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炽热的爱意,就像是火光,纵然只是错身而过,仍是能够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暖。
但她仍是喜欢拽着他的衣角,与幼时一样,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总会勾起他关于从前的回忆。
在遇见桑梓之前,他的前半生像是被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中,从未觅得半分光亮,直到遇见她后,他才得以初见天光云影,方才明晓,原来他也能寻得只属于他一人温暖。
其实,早在他发觉少女动心前,他的心间又何尝没有暗自萌生情愫呢。
于是他的所求多了一件。
是桑梓。
他想与他的阿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永不分离。
往后的日子,他确乎是与她相互表明了心意,也亦是向宰相府提了亲,桑芜岑与郑秀和是看着他长大的,便也无比满意这门婚事,他们的姻亲就这样轻易地定了下来。
那时他仍是以为自己是幸运的,是被命运所眷顾的,就像命运令他遇见了桑梓那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是数年来的陪伴令他放松了警惕,让他以为他们也会这般平淡的走下去,相守一生。
但他错了。
桑梓身为宰相府的嫡女,那样尊崇的身份,宰相的扶持又是是朝中皇子都想要拉拢的对象,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明白桑梓的去路无非只有两个。
一是入宫,成为圣上的嫔妃,二是纳入东宫,成为太子妃。
唯有这样,国君与储君的地位才会稳固,才不会有任何的变数。
可现下,桑梓却与一位并无实权的亲王有了婚约。
于是他们认定是他不择手段,拉拢了宰相的势力,想要靠与桑梓的婚约,得到宰相的扶持,又或许除却宰相外,他还有着他人的扶持,若非如此,一介婢子所生的贱种,又如何能爬到如今这般地位?
一纸婚约,原本几乎被遗忘的他,再度被拉回了权力的漩涡,那个昔日他最厌恶的东西,却变成了众人揣度他的所在。
他们开始忌惮他,视他为豺狼虎豹,他深陷于此般漩涡中,难以自救,他并不留恋皇城,可是这里有着阿梓的一切,她自小生长在这里,他不想让她为了他而背井离乡。
可有人却更快地下了手。
莫白铭仍是清楚地记着那一日,他推门而入时,瞧见的却不是阿母素来温和的笑意,而是深重的杀机。
那人着一身玄黑衣衫,手持短刃,那柄短刃在烛光的映射下闪着寒光,明晃晃地架在阿母的脖子上,他几乎能看见阿母脖子上的血痕。
而那名挟持了阿母的刺客身旁,还站着一人,着一身暗红金纹衣袍,面上尽是鄙夷。
莫白铭一眼便认出了他是谁。
当今的储君,亦是他皇兄的孩子,三皇子莫诃。
“去和圣上自请退婚,然后滚出皇城,否则,我就杀了她。”莫诃扬了扬眉毛,指了指刺客刀刃下的妇人,语气没有丝毫的起伏,是淡然的,唇角却带着讽刺的笑意。
对付他这个所谓的皇叔其实很容易,他甚至没有花费太多的气力,便如入无人之境般,进了亲王府,找到了他那垂垂老矣的阿母,除却桑梓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便是莫白铭的软肋。
这样轻易的对手,莫诃本不用担心,可谁让他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地攀上了宰相府,还与之结了姻亲,虽然此时尚且无害,若是放任不管,日后定成祸患。他自小便知晓这位皇叔的传闻,一介婢子之子,在皇城中被冷遇了那么多年,心中怎能没有积怨,往后又怎会真正的诚服?
