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她看着身旁那个身着大红色婚服的男子在极速旋转着的景象中,开始渐渐变得虚无,最终,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她面前,了无声息。
该怪他吗?这一切不过都是织造的幻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就连他自己也不过是众多幻影中的其中一个。
他在一次一次的轮回间扮演着那个不爱桑梓的莫白铭,到爱上她,到她为她挡箭,与她成亲,作为幻境的一部分,他本不该有任何的情感。
他只要如同地宫使者在织造他时的那样,带着赋予他的有关莫白铭的记忆,按照她的要求,尽力扮演他该扮演的一切就好。
而他却荒谬地爱上了另一个扮作幻影的真实。
他无数次怀疑过她的身份,也妒忌过与她一直如影随形的那个少年,但如同影子一般虚幻的他无法违逆地宫使者的幻境,于是他只能一直压下那些念头,装作无事发生,装作他并无觉察。
她与任何一个来到幻境中的人都不同,她是鲜活的,是他在幻境中唯一能够捕捉到的鲜活的色彩。
所以他顺着她的每一步计划而行,在不偏离于地宫使者给他设定的一切前提下,他给予了她他所能够给予的最大限度的温情,即便那些都如同烛光一般短暂易灭。
可惜,他所爱上的幻影太过狡猾,他在她这里从未得到过一分真心。
但他却在如同蜜糖般的假象中甘之若饴。
“再见。”消失的前一刻,他动着嘴唇说。
他不是莫白铭,他也没有名字,他没有能够正式向她告别的身份。
他也从未的得知过她的身份,也不知道那幻影之下,掩藏的究竟是怎样的真实。
这在某种意义上,算不算是一种公平?
目睹了这一切变故的桃夭的神情有些不可置信,她直直地盯着男子消失的方向,又迅速扫视了一眼四周,心中不禁升起了几分警惕。
周围的景象仍是在不断变化着,终于,那不停旋转着地景致缓缓停了下来,紧接而来的是一阵狂风,呼啸的风声自她耳畔席卷而过,她听见交织在其中奏响的哀乐,像是谁的丧钟。
而后,遮盖着她一半视野的红盖头自她的面颊徐徐滑落,在空中打了个旋,轻轻地落在了地上。
同一时刻,她的面前响起一道寒霜覆雪般的声音。
“桃夭。”那人低声唤道,宛若蛊惑人心的魔咒。
她在那一霎那抬起头,对上那人琥珀色的眼眸,却像是沉溺在一湾深不见底的幽静湖水中,让她的呼吸微微停滞。
是勾黎。
“你怎么在这?”桃夭下意识开口道,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中竟是多了几分欣然,先前等待的低落一扫而空。
“我……”少年的话音顿了顿,他的喉结滚动着,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本不想插手今夜幻境中的婚事,反正她并不在乎,他又何必去在意这些,他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但纵然他再不想插手这一切,只要他还在幻境之中,他就能无时无刻地感知到他们的动向,从她清晨起来梳妆,到她离开宰相府,坐上了去向亲王府的喜轿,每分每秒,每字每句,都在他的脑海中无比清晰地勾勒出来。
让他骤然开始回想与她初次在幻境时,那日婚事中所做的一切。每每他想到这些,那条名为嫉妒的毒蛇就在心间渐趋膨胀起来,一圈一圈盘绕在他的心脏上,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无法忍受,她会与另一个男子做这些,即便那不过是一个幻影。
当然,他很高兴她甩开了那个幻影的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到了这里。”良久,勾黎才面不改色地扯出了一个拙劣的谎言。
“好吧。”桃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并没有怀疑什么,耳畔的哀乐仍是在尖锐地鸣奏着,刺得她耳膜生疼,她回转过身来,才陡然发觉,眼前的亲王府竟是全然变了面貌。
