她们去,就当是将功折罪了。”
“是,是!”钟大立马应道,确实是自己草率了。不过他始终觉得哪里不对,走出门才后知后觉,他家公子可是个难能可贵的正经人,也不是自己这种整日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的,如何对青楼这么了解?
到了晌午,桑云才睡醒。
昨夜的事发生后,她原本想要留下来,协助大理寺办案。但许大人非说现在最危险的人被抓了,强制令人送她回去歇息。她这一睡醒,就开始操心她家许大人的身体,连一同熬了一宿的好友张七巧都抛到了脑后。
桑云爬起身来蒸馒头,又做了两碟小菜,就赶着往大理寺去。
一到大理寺,她就听到几个人谈什么「不愧是做这行的。果然有两下子」之类的话,谈得眉飞色舞。
“什么两下子?”桑云好奇地问道。
几个大老爷们儿瞧见桑云,突然面上一红,统统不出声了。
“说呀,什么两下子?”他们越是这样,桑云就越是好奇。
许遵从门内站出来,冷声道:“小娘子家家,不该好奇的,就别好奇。”
“大人。”桑云一瞧见许大人,面上就开了花,忙将食盒递上,“大人,你一定还没吃饭吧,我做了两碟姜丝小菜,再配上馒头,清口暖胃。”
许遵瞥了一眼,一句话没说,嫌弃地走开了。
桑云看见了他嫌弃的眼神后,觉得有点伤心,她站在原地好久,突然想到从前跟大人一起吃汤饼的情景,大人不吃葱花,是不是也不吃姜丝啊?
“诶,大人?”桑云正要追上问个明白,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阿岳看到,挡住去路,“桑姑娘,这是做给我吃的吗?你一定是感念我昨夜守护了你一夜,那我就不客气啦。”
说着,阿岳将食盒提过来,坐在地上就直接吃了起来。
桑云瞪大眼睛,而此时的许遵亦没有走远,看着这一幕,有些不开心起来:她这是特意给自己做的,还是只是随便做做?自己不吃,别人就可以吃了吗?
这时,又有几个人小跑着过来,向许遵禀道:“路志高招了,招了!大人要亲自去看看不?”
另一人在旁有些得意,“这厮被破了身子,变得疯癫起来,嘴里说着一堆咱们听不懂的话,想要跟咱们同归于尽,结果被咱们一顿奚落。头儿告诫他说,再闹,就再叫那两个姑娘来好好弄他一顿,直叫他泄干净。他怕了,倒是安静下来,很快将事情吐了个十成十。”
这两人声音很大,桑云听得真切,反应过来后,突然明白了先前那几个大老爷们儿在说什么了,脸一下子涨红。
像是什么心灵感应一般,许遵望向桑云,桑云也正好呆呆地看着他。四目相对之下,两人都有些不自在,忙撇开目光。
“咳,不要在这儿说了,我去看看。”许遵道。
又一人急匆匆跑了过来,“禀大人,宋翰林的夫人想见大人,她人已经在门外了。”
宋夫人?她来做什么?
第77章 快过年啦
宋夫人一脸倦色,落座时不发一言。许遵打量她,见她打扮低调,只带两名随从就出了门,想必是不想叫太多人知道她此行目的。
于是,除了桑云外,旁的人都被他支出门外去。
一来,男女有别,许遵与同僚的夫人同处一室,不太合适。二来,桑云与宋夫人打过交道,有她在,问话大约能进行得更顺利一些。
“宋夫人到访,是有何事?”许遵问道。
宋夫人皱着眉头,搅着帕子,有些局促道:“杀害淑儿的真凶,是不是找到了?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
这几日,他的手下满汴京的道观去搜寻,确实闹得沸沸扬扬。
许遵眼眸一暗,反问了她一句:“夫人觉得呢?”
宋夫人更加不安,她不敢跟许遵对视,犹豫片刻,问了句:“元瑞他...还好吗?”
许遵定定地望向她,愈加确定她知道一部分真相。但她应该不知道路志高根本没有自己回过大理寺,而是经历了「自投罗网」这一事,被抓进来的。所以,她今日到访,是来探虚实的。
“夫人现在才来关心,会不会晚了些?为何先前不问,要等到满城风雨了,才来过问?”许遵不动声色道。
“时间久了总是...”
“夫人,路志高不光杀害宋淑儿,应该手上还间接沾染了无数无辜少女的鲜血,他用这些少女的命来练就邪术,妄想窥得长生之术。这件事你不知道吗?”就在宋夫人以为许遵会跟自己把哑谜打到底的时候,许遵却突然打断她,并步步紧逼,“夫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才这样漠视你女儿的死亡?在弟弟和女儿之中,你觉得谁的分量更重?”
宋夫人明显没有准备好,被这么一逼问,整个人的紧张都写在了脸上。
许遵没打算放过她,在对方的马脚露出时,最佳办法就是揪住马脚,将对方的皮整个揭下,暴露出全貌。
“路志高是你弟弟吗?你是帮凶吗?你不怕你冤死的女儿半夜向你这个亲生母亲索命吗?”许遵声音低沉却有力。
宋夫人彻底崩溃,捂住脸,身子从椅子滑落。
“我没有办法,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桑云感到疑惑,她以为是宋夫人受到胁迫,或是别的什么不得已的缘由,没想到宋夫人却是为了自身。
“我嫁与官人时,官人还只是个小官,我娘家势大。后来,官人步步高升,我娘家的叔伯和兄弟们却落魄了。有人往府上送妾,官人回了一次两次,就再也不能驳人家的面子了。我生育两子一女,两个儿子一个体弱,一个资质平平。老太太一直在撺掇着官人多纳妾,繁育子嗣。”
“我其实很早就知道现在的元瑞,并不是我弟弟了。但是他在道法上颇有造诣,汴京很多贵人都很信任他,最近他们说炼成了能够使人长生不老的丹药,要进献给官家。我想着,想着,若是他能得到官家赏识,我在夫家的地位不也稳了吗?”
“其实,我自始至终都不相信是他害了淑儿,他若是别有心思,淑儿怎么会跟他那么要好?”
宋夫人从崩溃到痛苦,再到迷茫。
“既是邪术,自然有蛊惑人心的能力,宋姑娘长期和他待在一处,大约是被他迷惑了。”桑云回忆起自己与路志高对视时产生的怪异感觉,又补充道:“鬼月出生的女子,更能被他蛊惑。”
许遵冷冷道:“他送完葬后,并未回到大理寺,还用迷药将我手下迷晕。他在整个汴京逼良为娼,枉顾人命,已是死罪难逃。我会将此案禀明官家,将这些炼就邪术的余孽一网打尽。”
宋夫人跌坐在地,神色颓靡,不知是料想到自己往后的悲凉处境,还是想到了枉死的女儿,不禁悲从中来,痛哭出声。
次日早朝,许遵将这桩离奇的案子原原本本地上奏给官家。
官家震怒,判处路志高死刑,并下旨彻查汴京城内大小道观的不法行为,并连颁三道旨意,要求各州府对残害女子、盗掘女尸、配阴婚等恶劣民俗予以严处。
许遵原本以为,这个案子闹的动静如此之大,弹劾自己的劄子也定然多如牛毛,但事实并非如此——朝堂上极少有意见如此一致的时候,大家都纷纷赞他善治善能,赞官家英明神武。
用母亲的话来说,谁家没有女人呐,再顶天立地的哥儿也是女人生的。有些男人品性恶劣些,会打压女人,看低女人。但残害女人至此的行为,他们也难免看不下去,站在同一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