那一刹,浓雾般的怒火与不甘将莫白铭彻底席卷,但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他就算再不甘又能如何?他的手上没有实权,甚至连救下阿母的机会都没有,他根本没得选择。
但很快,那种不甘与怒火便在他的眸中褪得一干二净,他的眼瞳再度恢复了死寂,如同从前少年时每一次遭受打骂,欺辱时一般,万念俱灰般的死寂。
像他这般低微的人,或许本就不该出生在皇城。
命运从未眷顾过他,他与阿梓,终究还是没有缘分。他在朝堂之上如履薄冰,连自己的阿母尚且都无法保护,又谈何能够保护她呢。
她只有离他越远,才会越安全。
他答应了莫诃的要求。
他开始对少女越来越疏远,每每她来他府上寻他之时,他总是避而不见,甚至连带着她托人捎来的书信都不曾回复只言片语。
少女一开始只是疑惑他态度的转变,但她还是试着去理解他,她仍是天真烂漫地以为或许他只是累了,但他仍是如同她深爱着他那般爱着她,即便他不见她,她仍是会常常托人给他带信,告诉他她很想他,她想见他。
可他却无法作出任何的回应,他什么都不能说,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桑梓,一旦桑梓知晓当日发生的一切,她只会如同飞蛾扑火般扎进那片危险中,但他不能让她这样,他不能这样自私。
他开始着手准备离开皇城之事,他仍是没有忘记那日莫诃的威胁,那样的危险,他不敢再让他的阿母经历第二次。
准备动身离开皇城的前一日,莫白铭入了宫,觐见了圣上,也向圣上奏请了退婚,但消息却比他想象中传的还要快。
在他的马车终于抵达亲王府的那一刻,他看见了那个少女。
她与他此刻一般失魂落魄,红着眼眶望着他,声音中带着哭腔,她质问他为何退婚,她甚至在乞求他,如同幼时那样,她轻轻地拽住了他的衣袖,低泣着,问他究竟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让他感到了厌烦,她可以改,她全都可以改,只要他不离开自己,她都可以改。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他迫使自己从少女低泣的面容上收回目光,竭力让自己的神情变得不在意。
可密密麻麻的愧疚却缠绕在他的心间,如同巨网一般将他笼罩起来,他几乎能感受到那令人几近窒息的心痛。但他也只能拼命让自己压下那些念头,故作冷漠地对她说,他只是厌烦了。他对她从来就没有过爱。一直都不过是愧疚。
愧疚她对他的好,让他无以为报,仅此而已。
他生硬地将衣袖从少女的手中抽出,就这样兀自错过她的身子,入了王府,甚至都不曾施舍给她一个回眸。
终于等到第二日出城,他与阿母坐在了各自的马车之上,带着府上不多的仆从,准备离开皇城。
马车的颠簸之下,莫白铭忍不住撩开帘子,向外望去,像是要将这一路的一切都映入脑海,因为他无比清楚,这些景致,也只会是他最后一次看到了。
但他的眸中却仍是失神的,少女的泪痕,乞求,以及拽住他衣袖的手,一切都在他的脑海中无比的清晰,勾连起他心下的滔天般的情愫与内疚。
他思念着那个身影。
却像是注定般的,在那一刹那,他听到了身后传来匆急的马蹄声。
那道声音离得仍是有些远,倘若他此刻继续前行,那人很难追上他,可鬼使神差的,他还是让车夫慢了慢,他在等待着,他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
他仍是有私心,他猜想会是她,他想见她最后一面。
他等来了那个少女。
“阿铭,你真的要走?”少女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仍是呜咽的,他甚至能看见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莫白铭从马车上下来,站定在少女的面前,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做声。
这些天以来的愧疚、无能为力与思念此刻在心间缠绵成茧,他只觉得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是怔怔地盯着少女脸上的泪痕,掩于袖中的手指动了动,想要替她拂去眼泪,但终究还是停住了。
“阿梓……我……”良久,他动着嘴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在猝然一刹,瞥见了密林中冲出的数道身影。
他有些了然地笑了,可唇角的笑意却是凄苦的,其实他早该知道有这一天,一旦他离开了皇城,齐诃又怎会真正地放过他,毕竟唯有斩草除根才不会留下任何的后患,但所幸,阿母的马车已经远去,他只要能够保护好他的阿梓就好。
他手执长剑,将少女护在身后,在她身前拼命地厮杀着,体力却开始渐渐不支,若是继续这样下去,连阿梓都无法脱困,他心下心思急转,与刺客拼杀之间,他的眸光落在了少女拴在树上的那匹马上,又很快地收回来。
终于,他寻到了时机,将少女拦腰抱起,让她跨坐在了马背上,而后他狠狠一激,那马受了惊,迅速地向前冲撞奔离着。那些刺客的目标是他,她正好可以借此脱身。只要她仍能脱身就足够了。
他的眸中映着少女远去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几乎消失在视野中,他才终是麻木地放下了刀刃,亦是在同一刹,他听见了长剑贯穿胸膛的声音。
但他的眸中却没有痛苦,而是释然。
伤口处血流如注,乌黑的血不断地从他的唇角溢出,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感受着身体的不断下坠,最终沉重地倒在了血泊中。
他的眸中倒映着惨白的天幕,却是在一点一点地涣散着,虚实交织间,他仿若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小小的女童,挡在他的面前,替他抵挡住向他席卷而来的恶意,让他得见天光。
他本想与她说,他对她的情感,从来都不是愧疚,他一直都心悦于她,他的心意,一直以来都与她一般无二。
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第51章 火光(下)
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桑梓几乎是伏在颠簸的马背上,视野前是天旋地转,胃中亦是翻江倒海, 她只是凭着求生本能死死地攥着缰绳,意识却是极度眩晕的。
而此刻,唯有一个念头死死地缠绕在她的脑海中,让她如坠冰窖。
她的阿铭仍是在那里。
他为了救她, 竟只身留下与刺客拼杀…
