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郭家,郭家主君以为大理寺的人去了来,是案情有了什么进展,得到的回答却是「第二次取证」,不免失望。
许遵并没有多余的兴致去安慰他,直接将人带到池塘边。
“大人,在这儿——”桑云指着一块踩踏痕迹明显的地方喊道。
许遵走过去,蹲下身子,仔细查看四周。
“这两天没有雨水,所以池塘的水位应该与案发时持平。我记得春兰的身量...”许遵看了桑云一眼,又低下头,“应该有六尺二。”
“要将春兰按到水面下,这个人的手臂得有两寸六,那么他的身量应该在七寸。”许遵起身,向桑云伸手道:“纸笔。”
桑云立刻将备好的纸展开,刚要铺在地上,一旁的捕快弯腰扶膝,冲桑云道:“叫大人在我背上画。”
“哦,哦。”桑云又忙不迭将笔递给许遵,自己则端着现成的墨,以供许遵使用。
许遵几笔画出一张画像,桑云迫不及待看了一眼,撇嘴道:“这人长得也太普通了,根本没有任何记忆点。”
“就是没有记忆点。”许遵看向她道,“但凡好看些,或是丑些,又或是脸上有痣有疤,偌大的郭家,竟没人留意到这么个生面孔?”
桑云觉得许遵说得有道理。
“好了,去问问所有郭家的人,看看有没有人见过画像上的人。对了,邻居也不要放过,或许会有线索。”许遵将画像交给手下,随后提脚就走。
“许大人,我们现在去做什么?”桑云追着问道。
许遵奇怪地看向桑云,“大年初一,你想做什么?”
桑云愣住,她顿了顿,才垂下脑袋,又问出一句:“许大人,您是要回家陪家人么?”
许遵刚想回她一声「是」,觉得这人问的话真是奇怪,她没家人,他可有的。可对上那一双眼睛时,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桑云的这一双杏眼,抬眼瞧人时,神色飞扬,又明媚又坚韧,可偏偏低头时,圆钝的眼角竟显得楚楚可怜。
“你晚上有事吗?”许遵突然问她。
“没有呀。”桑云抬头道。
“那我们去一趟樊楼,查案的同时,顺便吃点东西。”许遵说完,回头对手下道:“打发个人去府上说一声,我今晚吃过了再回去。”
手下应了声「是」。
“可是,可是樊楼您不是派人去了吗?”桑云不解。
许遵脸色突然有些不自然,“怕他们查得不仔细。”
第83章 夜间
这是桑云第一次入樊楼。
樊楼有东西南北五座楼宇,三层相高,内里明暗相通,灯烛晃耀。夜色下,仿佛被镀上一层薄薄的金子。
来来往往的客人交织,门外还有七八名闲汉在等着帮主顾提吃食。
“大人,我听说樊楼门口的商铺租价很贵,是因为沾了樊楼的光,连普通的茶叶器皿都能卖上价的缘故。”桑云显得很兴奋。
“是啊。”许遵虽然觉得桑云这般很丢人,但又莫名唇角上扬,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
因为许遵和桑云来得晚,厢房都被预定完了,两人只能坐在大堂。不过,樊楼的伙计十分有眼力见儿,见许遵气度不凡又衣着华贵,很是殷勤地收拾了张角落的桌子,并命人抬了两架屏风来,叫贵人能吃得清净些。
“二位想吃些什么?”伙计问道。
许遵还未开口,桑云抢道:“郭家二姑娘平时喜欢吃什么?”
“郭家?”伙计脸色一变,声音低下来,“是那个出了命案的郭家?”
“正是。”桑云面不改色,“听说郭二姑娘喜欢吃,也很会吃。我想尝尝她爱吃的东西。”
大概是心底发虚,说完这句,桑云还回头看了眼许遵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了声:“可以吗?”
毕竟,许大人虽然有钱,但并不爱当冤大头。
“自然可以。”许遵笑得温雅。
虽然眼前这姑娘要点一个死人爱吃的东西,行为着实诡异,但她点得越多,他就能赚得越多。所以就欢天喜地地答了句「好咧」,还顺道夸了句:“你官人对你真大方,夫人你看着就有福气。”
伙计离去,留下许遵和桑云相互对视,两个人表情都不自然起来,直接扭头看向别处。
大理寺内。
钟大回来了,并将春兰的父母也一并带了回来。
“公子呢?”钟大一进来,没有看到许遵,抓住一旁的人问道。
“跟桑姑娘去樊楼查案了。”来人回道。
“去樊楼查案?就他们俩?”钟大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控制不住的傻笑。
而春兰的父母一进屋子,就大声嚎哭,一边哭,一边找女儿。
“兰儿在哪里,兰儿在哪里?让我见见兰儿。”
“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原本以为,把你卖去富贵人家,能让你好过些,却不想累得你丢了命,早知如此,还不如我们一家子一起饿死算了啊!”
