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些都已不再重要了,她的阿铭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脑海中仍是会时常浮现起当日发生的一切,她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着莫白铭死去的那一日,血迹、尸体、伤口,所有的一切都如同幽灵般无尽地缠绕着她,勾连起她心下钻心噬骨般的愧疚。
她想起在与他分别前,他的唇形似乎在翕动着,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她曾无数次地想,那时他未说出口的话究竟是什么?
她没能听到。
以后也再没有机会听了。
在莫白铭死后并没有太久,宫中便举办了围猎,身为在嫡女的她亦是受邀在列,是三皇子的亲邀,她不得不赴约。
当她拖着孱弱的身体站在猎场的密林之间时,或是苍天亦是对她有了怜悯,想要结束她那痛苦的一生。
她瞥见眼角余光中,有一只羽箭正冲她极速飞来,那个小小的黑点在她的眼中逐渐扩大着,泛着凌人的寒光。
许是有人失手错射了方向,又或是那本来就是为了毁尸灭迹的谋杀。
可那对她而言都不重要。
她明明有足够的时间躲开,但她仍是停在了原地,怔怔地盯着前方,盯着那支向她袭来的羽箭。
“噗呲。”
她听见利箭贯穿血脉的声音,伤口处血流如注,而她的眸中却唯有解脱般的释然。
在那一瞬,她猝然想起那一日,他挡在自己的身前,不要命般地厮杀着,想起他血泊中伤痕累累的躯体,以及他在分别前翕动着的唇形,她的意识开始逐渐涣散起来,视野间开始变得越发昏黑。
她的眼睛是灰暗的,带着将死者的惘然。
她也曾千次万次地幻想自己挡在他的身前,这样他就不会为了对她多年的愧疚因她而死。
可这一次,直到她终于挡在了什么身前时。
身后却空无一人。
天际最后一丝光线亦是被云层尽数吞没,而后,那如血般的残阳也在桑梓的眼底,彻底地逝去了。
第52章 怜惜
脑海中翻滚的记忆终是在那一刹停滞了, 桃夭的视线再度变得清明起来,她的指尖仍是停留在那支发簪上,木质的发簪带着冰冷的温度, 让她陡然回过了神。
这一切已然变得无比明晰。
难怪她先前一直觉得奇怪,纵然幻境中的一切几乎都是按照她的计划进行,却仍是有着些许她都解释不通的地方,而现下, 曾经所有的疑点, 都有了答案。
无论是那两处致命伤, 亦或是围猎时替莫白铭挡箭,一切都是因为桑梓对他的愧疚。
这个幻境只是障眼法, 又或是说,因为桑梓的极度愧疚,这里扭曲成了现实世界的镜面, 在这里莫白铭还好好地活着, 受了伤本该死去的却是她。
而她所描绘的一切, 也只是她眼中的莫白铭。
她以为他不爱她,只是愧疚,而正是因为他对她的那份愧疚,才彻底害死了他。
她将自己困在了这个以愧疚织造的牢笼着, 带着那种负罪感,永远的陷入了这场幻境的循环。
桃夭轻轻叹了口气,皱了皱眉, 想起自己先前的判断,不禁有几分懊恼。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被桑梓的记忆所误导了, 难得从来都不是让莫白铭爱上桑梓,而是从这一切似是而非的假象中, 找出被刻意掩藏的真相。
而她从一开始就寻错了方向。
她的目光仍是停留在棺柩中莫白铭身上,紧锁的眉目又陡然舒缓了开来。
还好,现在还不算太晚,纵使她在找寻真相的过程中花费了太大的时间,但通向结果的这一步却并没有走错,至少与莫白铭成亲便能够破开幻境这一点仍是对的。
虽然,那幻境破开得有些蹊跷,似乎并非她所为。
桃夭将目光从棺柩上收了回来,再度将方才有关幻境的一切思绪在脑海中整理了一番,亦是在瞬间得出了答案。
