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不敢看她,一味道:“我知道的已经都说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秋菊,我只是想问问,春兰死后,对谁的益处最大,你知道吗?”桑云坐到床边,将秋菊蒙在头上的被子慢慢揭下。
秋菊一愣,她没想到桑云会问自己这个。
桑云怕她没听明白,又将问题掰开了说,“譬如,春兰有没有什么好东西,在她死后会归他人所有,又或者,她死后,她的位置会被别人顶替?”
秋菊睁大了眼珠儿,似乎想到了什么。
“二姑娘极其信任春兰,有穿过一两次就不喜欢了的衣裳,都是直接赏给春兰的,平日里赏钱什么的,也是春兰得的最多。门房刘大一直想把女儿塞到二姑娘身边来着,但二姑娘院子里的配额早满了。”
大户人家的丫鬟,但凡自身条件出挑些的,都想去姑娘身边伺候。活儿轻松赏钱多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姑娘嫁出去了,身边人大多会陪嫁。姑娘要是怀孕了,条件好些的丫鬟通常会被安排给姑爷做通房。若是运气好,生下一子半女,抬做姨娘,也算翻身成为半个主子了。
“这个刘大和他媳妇儿生的女儿叫什么?是家生子吗?”桑云问道。
“是,刘大和房妈妈都是跟了大娘子好久的,他们的女儿叫珍儿。”秋菊答道。
于是,在桑云禀过了郭家主君和大娘子后,刘大一家被带到了大理寺的公堂上。
“刘大,前日晚上你在哪儿?你媳妇儿和姑娘又在哪儿?”许遵坐于堂上问道。
“大人,前日是除夕,我和我婆娘还有姑娘,我们三在我们自己的屋子里守岁呢。婆娘说想吃锅子,我就去厨房拿了些做剩下的肉和菜,还有一些酒。”刘大回道。
“你是何时去的厨房?去的路上遇见过谁?可有人帮你作证?”许遵又问。
“戌时一刻,那时候天早黑了,大家都躲在屋子里烤火守岁呢,我能遇见谁呢?”刘大一脸无奈。
“戌时一刻,记得这么清楚。”许遵眼眸眯了眯。
刘大一愣,他婆娘跪在旁边,张口道:“我可以作证,我们三一直在屋子里,一直没出去过。外头那么冷,出去干什么呀。”
“一直没出去过,为什么有人看到刘大出现在池塘边上呢?”许遵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刘大惊慌失措,下意识摆手摇头道:“我没杀人啊,春兰不是我杀的,我真没杀人啊。”
刘大松口的这一刻,房氏和女儿珍儿都面如死灰。
桑云坐在屏风后,唇角勾起一抹微笑。除夕的晚上,郭家的下人确实吃酒的吃酒,赌钱的赌钱,根本没人往池塘边去,更加没人见过刘大。许大人是诈他的,没成想,他这么不经诈。
“说说吧。”许遵看着刘大道。
刘大面如土色,“大人,天地良心,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杀人啊。我去后门儿是提索唤的,咱们主君和大娘子特别反感这些,但这家里的东西是真的不够好吃。大过年的,我就想着奢侈一回,从酒楼定了几样新鲜菜式,叫闲汉送到后门。我路过池塘,看见有个什么东西漂在水面上,凑近了一看,妈呀,是死人!我再仔细一看,竟然是二姑娘身边的大丫鬟春兰。”
“我当时被吓得不轻,原本是要回去叫人的。但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万一他们怀疑人是我杀的怎么办?我和我婆娘以前一直想把珍儿送去二姑娘身边。但二姑娘宁可要从外头买的丫鬟,宅子里头的人都知道我们一家子不喜欢春兰。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趁夜把春兰的尸体打捞上来,搬去了厨房,泡在水缸里。”许遵替他把话说完了。
“大人,我们家刘大真的不敢杀人的,我可以为他作保,他连鸡都不敢杀的啊。”房氏苦着一张脸道。
这话许遵倒是信的,毕竟一个被两句话一诈,就能诈出真话的人,确实没杀人的胆量。
不过——
“扰乱大理寺查案,依宋律应予惩处,念在你认错态度良好的份上,自己下去领板子吧。”许遵丢下签子。
回到办事处,一片清冷。
大年初二,官吏们还在家中享受假期,就连张七巧,也被邀入宫中赴宴。所以大理寺的办事处,只剩下许遵和桑云二人坐在屋内。
炭盆偶尔爆出细微的火星子,窗子被凛凛寒风吹得「吱吱」作响。
“大人,您怎么看?”桑云蹲在炭盆前烤手,抬头看到许遵默默坐着,若有所思。
许遵看向她,“你说这个案子?目前来说,已经解开两个谜团了。现在只看和郭青珊结怨的人中谁最有嫌疑了。眼下还在年中,这个案子需快些破,宫中那位怕是已经闹起来了。”
桑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大人,有没有可能与郭青珊结怨之人,并不是她熟悉的人呢?”
