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在木鱼上封存过他的几缕神念与修为,故而与它有了强大的呼应,所以当其自少女身侧离开时,才并未被纳入判官的宝袋,而是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那些封存在木鱼间的东西,为的是他不在她身边时,也能够护她平安。
他一直都希望她平安。
感受到木鱼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掌心,桃夭骤然一愣,她虽不知道师父如何将它寻了回来,但那种失而复得的欣喜还是很快充斥了她的心间。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十分崇敬师父的,所以向来很珍惜他给自己的东西,上次若非实在没有办法,她也不愿意将那尾木鱼就这样交了上去。
“谢谢师父。”桃夭将木鱼好好收于腰包,神色仍是有些怔怔的,却多了几分欣然。
容忱微微点头,将少女的反应收入眼底,唇角不由扬起一抹小小的弧度,但骤然间,他眸中的神采还是黯淡了一瞬。
视野中少女丹田处的护魂珠缓缓浮动着,其间的裂痕多数已然弥合,暴动的灵力亦是平息了下来。
她体内的情况已然稳定,意味着他该是离开了。这次来得匆忙,他在神宫中仍是有些无数事物需要处理,耽误不了太久,更何况……他还有需要调查的东西。
“师父……要走了吗?”没想到少女竟是更快地觉察出了他那一刹的犹疑,容忱不禁有些哑然,他没有应声,只是点了点头。
纵然相聚不过一瞬,但离别也总是很难说出口,尤其是对她。
“好好休息。”关心的话语在心下辗转了数次,终是只化作这一句。他一向不擅长表达。
替桃夭掖了掖被角,又给她留下了几株滋补的仙草后,容忱才起身离开,低声念出法诀,赤金色的光晕转瞬间便萦绕住他的周身,下一霎,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桃夭面前。
勾黎几乎是在同一瞬感知出房内那人的离开。
他一直都站得离桃夭的房间很远,但纵然他再不想听到房内的一切,他仍是能清楚地感知出房内的一切动静,她在看见师父时的欣喜,愧疚,以及失而复得的欣然,都万分清晰地在他的脑海中勾勒出来。
甚至于他们的每一句对话。
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递进他的耳畔。
她似乎很崇拜她的师父。
还有,他很孱弱?
勾黎抿紧了唇,一种微妙的不爽在心间悄然滋生,如野草般疯长起来。
然后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先前那种烦闷的感觉又化作了眼底的讥讽。
随着容忱一道消失的,还有傀儡符上的气息,他把那张傀儡符带走了。
勾黎皱了皱眉,眸中变得愈发嘲讽。看来她的师父是铁了心要将她如同不谙世事的孩童一般保护起来了。
容忱在封闭她的视界,竭力让她觉察不出一丝危险,好像这样,她的四周便是安全的,如同从前在苍梧山上一样。
但那样只是自欺欺人。捂住眼耳不看不听,所谓残酷的阴谋难道就不存在吗?
何况,桃夭已经不是幼童,他认为她已然足够承担那个真相的后果,容忱那样做,很可能只会适得其反。
勾黎的目光落在那道陈旧的房门上,心间分明是烦闷的,但突然间,他无端想去进去看看她。
可像是有什么在天然与他做对似的,与那个念头一同出现的,却是少女在接过木鱼时欣喜的神情,让他登时感到更加烦躁。
“云沐。”他垂下眼帘,低声道,“去替本尊办件事。”
房间再度变得空荡,外头的天色早已暗淡下来,寒风呼呼地从大敞的窗中倒灌进来,桃夭往被子里缩了缩,心中不由得开始变得低落。
师兄师姐是瞒着师父来的,肯定早已在师父来之前就已经离开,而现在连师父都走了,在这凡间,也就只剩下她一人了。
她吸了吸鼻子,心下无端变得酸楚。
却是在那一刹,她的房门清脆地响了两下,她一下子便想到了那位人族少年。
“进来吧。”桃夭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但她还是很快敛了敛心下的杂念,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房门被推开,那个人族少年就那样站在门口,逆着凉薄的月光。可令她奇怪的是,他的手中提着一大堆的东西,但面上却仍是冷漠的,好像那些东西是被迫挂在他手上的一般。
“给你。”少年进了门,冷冷地说,随即将那些东西放在了她的床畔。
桃夭的注意力一下子被那堆东西吸引了,她凝神一看,才发觉那是一堆各式各样的人间的小玩意,上至各色璀璨的金银首饰,下至造型精巧的玩物,反正只要是她在画本子中曾经看到过的,在这里几乎都能找到。
不过唯独没有木鱼,或是任何与鱼沾边的东西。
她不禁有些哑然,但很奇怪,她原本低落的心情在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突然就好转了不少,她竟然久违地感到了轻松。
“哪来的?”桃夭不由开口问道,唇角扬起小小的弧度。
“买的。”没有犹豫,少年几乎是顷刻间便回答了她的问题,而后,看她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他皱了皱眉,迅速补上了一句,“你不喜欢?”
