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结这桩案子的过程中,许遵还得知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他先前一心想找路远之的下落,请林知州从中协助,但这件事一直没有下文。近来,朝廷严打邪术,林知州被下属举报,他本人也是该组织的信徒,并一直服用「金丹」,用来保持良好精力,代价自然是包庇该组织在登州的所作所为。路远之早就死亡,其尸骨就埋在离府衙不远的河边。
历来邪术在民间传播,一定不会只局限于一个地方。当这种组织被发现时,就像天花一样,已经扩散至全身了。而像林知州这样被举报的官员,短短两个月内,竟有数十个。
一批官员落马,自然就有一批新人上任,为了这些空缺的位置,朝廷内自是又一番暗潮汹涌。
不过,许遵却没有再管这些。
这桩案子过后,他休了一个长假。一则是为了陪伴他那喋喋不休的母亲,二则是为了关起门来画上几幅画。
过年时,大大小小的宴会众多,大家聚在一处赏雪赏花赏画,这时候画出些上佳的作品。哪怕全是临摹历朝历代名家之作,也能卖上比平日更好的价钱。
桑云拿了赏银,存了一大半,拿着剩下的一小半置办了些简单的年货,顺道,还买了针线。
许遵喜欢吃什么,不吃什么,她不知道。但做个香囊给他,总归不会出错。
如此想着,就到了大年初一。
第78章 大年初一的命案
一大早,桑云就被邻居放的一串双响炮炸醒。
她昨儿夜里是跟永安巷的兄弟们一起守岁的。这些兄弟中,有的是外来户,孤身一人在汴京当差。有的家中只一个老母亲,姐妹外嫁。大家各自关起门来过年,很是孤独,但聚在一处,倒颇有滋味儿了。
“咚咚——”一阵敲门声响起。
桑云开门,看到是阿岳。没想到,新年第一天,是他第一个向自己拜年。他手上还提了柿子、橘子和柏枝,直往桑云手里塞。
这三样东西是要在盘子里放一天的,「柏柿橘」寓意「百事吉」。
“我娘让我给你的,她说你昨儿那道糟黄芽做得糟爽脆口,去燥润心,很适合她这个年纪的人吃。”阿岳说道。
他觉得,自己的阿娘对桑云如此在意,怕是也在心中认可了她。
“真的吗?那我今天再做一碟给老人家。”桑云没想太多,笑眯眯地将阿岳迎进门。
今日又来家里蹭饭,桑云可就不会放过阿岳了。她交给他一把铲子,令他在门外挖坑,挖完了坑,还要替自己贴门神。桑云则一边捏着面团,一边留意锅里的响动——她在煮饺子和汤饼,无论是老家,还是汴京,都有大年初一吃「金丝穿元宝」的习俗,就是饺子加汤饼。
因为阿岳干活儿格外卖力,在锅开了之后,桑云第一碗就盛给了他。
“我为了把饺子捏得尽可能像元宝,可熬了一宿呢。”桑云笑着道。
阿岳盯着碗里的饺子,也笑着问她:“你就那么喜欢钱?其实我觉得,钱够花就好,一家人和和乐乐的才是幸福。钱多了,我还怕贼惦记呢。”
“我这不是为了攒钱开耳目馆嘛,我看好了青雀巷巷子口的铺面。”桑云道。
“青雀巷?”阿岳被呛道,“那不是你被绑的地方吗?那个贼巷你还把铺子开那儿?”