原本大红色的喜庆的装扮竟是尽数化作了随风飘荡的白幡,就连贴着的“帧倍急湮了“奠”,在寂静的夜色间透露着诡异,她透着大敞的朱门向内望去,却猝然发现,那本该由他们拜堂的大堂,上方的匾额却赫然写着“灵堂”二字。
桃夭心中微微一惊,纵使她并不明白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是有什么强行撕破了一直困扰着他们的幻境,现在展露在她眼前的这一切,才是真正的真实。
可究竟是何人有此等力量呢?她不禁有些疑惑,还是说……是因为她与莫白铭将要成亲,所以化解了地宫使者的执念?可她分明就还没有开始成亲啊,她越想越觉得奇怪,但眼下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她必须要尽快去那灵堂中看看。
不待思量,桃夭立刻快步向前,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越了亲王府的幽径,进了灵堂。
灵堂内,数排不灭的长生烛摇曳着,在墙壁上投下点点光纹,亦是照亮了灵柩中那人的脸庞。
那人的面色是死人一般的青白,身躯却保存的完好,没有腐败的迹象,紧闭的眉目看着亦是安详。
是莫白铭。桃夭一眼便认出了这人的身份,她细细端详着他的躯体,却是在猝然间,留意到了他胸腔处的那两抹鲜红,即便被衣服遮掩着,她也对那两道伤痕再熟悉不过。
因为,那两道伤痕所在的位置,与桑梓先前受伤的所在,分毫不差,她在这幻境中呆的那样久,自是不会错认。
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不断盘旋着,轻而易举的爱意,类乎相同的愧疚,女子那句“你不该救我的”以及眼下一模一样的伤口,一切的一切在思绪中盘旋缠绕着,最终汇成一个明晰的答案。
在这一众幻境的掩藏之下,原来死去的竟是莫白铭。
就在那一刻,仿若是注定般,桃夭在莫白铭交握着的手中,捕捉到了什么一闪而逝的东西,像是珠翠在烛光下的折射。
她连忙低下头去,细细查看着,最终在他的手中发现了一直紧紧握住的发簪,那根发簪上的珠翠已经破碎,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但他握得很紧。
桃夭下意识想要触碰那只发簪,几乎是她的指尖触碰到发簪的那一刻,有什么翻涌着的记忆侵袭进了她的脑海。
第50章 火光(上)
皇城秋末的风仍是闷热的, 带着惹人厌烦的潮意,像是即将有雷雨倾盆,铅灰色的天空低低地压下来, 大片大片的乌云不住聚拢着,几乎要吞没天际。
少年定定地站在太学院外的一处靠近窗户的墙角,凝神静听着堂内太傅的讲学,听到疑难之处, 他微微蹙着眉头, 亦是随之沉思起来, 但只不过一刹,他的眉目便舒展开来。
他已是有了答案。
这些对于寻常学子, 尤其是那些皇孙贵胄的子嗣来说尤为晦涩难懂的问题,对他而言却一向很简单。他在这方面像是有着某种天赋,无论是四书五经, 汉书诗赋, 亦或是弓箭骑射, 每一样,他几乎都做到了最好。
思绪至此,少年的眸子却黯了黯,但那不过是做无用功。他的父皇仍是厌恶他, 视他若蝼蚁般低贱,他甚至都没有一个皇子该有的身份与封号,在这偌大的深宫中, 他像是一个无处可去的幽灵般只能四处游荡着。
位高的皇子们对他竭尽欺辱,动辄打骂, 位卑的下人们亦是仗势欺人,对他极尽鄙夷。
而这一切, 只不过是因为,他的阿母是一个卑微的婢子。他的父皇从未正眼瞧过这位婢子,只因他一贯厌恶这些低贱的血脉,纵然婢子有着绝世的容颜,他也未曾给过她任何的位分,从始至终,都只是如同玩物般将她留在身侧,最终也如同丢弃玩物般轻易丢弃了她。
即便如此,他的阿母却从未怨过父皇,她从来都是默默忍受着周遭无尽的欺辱与非议,甚至都不对他抱怨半分,纵然日子再苦,可阿母在看见他的时候总会笑。