但他根本就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又立刻抛出了下一个问题,好像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问出下一句话所作的铺垫。
这一次,他的话音里带着明显的不爽。
“那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那尾木鱼?”
桃夭愣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虽然喜欢人间的小玩意,但对于那尾木鱼的本身,她的确喜欢,但并不能算得上是十分喜欢,只是因为是师父给的所以才格外的珍重,说起来,那更偏向于家人之间的信物。
她想了想,给出了一个中肯的答案:“因为是很重要的人给的,所以才喜欢。”
空气骤然沉寂下去,良久,她才听到少年应了一声。
“哦。”少年有些烦躁地别过目光,“所以我给的就不喜欢。”
看着少年别扭的模样,桃夭不禁扑哧笑出声,含着笑意郑重补充道:“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给的我也很喜欢。”
“很喜欢?”
“是的。”桃夭下意识应道,但看到他的脸色并未有好转,又飞速补上了一句:“不……是非常喜欢。”
第38章 曲解
“哦。”少年应了声, 原本冷淡的神情中,却忽然有了一丝温度,看上去心情不错。
“但是你哪来那么多钱?”桃夭从得到礼物的欣喜中回过神来, 突然有了这个疑问。
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救了这位虚弱的人族少年这么久,她一直都以为他是无家可归的小可怜,而现下却突然发觉, 这位小可怜的身上, 原来一直都带着那么多钱?这无论怎么想都很违和吧。
“等等……”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眸中有些不可置信,“你不是偷来的吧?”
“为什么这么不善良呢……偷窃可是不行的。”她几乎是认定了这个猜测, 碎碎念地继续补充道,“如果真是偷来的,那你还是赶紧送回去吧。我不需要这样的报答, 我当初救你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些俗物。”
眼前的那堆东西一看就价值不菲, 若是少年本来就有这么多钱, 先前又何必那样缠着她要她带上他一道找寻神器碎片呢?他完全可以依靠这笔钱从商,或者随便干什么都行,反正都比跟着她冒险要强。
“不是偷来的。我当掉了一块祖传的宝物而已。”少年立刻回答了她的问题,语气轻飘飘的, 好像话中那块被他当掉的宝物对他根本就不重要。
“所以你还是不喜欢?”见她没有及时回答,少年很快又问。先前眸中的那一丝温度在他的神情中又消失了,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点疑惑与烦躁。总之看着十分别扭。
他好像完全曲解了她的意思……桃夭有些哑口无言, 但得知了这些并不是偷来的之后,她还是松了口气, 看着少年耐心道:“我喜欢,我真的很喜欢。”
“哦, 喜欢什么?”少年又问。他好像需要反复地向她确认才能认定她是真的喜欢。
“喜欢你送我的这些东西。”桃夭有些无奈道。
“好。”少年应道。这一回,那种烦躁的感觉才慢慢从他的神色中褪去。他的目光变得平静下来,像是一湾毫无波澜的深潭。
桃夭把玩着那些物什,却是在某一刻,她猝然在少年抬袖的瞬间瞥见了什么,那些细密的暗色鳞片毫无征兆地刺进了她的视线中,让她无端一愣。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好像是蛇,而且,上方的气息让她觉得古怪。
她一向对蛇类很敏感。
“勾黎。”桃夭出声唤道,然后她轻轻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下了床,“你先别动。”
如果是什么普通的蛇还好,但若是什么伪装着跟在他们身边的蛇妖,对于这个少年而言就很危险了。
那一瞬,少年的眸光似乎变得尤为奇怪,他似乎动了动指尖,那股让桃夭感到奇怪的气息就从他的袖间消失了。
方才来得急,云沐还未彻底隐匿好气息,却没料到,眼前的少女对蛇类似乎有着天然的敏感,竟然这么快就被她发觉了。
桃夭轻手轻脚地撩开勾黎的衣袖,然后她看到了一条缠绕在勾黎腕间的墨青色小蛇,只有拇指粗细,小蛇在她撩起衣袖的那一瞬扬起头来,无害地向她吐了吐信子。
桃夭松下一口气。那只是一条极为普通的小蛇,她甚至在它的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修为。
小蛇对她并没有敌意,反而从少年的腕间离开,顺着衣袖游到了她的手上,三角形的小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又吐了吐红红的信子。
其实她一贯是厌恶蛇类的,无论是蛇妖或是普通的蛇,和记忆中的血腥气缠绕在一起,都让她感到无比的嫌恶。
但莫名的,眼前小蛇的靠近却并不让她感到反感。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头,是冰冷的触感,没有想象中的坚硬。
“是你的小蛇吗?怎么之前从来没看到过它。”看着小蛇欣然地接受着她的抚摸,桃夭的心不禁软了软,开口问道。
“不。是方才去市集的时候,它自己跟上了我。”少年淡淡答道。
倒是一条颇通人性的小蛇。桃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那你给他取名字了吗?”