桑云显然有自己的想法,她巴着手指头数道:“第一,就是因为我被绑,我才要去那里。你不觉得,我从魔爪手里逃出来的经历很值得宣扬吗?第二,那儿的名声已经臭了,房租低,正好适合我。第三,那条巷子虽然僻静,但巷子口却是老民居,很是热闹。”
后两条尚可理解,可是第一条嘛...阿岳想了一会儿,才慢慢领会她的意思。这条巷子可以成为她的噩梦,也可以成为活招牌,显示了她足智多谋。
“高,实在高。”阿岳夸赞她道,“那你还欠多少?我可以先拿给你。”
“不用不用。”桑云摆摆手,“再来一个案子,我的钱应该就攒够了。”
“你可不要乌鸦嘴,今儿可是大年初一。”阿岳很怕桑云说话好的不灵,坏的灵,毕竟,自己的两个姐姐明儿还要回来,阿岳可不想大过年的跑去办案。
两人说着,门外又有了动静。
桑云前去开门,发现阿忠和其他几个巷子里住的兄弟都来了。
这些人都喜欢来桑云家中蹭吃蹭喝,也无一不想把桑云这个美娇娘娶回家。桑云心中敞亮着呢,但她因为心中有人,这才揣着明白装糊涂。
永乐伯爵府上。
按照规矩,许昌之携妻子何氏来向纪氏拜年。
许昌之是许遵的大哥,刚刚袭爵不久。因他与许遵并非一母同胞,所以兄弟俩并不亲近。
“祝母亲千秋万岁乐未央。”许昌之开口道。
何氏也跟在后头,不痛不痒说了几句祝福的场面话。
“之哥儿,我瞧你媳妇儿这肚子尖尖的,怀的又像是个男孩儿。”纪氏将备下的随年钱递过去,看着何氏的肚子,热情地寒暄。
许昌之面色有些难看,他轻咳一声道:“母亲,大夫搭过脉了,这一胎是女孩儿。”
“女孩儿也好,女孩儿也好,这样我们琪哥儿就有妹妹了。”纪氏紧接着道。
许遵坐在一旁,抬眉瞄了眼母亲。他不明白,自己的母亲明明就是一个烂漫不守规矩的主儿,为何偏偏要在大哥面前装大宅院里的慈母。而大哥一家人根本不把母亲放在眼中,只是碍于礼法,不得已才来拜这个年。
“对了,琪哥儿呢?不来找祖母讨随年钱?”纪氏装作看不见许昌之夫妇的生疏,继续道。
许遵看不下去,忙要说什么,却见何氏将目光投向自己,顿生不妙的预感。
“母亲,琪哥儿病了,不能叫他将病气过给您不是?母亲这么喜欢小孩子,何不叫遵哥儿快快成婚,到时候给您生几个。”
纪氏的面色有些尴尬。
“母亲,晓君说得有理,遵哥儿年纪不小了。虽说他克妻的名声在外,但远些找,也能找着。”许昌之看着自己媳妇儿的眼色,又道:“晓君娘家有个侄女,算卦先生说她八字硬。我觉得跟遵哥儿甚为般配。”
许遵黑了脸,他这个嫂子有好几个侄女儿,但至今还在家中的就一个。此女相貌一般,性情一般,最关键的是,先前许过人,还未过门呢,就把未婚夫克死了。他们夫妻俩大年初一的提起这茬,这是在磕碜谁呢?