“嗯?”许遵一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有没有可能,郭青珊得罪的人,并不是她认识的。但是却经常出现在她生活里的人,比如——”
“常年蹲在酒楼外等着接索唤的闲汉。”许遵反应极快。
两人对视一眼,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郭青珊是很喜欢点索唤的一人,而案发当日,郭青珊和刘大都点了索唤。所以闲汉有充足的理由出现在郭家,也有充足的时间作案。
“昨日在樊楼门口,我分明看到了他...我没有看错,我们只是追错人了,只因为他们穿的衣裳很像。”桑云道。
“你曾说过,郭青珊脾气很差,那么她朝闲汉发脾气也正常,只是社会底层的人,往往内心积攒了许多怨气,当心底的最后一根稻草被压垮时,也就没什么顾忌的了。”许遵声音低沉道。
第86章 抓住凶手了
郭青珊嘴挑得很,不光家里厨房的饭菜不爱吃,外头酒楼的吃食,也只吃樊楼一家。故而给大理寺的捕快们减少不少麻烦。
平日里给樊楼跑腿的闲汉大概有二十多个,将他们都叫来大理寺问话,乌泱泱的,将整个院子塞满。
看着人是多,但问话过程却极其简单。因为钟大发现,没一个人和画像上对得上。
“停停!”钟大干脆将画像展开,让大家围着看,“这人你们见过没?”
闲汉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咱们兄弟里好像没有这号人吧。”
“这人长得也太普通了,没什么印象啊。”
“诶?这不是崔虎吗?”
“好像是啊,是虎子!就是他!”
“崔虎是谁?今天没来?”钟大问闲汉们。
“虎子他娘已经病得下不来床了,他这两日都没做活儿,在家陪着老娘呢。”一个知情人透露道。
钟大走向这位知情人,又问道:“你和崔虎很熟?他不做活儿具体几天了?家住哪里?”
“我们...也不是很熟吧。”男人莫名退缩,似乎不想和崔虎沾上过多关系,“就是经常一起跑腿儿,顺路嘛,就多说了几句话。他大年三十还在做呢,然后就和我说他娘病了,年初一就没见他了。他家...他家似乎就住矮巷那儿,具体是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来人!去矮巷!”钟大喊道。
到了矮巷,钟大和手下人挨家挨户搜查,最终找到崔虎的家——巷子尽头一间破旧的瓦屋。
钟大敲门半晌,却不见动静,将门顶开,发现家中早已人去楼空。
“老大,这崔家是真穷啊。”手下人看了一眼说道。
崔家家徒四壁,几乎没一件值钱物件儿,家中还有股经久不散的药味儿和腐臭味儿。
“你们俩留下看守,其余人跟我回去。”钟大迅速做出决定。
大理寺内。
当钟大将此事禀告给许遵时,桑云听了,在一旁插嘴道:“不是说崔虎有个病歪歪的老娘么?拖着一个病人,照理说,跑不远的。”
“矮巷附近的医馆查过没?租车行呢?”许遵望向钟大。
钟大立刻反应过来,“是,我立刻去。”
钟大奔出房门,却撞上属下领着一位姑娘往屋里来,定睛一看,是一位认识的人。
“秋菊姑娘。”钟大好奇她怎么会来。
秋菊朝钟大行了个礼,看到许遵的身影,忙慌慌张张上前去。
“大人,我们姑娘的簪子丢了,我才发现。”
许遵和桑云看到秋菊,再听到她的话,心中明白她这是提供线索来了。
“什么簪子?”许遵问道。
“大人,是这样的,主君和大娘子命我为姑娘收拾些她平日最喜欢的首饰,随她下葬用。我翻找时发现,姑娘的一根浮雕玉簪没了。那根簪子我们姑娘不常用,再加上姑娘的妆奁整整齐齐的,不像被翻动过,所以之前才未发现。”秋菊一口气说完,才喘开了气。
许遵想了想,郭青珊被发现死于闺房时,屋中陈设确实不像被翻动过的样子,要么,凶手没有翻动,要么,凶手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复原。不过,郭青珊的妆奁当时是查过的,里头有不少值钱的珠宝,光是簪子就有七八根。
桑云与他想到一处去了,开口道:“为什么凶手只拿走了一根?这支玉簪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秋菊歪着头想了想,才道:“这支玉簪用的是上好的和田玉,特别贵重,是宫中郭夫人赏赐给我们姑娘的,但姑娘嫌过于素净,很少戴。”
“普通百姓只知金银贵重,识玉的不多,这个崔虎很识货啊,不简单。”许遵冷声道。
桑云问他:“若是租车行和医馆都没有线索怎么办?这崔虎无依无靠的,就一个老娘,找他无异于大海捞针呐。”
“明日就是年初五了。”许遵目视远方,“很多商家都会选择在年初五开张,因为这是个接财神的吉利日子。白玉可不是金银,不是硬通货,崔虎一定会找当铺换钱。毕竟跑路和给他老娘买药,都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那咱们守株待兔即可,大人,你真聪明。”桑云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崇拜。