少年沉寂了半晌,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它自己有名字。它叫阿沐。”
“阿沐……”桃夭微微颔首,喃喃道,并未深究少年方才话语间的奇怪之处。
那条小蛇配合地点了点头,然后又从少女的手上慢慢悠悠地游开,回到了少年的腕间。
小蛇的反应一度让桃夭觉得那像一个人,而且是什么年幼的孩童。但这个想法也只是存在了一瞬,许是因为体内的法力过于亏损,竟是让她感觉有些疲累起来,困意亦是铺天盖地的向她袭来。
桃夭打了个哈欠,施法将床畔的那些物什都收入了虚鼎后,才轻轻道:“时候不早了,勾黎,我想先休息一会。你也早些歇息吧。”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默默起身走向了与门相反的方向,她看见他轻轻将窗户关上,然后回身到桌旁吹灭了烛火,才悄然离开。
少年走后,黑暗与寂静如同往常一般吞没了她,但这次她却感到莫名的安心,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温暖在静默之间,温和地笼罩着她。
一夜无梦,她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
经过一整夜的休息,第二日醒来之时,桃夭总算觉得身体好了不少,虽然师父之前说她还需要好好调养几日,但她还是觉得她不能耽误这么多时间,寻找神器碎片一日本就是迫在眉睫,她要抓紧一切时间才是。
桃夭坐起身来,开始缓缓调息,直到感到周身血脉都变得畅通后,她才起了身,拿出罗盘,轻念法诀,双手翻转,胸腔间护魂珠的蓝光与指尖光辉交相辉映。
灿金光辉的萦绕下,罗盘铜制的指针的动了动,指向了南方。
桃夭眸光一深。顺着萨雅帕郡一路向南,便只有冥界的幽都了。
下一片神器碎片,竟是在幽都。
桃夭将罗盘收于袖间,心中多了几分警惕,幽都不比凡界,鱼龙混杂,且受到更多魔族的侵染,想来只会更加危险。
她拧了拧眉,快步向外走去准备早些启程,开了门,发觉少年已然站在门外等候。
桃夭扬手一挥,缚妖索化作一柄长剑,少年自觉地站在了她的身后,二人的身影迅速向南去。
一轮血月高悬在猩红的天边,血色的长空中宛若汹涌的海面,翻腾着大片的红云,如同风暴来临前的天际般,风起云涌,不见天光,大片彼岸花在寒风中微微摇曳着,与天际遥相呼应,像是预兆着什么。
这里是冥河的彼岸,也是幽都的入口,只要从冥河上摆渡过岸,即可进入幽都。
从长剑上下来,踩在稍有些泥泞的地面,在某一瞬,桃夭不由得有几分失神,幽都的天际与巫冢很像,都是长明的血色天幕,这种熟悉感牵连着充满腥气的旧忆,让她呼吸一滞。
但她还是强行扼住心下翻涌的记忆,只是靠近了江畔,摇了摇河口的铜钟,浑厚的钟声在顷刻间响起,响彻云霄。这铜钟的钟声会传过冥河,让摆渡人听到,他便会驾船过来将人渡到对岸。
冥河的另一端河面上远远的出现了一个黑点,正快速向前移动着,在桃夭视野中逐渐放大,而后,摆渡人停了划桨,将一艘有些破旧的木船停靠在了江岸。
没有犹豫,桃夭拉着勾黎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船。
她与勾黎与木船上对坐着,随着船的缓缓行进,视野中的宽阔的河面开始渐渐回退,显露出更远方的景致。
而她的视线却是在窥见远方的那一刹骤然一愣。
纵然离对岸的距离仍旧很远,但她还是能够清晰地看见,就在冥河对岸的左侧,有着无比密集的人潮,人与人之间拥挤在一起,甚至都没有一丝缝隙,他们都拥堵于一座石桥前,她甚至能隐隐听见他们的悲恸的嚎哭。
桃夭清楚地记得,冥河的左侧,就是鬼门关,六界的亡灵自鬼门关入地府经十殿阎罗审判后才能投胎转世。
但,在过鬼门关前,那些亡灵们还要经过一道名为功德桥的东西――功德桥架于忘川之上,用于审度亡灵生前善恶,那些罪恶深重之人,会首先在功德桥上受到审判,一旦判定其罪孽过深,他们便会直接坠入忘川,甚至都不会有进入地府的资格。
可现下,功德桥前,却有如此多的亡灵徘徊不前。看来幽都一定是出事了。桃夭蹙了蹙眉,变得警惕起来。
不多时,船终是停靠在了对岸,摆渡人对他们点了点头,便划着船离开了。
下了船后,桃夭便直直奔向了功德桥处。
直到到了那座石桥前,她才恍然发觉,在那座石桥之前,竟是有一层无形的结界将其死死笼罩着,隔断了任何前往的可能。
亡灵在她身侧恸哭着,哀恸的嘶吼尖锐地刺进桃夭的耳膜,让她骤然开始有些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