真要娶个寡妇过门,还不如是桑云呢,好歹人家美艳又能干。
许遵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嫁与我做妾吗?”许遵冷声道。
这下子轮到许昌之夫妇黑脸了,虽说许遵如今官至四品,受官家赏识,而何家的老太爷故去后,已经没落,但仍是当地望族,也不至于来给他当妾。
“遵哥儿这是看不上我娘家么?”何氏直接开了口。
纪氏忙要解围,许遵也刚要继续与这对夫妇过过招,却被匆匆入内的下人打断。
“禀老夫人、伯爷、大奶奶、公子,大理寺急报,户部巷对岸发现一具女尸,是,是...”下人察觉到四双眼睛都落向自己,感觉压力很大,且他进屋时就觉得屋内气氛剑拔弩张,又是大年初一,这种不吉利的事儿本不该报上来。但许遵上任时立过规矩,不管是什么时候,发生命案,定要第一时间禀报,莫要误了勘察的最佳时辰,他这才进来的。
“是谁?”许遵从椅子上站起来。
户部巷对岸住着新兴的富户,大年初一就死人,怕是要闹起来。
“是...是宫中郭夫人娘家小妹。”下人硬着头皮禀道。
第79章 保温尸
一行人赶至郭家,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悲恸的哭声。
“珊儿啊,我可怜的珊儿啊——”
许遵微微蹙眉,说实话,这大理寺卿还真不如登州知州好做,只因汴京是天子脚下,皇亲国戚众多。但凡发生个命案,富贵些的,总能牵扯到一些朝堂或宫中势力,办起案来不免束手束脚。
“桑姑娘到了吗?”许遵转身问钟大。
“派人去接了,待会儿就到。”钟大回道。
许遵点点头,撩起袍角,在门房的指引下,迈入郭家。
庭院中,被左右搀扶着,哭得不能自已的是郭青珊的母亲金氏。站在一边,虽然悲痛,但尚能克制情绪的中年男子,则是郭家主君郭长德。
郭长德面对妻子,想扶又不敢扶,看到了许遵,像是看到了救星,忙迎了上前。
“许大人,许大人,我女儿死得惨呐。”他说着,也开始抹起眼泪。
许遵忙制止他,“先带我们去现场吧。”
郭长德迟疑了一下,低下头道:“许大人,我女儿,我女儿...”
许遵奇怪地看了一眼他,而等他看到尸体后,才明白郭长德为何迟疑。因为郭青珊实在死得太过诡异了——
她躺在自己的床铺上,床帏围得密不透风,床铺下密密麻麻摆满了碗。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许遵开口问。
钟大使劲儿嗅了嗅空气,“蒸肉?”
他看向床铺,突然明白怎么回事后,冲出房门,止不住作呕。
许遵眯起眼睛,慢慢走过去,掀开帷帐,肉被蒸熟的味道更加浓厚。郭青珊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她整个人犹如被蒸熟的馒头般,发白发胀,肌肤下的血脉分明,像要爆裂一样。
身后传来脚步声,许遵回头,看到黄明子入内。
两人极有默契地互相看了一眼,许遵让开身子,黄明子命人将尸体抬到地上,做尸检。
“死者衣衫齐整,从表面看没有遭受过暴力侵害。头部、身体、颈部都没有伤痕,舌苔和指甲颜色也正常。所以她既不是因窒息死亡,也不是被人击打致死,更不是被毒死。”黄明子边检验边说道。
“那是怎么死的?”许遵下意识问道。
黄明子小心翼翼地从郭青珊鼻孔内取出一条黑色的小虫子,表情有些复杂道:“她是被活活蒸死的。”
“什么?”许遵有些诧异。
“这是床虱,应当是从床顶掉落到死者面部,死者挣扎中将它吸入鼻子内的,由此可以判断,那时候她还活着。所以,她是被活活蒸死的。”黄明子重复了一遍。
许遵走过去,再次望向床铺,只见床帏有两层厚,不光能遮光,甚至能阻隔气体快速流出,床板有许多细细密密的洞口,床下的这些碗若是都放上刚烧开的水,那么...他突然想到一样东西——鉴缶。
这东西在汴京,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其分为外鉴内缶两层,内层缶中盛放需要保温的吃食或酒,而鉴和缶之间的空隙放热水或者冰块,这样就能保温。
凶手居然在郭青珊的闺房中,制造出一个大型的鉴缶,活生生将她蒸熟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首先,郭家虽算不上什么大户人家,但因出了个宫嫔,勉强也算是皇亲国戚,借着这点关系,郭家近些年连开好几间米铺和肉铺,生意一直不错,家中便也开始呼奴唤婢。家里的大姑娘能死在闺房中,这很奇怪。其次,无论是拿进来这么多的碗,还是烧热水,又或是将床板凿洞,都会发出很大响动,郭家没有人留意过吗?最后,杀人有多种办法,凶手为什么要冒险选择这么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办法呢?