他厌恶极了宫中那些森严的规矩,分明的阶级,还有沾满了腐臭味的权力之争,那些所谓以血脉论高低贵贱的东西让他感到恶心,但他却不得不挣扎着向上爬,抓住一丝一毫的机会学习着皇子该学习的一切。
唯有那样,将来他才或许有可能得到父皇的青睐,他的阿母便会脱离现下这般困苦的处境。
他带着那样的希望殷切地期待着。
“这般低贱的奴才,也配在国子监偷听?”怔神之际,耳畔猝然传来下学的声响,可随之交织而来的,却是一道尖锐的声音,莫白铭抬头望去,满面横肉的镇北侯之子林齐远站在了窗前,盛气凌人地俯视着他。
他习惯了那样的声音,转身就要走,但对方却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再度倨傲地开口道。
“奴才,给本世子站住。既然如此好学,为何不进来,让大家好好看看你那副低贱的模样?”林齐远尖声道,话中充斥着不屑,他揶揄般地与玩伴们窃笑着,等待着少年定住脚步,但少年的脚步却没有丝毫的停顿,像是径自忽略了他的话语。
林齐远眉毛一横,瞬时有些气急败坏起来,不甘道:“你这死奴才,究竟有没有听到本世子方才的话?本世子叫你站住!”
少年仍旧没有理会他,林齐远气急,狠狠咒骂了一句,劈手夺过身旁玩伴手中的文简便向少年砸去,文简正正击中了少年的后脑,发出沉闷的响,但少年仍是没有给他任何的回应。
“好啊,你这个卑贱的……”林齐远只觉得愈加怒火中烧,他梗着脖子,面色赤红,再度拿起另一本更加沉重的竹简,准备向少年砸去,话还未完,却骤然被一道充满怒气的声音打断。
“住手!你要是再这样欺负人,我就告诉我爹爹,让我爹爹找人修理你!”女童的声音分明还带着几分软糯,此刻却听着尤为强势,林齐远一眼便认出那是宰相府的嫡女桑梓,朝野之上,谁人不知宰相只手遮天,眼前这位他可得罪不起,他不敢再想下去,连忙做贼心虚似的地扯着玩伴一同离开了。
“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呀?”见那林齐远离去后,女童的声音又软了下来,扯了扯他的衣袖,轻轻问道。
她今日是陪着爹爹一起来太学院的,爹爹与太傅在处理些公事,她便自己跑了出来,却没想到,在半道上撞见了这样的事,从小到大,她最是怕疼了,可方才那些人,居然用那样沉重的文简砸那个少年,简直是欺人太甚。
女童偏过头,抬眸定定地望了望少年后脑处方才被砸中的地方,心下不禁多了几分怜悯。这该有多疼啊……她暗暗地想,兀自叹了口气。
见少年不答,她拽着他的袖子又摇了摇,又关切地仰着头看他,软声道:“很痛吗?我带你去找我爹爹……”
“不用。”还未等她说完,少年却兀自打断了她的话语,他抬了抬手,将衣袖从她的手中抽出,只是低声对她说了句“谢谢。”便打算离开。
“你不想去找我爹爹的话,可以在这里等等我吗?”女童却并没有放弃,她反而自来熟般跑到了他的眼前,然后拦住了他的去路,语气带着几分焦急,像是生怕一个没看住,他就跑了。
莫白铭比女童高上许多,她此刻正挡在他的视野正前,让他不得不垂眸看她。
女童着一身藕粉色的绣裙,盘了个古灵精怪的双髻,此时正抬着眸,纤长的睫羽扑闪着,就那样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浓墨一般的眼瞳中亮晶晶的,却带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她似乎很担心他。
从那些生来便尊崇的人手中施舍而来的一点可怜的怜悯,他其实并不稀罕,但莫名的,在看见女童眼中干净到近乎纯粹的同情时,他的心跳却微微一滞。
鬼使神差地,他停住了脚步,依她所言般在原地静静等待着,他看着女童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在视野中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他才将目光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来。