一种无端的愧疚在猝然间涌上了心头, 让她几近窒息, 方才的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快到让她甚至以为那只是梦境。
或许这一切只是一个噩梦, 只要梦醒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会恢复原状。她的阿铭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她在心下不断地喃喃着, 近乎自欺欺人地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
可现下身躯那种晕眩与颠簸之感却分明地提醒着她, 这一切, 并不是梦境。
桑梓终于从那种失神的状态中猛然回过神来,再也顾不上身下受惊的马匹在向前不断猛冲着,她勒紧了缰绳,尝试着令马平静下来, 却是未果,那马受惊得厉害,根本就不听使唤。
而后, 像是下定决心了那般,她决然地松开了缰绳, 任凭自己的身体从马背上重重地坠落而下,一阵剧痛猝然间自她的脚踝蔓延上来, 她清楚地听到有骨骼碎裂的声音,紧接着,她的身体在地面上不住的翻滚着,不断有枯枝与尖锐的灌木刺进她的肌肤,留下斑斑血痕。
可她只是咬紧了牙关,竭力地忍耐着,直到这种翻滚终于在一颗枯败的树桩前停下后,她才强行撑着自己的身体,想要站起来。
手腕与脚踝袭来的剧痛几乎让桑梓无可抑制地战栗起来,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发着抖,鲜血从她身上的每一处伤口渗出,但她却强撑着让自己一步一步地向前,想要回到那片密林。
她必须回去。
阿铭是为了救她才留在那里的,她不能就这样弃他于不顾。
哪怕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那样危险的情形下,他只会是凶多吉少。但她还是侥幸地期盼着。
期盼着他能够活下来,期盼着能够看见他杀出重围。
她那样殷切地期待着。
身上如同毒素一般急剧发作着的的强大痛楚让桑梓几乎难以行走,五脏六腑似乎都是碎裂的,带着血腥的气息,她感受着身躯一点一点变得沉重,却仍是死死地咬住唇,让自己维持着不多的清醒。
她不断地向前艰难地行走着,看着日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铅灰色的乌云再度笼罩了硕大的天幕,闷热湿潮的气息将她彻底包裹起来,如同蚕茧一般。
而后的一刹,她终于看见了那个身影,以及,缠绕了她数百年的噩梦。
残枝断臂,血流成河,马车侧翻在地,周遭散落着仆从们残缺不全的身体,血迹自他们的尸体上不断渗出,蜿蜒在地面上,又飞速的下渗,像是无数条吃人的血蛇。
而那些身体的旁侧,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莫白铭。
桑梓清楚地看见,他的胸腔前,那两处伤口处的皮肉外翻着,缓缓地留下暗红的血迹。
那一刻,铺天盖地的愧疚几乎如同巨浪般将她彻底淹没,她感到像是被一双无形之中的巨手扼住了咽喉,她开始喘不上气,难以置信地盯着那道血泊中的身影。
他不是不喜欢她吗?为什么要救她?又为什么要替她挡刀……
是愧疚吗?只是因为愧疚吗?
桑梓的眼眶愈加泛红,她攥紧了脏污的裙裾,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心像是被剜去一样疼,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像是仍抱着可笑的期望。
可直到她的直到她的双手彻底触碰到那具冰冷而僵硬的身体后,苦苦支撑着自己一路的气力终是在那一瞬彻底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在霎时间脱力般地跌坐在地上,终于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
“阿铭……阿铭……”她一遍一遍地喃喃着,双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袍角,像是幼时那般,自欺欺人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可那些声嘶力竭的哭喊,却再也没了应答
她看见了他的伤口,看见了他染遍血迹的衣袍,看见他伤痕累累的躯体,以及,他到死都紧紧地攥在手中的发簪。
她记得那个发簪,从很久之前,她就知道他一直在偷偷地雕刻着那个簪子,她一直都在等他送给她,却没想到,再度看见它,却是在此般情景。
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的眸中带着浓重的内疚与惘然,她看着天幕一点一点昏暗下来,直到最后一丝光线都湮灭在天际,她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是她的错。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倘若她那日不曾跟来,倘若她那日没有执意要见他,倘若她不那么执念要与他相守,这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他对她的情感,分明就只有愧疚,可却是他对她的愧疚,才彻底地害死了他。
是她的错。
“阿铭…愧疚不是爱,你不该救我的……不该救我的…”她的眸中充斥着可怖的血丝,却固执地睁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失神地喃喃。
莫白铭死后,她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的,如花一般姣好的容颜日渐枯败下去,仿若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间永远的死去了,可那些死去的东西却仍是堆积在她的心间,日复一日地腐蚀着她的生机。
那一日的刺杀如同石沉大海般,没有任何的线索,又或是说,对于像莫白铭那样手无实权的亲王而言,他的死,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
没有任何人在意,也无人为他鸣冤。
他像是一粒浮尘般,悄无声息地消逝在了天地间。
而她甚至不知道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主谋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