“公门怎容你们在此喧哗?”一名小吏站出来,厉声斥责道。
几名衙役上前,要将春兰的父母赶出门去,却被张七巧拦下。
“您二位请跟我来。”张七巧领着春兰的父母往地下去。
一路上,张七巧不断在跟春兰的父母做一些心理上的铺陈。毕竟春兰死得冤屈,尸体又在水中泡得发白发胀,实在不好看,她怕这对老夫妇承受不住。
“人是死在郭家的,到时候案子了了,郭家定会赔给你们一笔钱,你们可用来置些田地。”张七巧道。
“可是再多钱,也买不回我女儿的命啊。”老妇人仍旧是眼泪汪汪。
“是,所以你们才更要节哀。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凶手,为春兰报仇。然后你们要好好活着,我想春兰的在天之灵也一定不愿看到你们老两口这样。”张七巧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宽慰道。
进入地牢,张七巧搀扶着二老,与黄明子撞了个正着。
“黄...黄仵作。”张七巧见到他,莫名有些紧张。
黄明子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便同她擦肩而过。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胭脂味。
进入验尸房,春兰的尸体就静静地躺在台子上。两位老人一看到,就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张七巧听说黄明子为了看到尸体头皮上的掌印,将死者头发剪掉一半,可现在看上去,死者的头发还好好地长在她头上。甚至,死者唇红齿白,宛如睡着了似的。
张七巧瞬间想到刚刚空气中的胭脂味,她似乎猜到了黄明子做了什么,心中一动——
过了一个时辰,外头已是万籁俱寂。
张七巧哄着老人家,自掏腰包,又租了马车,给春兰买了棺材,令人送老人家回去。忙完这一切,她回到验尸房,只见一盏孤灯明明灭灭,黄明子躺在春兰刚刚躺过的验尸床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只是闭目养神。
“你回来了。”黄明子突然出声,将张七巧吓了一跳。
她看到黄明子从验尸床上坐起来,直直地看向自己。印象中,他这还是第一次主动和自己说话。
“嗯,刚把他们俩送回家。”张七巧回道,大概因为太安静了,她挠挠后脑勺,又说道:“这对老夫妇挺可怜的,家里没钱,还有一个药罐子儿子,现下女儿又死了,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天下的可怜人多了去了,他们还能哭,还能喊冤,有些人却连做这些的机会都没了。”黄明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躺下了,他双目看着上空,语气阴沉。
张七巧以为黄明子在说春兰,于是附和道:“是,所以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帮助他们喊冤。”
黄明子没有说话,张七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她因为感觉尴尬,又主动开口道:“你给春兰接了头发,还化了妆容,对于死者家人来说,真的是个极大的安慰,对于死者来说,也是给了体面。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细心。”
黄明子仍旧没说话,张七巧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看到了黄明子的另一面,又可能是觉得黄明子这样安静的人,是一个不错的树洞,让她压抑许久的心,终于找到一个倾泻口。
“我来大理寺,其实是抱着目的的,但是时间久了,每日做的事情都赶在了目的前面。久而久之,我的目的好像变成了空想、妄想。”张七巧望着他望过去的方向,声音渐渐低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黄明子从鼻间发出一声闷音,“嗯。”
他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第84章 凶手
黄明子的反应给了张七巧莫大的鼓励,她继续道:“我每日都背负着很大的压力前行,我没有人可以诉苦,包括桑姑娘也不成。我内心很压抑,总是时不时就崩溃,然后黑夜里又默默自愈。”
“我告诉自己,一定一定要坚持下去啊。不然我的目的就彻底成了泡影了,这是我活着唯一的信念了,不然,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张七巧说完后,觉得内心松快一点儿,可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和黄明子说了这么多,有些交浅言深的意味。
好在,黄明子既不好奇张七巧的「目的」是什么,也不好奇她为什么动不动谈及生死,只是又「嗯」了一声,证明自己听到了她的话。
他的反应叫张七巧觉得安全又窝心。
“那么你呢?为什么喜欢睡在验尸床上?大冬天的,不觉得冷吗?”他不好奇她,张七巧对他却是有几分好奇的。
可是,这话问出口了,张七巧突然觉得有些不妥。
她忙不迭道:“我多嘴了,你,你不用回答我的。”
没想到,黄明子却开了口:“为了体验死亡。”
“什么?”张七巧一愣。
“死去的人身体总是那么冰冷,我想体验一下这种冷。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黄明子的声音里充满悲伤。
樊楼内。
桑云看着桌上的吃食,目光在炒鱼和烧鸡上来回穿梭,似乎在思考自己应该先吃哪一样。
许遵一眼看破她的心思,开口道:“你可以每样尝一些,其余的,都能打包带走。眼下这么冷,放一两日也不会坏的,你自己热热再吃。”
“大人。”桑云直勾勾地盯着他。
“怎么了?”许遵被她看得有些发慌。
“没怎么,就是觉得大人你对我真是越来越温柔了。”桑云撕下一块鸡翅,笑得像个花痴。
“咳咳...”许遵莫名被茶水呛了一口,叩了叩桌面道:“快些吃。”
“是,吃完了还要查案呢。”桑云颇为乖觉道。
许遵没有说话,他的手下,那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怎么会查案不仔细呢?樊楼的线索,想必该查的都查了,可许遵又不能直说自己是看她可怜。所以带她出来吃顿好的吧,那样不就坐实了温柔的「罪名」了吗?