许遵皱起眉,觉得这个案子从表面上看,令人费解的地方太多了。
“是她!”桑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许遵回头,看到桑云已经赶来。她今日穿了身崭新的蓝色袄子,袄子微微有些大了,衬得她人更加娇小。
“你认识她?”许遵奇道。
桑云看着躺在地上的郭青珊,回忆起初次见她的画面,“我那时候不是帮绸缎庄老板娘找人嘛,就路过这一片,当时...她嫌家中小厮给她买的烧鸡不好吃,将鸡直接扔出门,正好落在我身上,还令小厮重新去买来着。”
“她长得很好看,现在这样...”桑云看着如同白面馒头一样的尸体,不断摇头,露出可惜的神情。
许遵看了看四周,看到一个婢女打扮的女子缩在墙角,一副很恐慌的模样。
“你们姑娘...平日里的脾气如何?是否比较骄纵?她平时很喜欢吃烧鸡吗?”许遵问她。
“我们姑娘,我们姑娘她...”
“你别害怕,大人问你什么,你照实说就行了。”桑云拍了拍女子的肩,语气温柔道。
女子深吸了一口气,小声答道:“我们大姑娘进了宫,家中就只有二姑娘一个女孩儿,家里全宠着。所以二姑娘的性情确实比较骄纵,平日想吃什么,就一定要吃到,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去做。她喜欢吃烧鸡,但也喜欢别的,准确来说,她喜欢尝鲜。樊楼上了什么新的菜式,一定要第一时间尝的。”
性情这样骄纵,平日里应该没少得罪人。不过,用这种方式杀人,太过引人注目,凶手应该很熟悉郭家才是。
“在这家里,二姑娘有跟谁结过怨吗?”许遵又问道。
婢女的眼神躲闪,似乎想要逃避这个话题。
桑云将门窗关上,又将不相关的人全部轰走,这才来和婢女说:“你现在可以说了。”
“其实,二姑娘的脾气虽不好,但她是主子,我们是下人,有谁会跟她结怨呢?非要说的话,确实有一个——”婢女吞吞吐吐道。
“谁?”许遵和桑云同时问出口。
“王姨娘。”婢女鼓起勇气,还是说了,“其实,那只是个意外。王姨娘是咱们主君纳的妾,过门也就不到三年,去年怀了个孩子,不小心撞上我们二姑娘,摔了一跤,孩子摔没了,王姨娘有些怨姑娘。咱们二姑娘说话不好听,就说王姨娘活该,本身是个贱人,怀的孩子也是个贱种之类的。”
“当时这件事是如何处理的?”许遵接着问。
“当时王姨娘体虚,被主君和大娘子斥责了一顿,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婢女回道。
“虽说你们二姑娘是嫡女,也说是不小心,可毕竟犯了错,撞掉了一个孩子,就没有受罚吗?”桑云奇道。
“谁敢呐。”婢女抬头道,“大娘子有宫中的郭夫人撑腰,连我们主君都要看她脸色行事,一个王姨娘能翻起什么浪来呢?”
这么一说,这个王姨娘确实有作案动机。
第80章 又一名死者
“你去会一会这个王姨娘。”许遵吩咐桑云道。
桑云点点头,跨出门去,在下人的引领下去王姨娘的住处。
郭家不大,不过就两进的院子,并左右两个跨院儿,王姨娘住在比较靠大门的左院子里,和家中的管事婆子一处。
刚进院子,桑云就听到一阵争吵。
郭夫人抓着一名年轻女子的头发,直接将人从房内扯到院子里,嘴里还骂骂咧咧:“早就该把你这个贱蹄子扫地出门!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年轻女子模样十分狼狈,她分明身量比郭夫人高,却被打得不敢还手,“大娘子,冤枉啊,二姑娘的死和我没有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