“咳咳...”许遵手握拳,不自然地咳嗽好几声。
整个汴京城,有五十二家当铺,整个大理寺还在休假的捕快和衙役们都出动了,人也还是不够。不过,因为死的是郭夫人的小妹,郭夫人又为官家生育过皇子,自然还是能吹得动枕边风的。官家命镇国大将军出动,领了几队人马,最终在城郊的一间小当铺中,将崔虎成功抓获。
崔虎被抓时,下巴贴着胡子,因他长得着实普通,又乔装了一番。所以纵然汴京城内到处贴着他的画像,他也一直没被抓住。
“让我抓完药给我老娘,再跟你们回去。”崔虎面对自己被抓,态度十分从容,仿佛他早知会有这一刻。
钟大并非那不通情达理之人。于是,他拿自己的钱,跟着他抓了药,又买了些吃食,穿过一条条街巷,最后在远郊的废弃古庙中找到了他娘。只是,他娘已经病入膏肓,连眼睛都睁不开,徒留一口气。与他娘一起的,还有几个乞丐模样的人。
崔虎将吃食一一分给乞丐们,又将手中的药包交给乞丐的头头,将自己的娘就这么托付给了这一群人。
“我娘要是不行了,麻烦你们挖个坑,将我娘埋了,我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最后,崔虎又跪在地上,朝他娘磕了三个头。
“阿娘,来生你还做我娘,我再当你儿子。”
大堂之上。
崔虎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
“老天真的不公平,我崔家祖上也富过,只可惜我爹败家,这才落得如此下场。那郭家也不过就是破落户,不就是靠卖女儿富起来的吗?有什么了不起。”
“那小娘们儿侮辱我也就算了,她还侮辱我娘!就因为我给她送晚了些,她要的吃食冷了些,她就破口大骂,诅咒我娘。这几天天气冷,我娘确实病得更厉害了,难道不是受了她的诅咒吗?她那么喜欢吃,我就把她自己蒸了好了。”
他的声音愤愤不平,最后却又眼圈一红,低下声道:“只是,她死了,我娘也好不起来了。”
第87章 耳目馆即将开张啦
案子了结了,桑云却闷闷不乐。
“大人,我总觉得崔虎也是被这世道逼的,就这么死了,他娘该怎么办?那群乞丐真的会照顾好他娘吗?”
许遵看着外头阴沉沉的天气,低声道:“郭青珊纵然骄纵,也罪不至死,春兰更是无辜。两条人命折在他手上,他是必须拿命偿还的,毕竟国有国法。”
桑云沉默下来,她看着远方的天际,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许遵看着她,想到她来自的阶级和过去发生在她身上的事,觉得她更能共情崔虎,也实属正常。
“这世上,原本就是各人清扫门前雪,各有各的隐晦和皎洁。人性复杂多变,单看我们看他的角度,从而得出结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不可以触犯法律底线。”许遵道。
桑云转过头看他——许遵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不止,所以自己能清晰地看到他嘴角的胡渣,他该是辛苦了多日,今日才得以放松。不过,纵然如此,他的眼中也闪动着近似琉璃的光芒,将四周都照亮几分。
有些人光是站在那里,就是光源。
鬼使神差的,桑云突然问了他一句:“大人,以前钟大哥说你不喜欢骄矜的女子,那你到底什么样的女子呢?”
许遵看向她,不假思索地答道:“能自食其力,性格坚韧,敢于同恶势力做斗争的。”
他说的一切,都是他母亲纪氏的相反面。
许遵没有说出口的还有——要明媚好看,要对自己好,只能喜欢自己。这些,都是纪氏的影子。
准确地说,许遵想要的女人,既要有母亲的优点,又要避开母亲的缺点。可是他说不出口,一则,没有人想要完全暴露自己的小心思。二则,他似乎已经找到了这样的女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但他不愿意承认。三则,他怕自己承认,也怕对方领会后,自己的喜欢会给她带来厄运。
往昔种种,似乎是他逃不开的梦魇。
可是,桑云并没有那么迟钝,她从许遵的话语中慢慢品咂出什么,突然爆发出一串笑声。
她笑完之后,认认真真地看着许遵的眼睛道:“许大人,我也喜欢你。”
许遵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就有属下跑来喊着:“桑姑娘,门外有人找。”
“来啦。”桑云应声,随后朝许遵行礼道别。
在她雀跃的背影之后,有一片雪花从天空飞落下来。
她最喜欢的下雪天来临了。
大理寺门外找桑云的,是青雀巷巷子口铺面的老板。原来,他同桑云签订的协议,是大年十五才能清空出铺面。但由于这两日天气不好,怕日后雪天难行,便提前清理出来了。
刚巧,桑云从大理寺领了赏钱,正好够付租钱,余下的,还能为自己的店铺添置些东西。
桑云的铺子要开业,阿忠阿岳两兄弟,还有住在永安巷的其余人都过来帮忙了,有这些壮丁帮着搬运,桑云的铺子很快就被装点得像模像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