桑云吃得满嘴油光,许遵仅仅是喝了两杯热茶。过后,许遵命人将剩下的吃食用油纸打包,和桑云离开樊楼。
“嗝...”桑云站在门口,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回头朝许遵笑得明媚,“大人,你说什么时候才会下雪?”
“我从不盼着下雪。”许遵望了一眼天空的边际,“底层老百姓的冬天很难熬。”
桑云一愣,她看向他,他就站在灯笼下,不知是光照亮了他,还是他本身的光芒映衬得灯笼更亮。
“冬天的时候确实难熬,我以前冬天时会上山砍很多很多木柴,那时候我宁可睡在厨房,因为厨房比房间暖和。纵然这样苦,我还是喜欢下雪,而且是那种厚厚的雪,盖住整个大地,所有嘈杂的声音都被遮住了,整个世界很纯白,很干净。”桑云轻声道。
她的声音和表情里,都藏着一种对世界美好的期盼。许遵心中也不禁柔软几分,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见桑云望向人群,神色一变。
“画像上的人?是画像上的人!”桑云喊了一句,立刻冲了出去。
“诶?”许遵忙跟了上去。
“站住!你给我站住!”桑云边追边喊,可惜人潮拥挤,她跌跌撞撞的,始终跑不快,好在——被她追的那人也跑不快。
许遵见况,从反方向绕了过去。最后,许遵和桑云将跑的那人分两头堵在空巷子里。
桑云掏出腰牌,将那人按在地上道:“大理寺查案,你跑什么?”
被按住的是一个瘦弱的年轻男人,他有些害怕又有些委屈道:“你们追,我能不跑吗?万一你们要打劫呢?”
许遵看到他脸的一刻,就知道桑云抓错了人。
“放了吧,不是他。”
男人爬起来,都来不及掸掉身上的灰尘,忙不迭离开。
桑云有些失落,“我明明看到了,我的眼睛看得很准的,哎呀,怎么会认错人呢?”
“隔那么远,认错人也正常,没什么可懊恼的...”许遵宽慰她道,顿了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眯了起来,喃喃道:“认错人,认错人?”
“大人,您怎么了?”桑云发觉许遵神色不对,忙关切地问。
“春兰死的时候穿的是郭青珊的衣裳,是郭青珊借给她穿的,好让她回家过年时有脸面。但我们查来查去,春兰一家子都是老实人,她自己也从没得罪过什么人,从动机上去查根本无从下手。有没有一种可能性,凶手杀错了人?”许遵沉声道。
桑云眼眸一亮,“怪不得春兰会遭到虐杀,一定是郭青珊得罪了什么人,春兰是做了替死鬼。”
“可是...如果凶手杀错了人,把春兰的尸体丢在池塘里就好了,为何要花力气放入厨房的水缸里?这不是多此一举吗?”桑云还是觉得凶手行事的动机难以琢磨。
“如果说搬运尸体的不是凶手,而是内宅里的某个人呢?”许遵提出这个假设。
“那这个人的目的...”桑云想了想,只想到一种可能性,“想让尸体早点被发现!”
两人对视一眼,似乎想到了共同的某个关窍。
“大人,我想再去一趟郭家,我觉得秋菊一定还知道些什么!”桑云道。
“我也正有此意。另外,跟郭青珊有来往的人都需要逐个排查,这么深的仇怨,再怎么缝补,都是会露出马脚的。”许遵道。
两人相视一笑,都认为此案终于理出些头绪。
“对了,大人,你喜欢什么图案?”桑云听他说到「缝补」,突然想起一件事儿。
“图案?”许遵分明是想岔了,“韩干的《牧马图》深得我心。”
“啊?”桑云苦着一张脸道。
只是想绣个香囊,难度这么高的吗?
第85章 闲汉
翌日。
桑云再次出现在郭家,好不容易被放回来的秋菊大病一场,看见桑云,吓得缩在被子中瑟瑟发抖,差点又厥过去。
“你别害怕,我今天来只是想再问你几个问题。”桑云语气尽量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