女童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了许多伤药,即便他一直重复着他并无什么大碍,她还是执意要将那些东西都交到他手上,看着他将伤药都带走后,她才放下心来。
她告诉他她叫做桑梓,她的话音顿了顿,笑意如花地望着他,弯了弯唇,又说,他们还会再见的。
那时他只当她那些不过是玩笑话,谢过了她的伤药便离开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桑梓。
桑梓和这充斥着腐臭味的皇宫不同,她是鲜活的,纯粹的,像是自淤泥间悄然绽放的池荷。从初见之时他便那样认为。
自那之后,他便时常会见到桑梓,不知她如何说服了宰相,整日整日地都有着各种理由混进宫来,他们见面变得越来越频繁,几乎是日日相见,每每相见之时,她总是会给他带来各种各样的东西。
有时是吃食,有时是伤药,甚至是经书、木简、与长剑。这些原本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物什,他习惯了如同幽灵一般蜗居与流窜在这深宫中,就连求学,都要谨小慎微,以防被人发觉,从未奢望过自己会真正地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现下,那些于他而言遥不可及的东西却由桑梓轻轻地交到了他的手上,并且真真切切地归于了他。
他很高兴,不知是因为有了这些物什后,他的学艺将更进一步,日后或许能够带着阿母脱离此般苦楚,又或是因为此刻他的眼底倒映着女童面上如月辉般皎洁的笑意。
“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字呢。”看着他将那些物什如同珍宝一般好好收起后,女童忽然道,她与他一同坐在房檐上,轻轻晃着腿,柔纱一般的月光笼罩在她的身上,她湿漉漉的眼睛就那样望着他,带着几分委屈。
他之前的确回避告诉她自己的姓字,即便他的身份在这宫中并不是秘密,但他仍是不愿告知于任何人,他的父王厌恶他身上低贱的血脉,而他厌恶这沾染着皇城充满权力的腥气的姓字。
可这一回,看见女童眸中隐隐的失落时,他的喉结动了动,终是说出了口。
“莫白铭。我叫莫白铭。”
他的声音轻轻的,甚至带着点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温柔,不像自己平日里淡漠的模样。
“那我就叫你铭哥哥好啦!”女童雀跃地说,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像是因为终于知道了他的姓字而感到亲近,她揪住了他的衣袖,坐的离他又近了些。
后来的日子竟比他预想的要轻易,但多数也是因为有她,每每她入宫之时,她总是粘在他的身后,自然也为他避免了诸多麻烦,他不再遭受昔日折磨他一切的嘲笑与欺辱。
她甚至还将他引荐给了桑芜岑,或是因为自家女儿的执着心意,桑芜岑也开始扶持他,向他的父皇进了谏,他这些年所修习的一切,终是有了用武之地,纵然他的父皇再厌恶他,看在宰相的面子上,终是给了他一个皇子的身份。
他与阿母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地生活在宫中,而非如耗虫般,整日躲藏。
再后来,他的父皇因病而逝,他的皇兄登上了皇位,他也由少年长成了青年,新帝仁善,从未刁难于他,又或是明白他只是个空有名号的皇子,手中无实权,掀不起风浪,何况,他自己亦是对争权无意。
从一开始他想要的便是带着他的阿母脱离先前那般困苦的日子,他已经做到了,便不敢再过奢求。
这些年桑梓依然一直与他相伴,昔日那个娇小的女童早已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总是跟在他的身后,无论他去何处,从一开始的“铭哥哥”到后来的“阿铭”他能够清楚地觉察出少女每每看向他时眼底亮晶晶的倾慕,与脸颊处的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