弄清楚幻境的本来面貌后,桑梓真实的执念便也毫无遮掩地浮了上来。
她大概想明白了为什么桑梓要关闭功德桥了。
身为地宫使者,桑梓无法违抗天命令已死的莫白铭复生,故而她只能以关闭功德桥的方式,来等待莫白铭徘徊在尘世的魂魄,渴望着能在功德桥前,能够再度见到自己的心上人。
哪怕只有短短几日,她便会迫不得已地将他送入轮回。
到底是痴心人。桃夭叹着气,摇了摇头,但即便如此,桑梓也不该以关闭功德桥,令万千亡灵徘徊在功德桥外为代价,来等待莫白铭游离的魂魄。
更何况,一旦关闭功德桥,只会在幽都内堆聚起更重的怨气,日复一日,此般浓重的怨气盘绕在幽都的边界便会阻挡幽都以外的亡灵,使亡灵更加难以踏足幽都。
换言之,桑梓这样做,是绝无可能等到莫白铭的魂魄的。
桃夭蹙了蹙眉,眸中说不出是什么神情,像是悲悯那些无辜的亡灵,又像是悲叹,不过须臾,她的眼瞳又沉静了下来,在思索着什么。
早在许久之前,她在神宫的古籍中,曾瞥见过一种术法换作归灵,那种术法通覆六界,一旦施术,便能招引任何受术的魂魄,但此术的法力消耗极大,又因其为神界秘辛,因而知者甚少。
她的确可以用此术来招引莫白铭的魂魄,达成桑梓的执念。可……她的神情有了几分犹豫,上一回自己灵力暴动万分虚弱的场景仍是历历在目,她也无法保证这次的术法究竟能否安全的实行。
但权衡再三后,她仍是下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她都要试一试,至少,也能有机会能够挽救那些不得已徘徊在功德桥外的无辜亡灵。
思绪至此,桃夭抬起头来,平视着空无一物的面前,一字一顿,寂然开口道:“桑梓。我知道你在这。”
“解开我身上的桎梏,我便能助你见到莫白铭。”
她的声音不大,却无比的清晰,一遍一遍地回荡在这幻境的空间。
即便她窥见了镜面下的真实,但她此刻,仍是处于去除了假象的幻境中,她需要与桑梓合作,解除她身上的桎梏,才能彻底回到现实。
她知道桑梓一直都在现实之外凝视着她,观察着她。
而她赌桑梓会帮助自己。
意料之中的,视野前的一切停顿了一下,猝然开始高速旋转起来,而后的一刹,那些旋转着的景致如雾一般,开始逐渐散去,桃夭再度睁开眼时,已然回到了地宫使者的行宫中。
那女子就站在她的身侧,寂寂地望向她,却并没有言语,只是等待着。
原本杂乱不堪的行宫中燃上了大片的烛火,将行宫映得通明,旋即,莫白铭的棺柩几乎是在桃夭回归现实的那一刻出现于眼前。
所需的一切都齐全了。桃夭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登时轻启朱唇,念出一串繁复的法诀,她向前摊平左手,灿金色的光芒交织闪过,于掌心之间渐渐现出一柄通体剔透的玉笛。
而后,她不紧不慢地执起玉笛,放至唇畔,轻轻地吹奏着,空灵而飘渺的音节不断地从笛孔中流泻而出,带着隐隐的浅金色光辉,仿若有着魔力般,令听者的心间如同湖水般沉静下来。
幽都浓重的怨气竟是在顷刻间散去了大半。
紧接着,她放下玉笛,素手反转,在空中一笔一画地绘制着复杂的阵法,四周摇曳的烛光在那一霎那尽数熄灭,一切都陷落于无尽的黑暗中,唯有阵阵的风声在耳畔不安的呼啸。
法阵随着她落笔的瞬间开始放出微弱的金光,倒映在桃夭的眼底,不过一刹,那道金光便开始迅速地流转开来,不断逸散的光辉如同薄雾一般袅袅的升起,悬浮在空中,而后,那些光辉开始靠近莫白铭的躯体,将其彻底笼罩。
她的法阵已经与受术者的躯体建立了连接,意味着法阵的第一步已然完成。
桃夭的身形陡然踉跄了一下,视野似乎昏黑了一刻,但她又很快地稳住了自己的身体,第一步已然成功,无论怎样,她都必须继续下去。
不待犹豫,她迅速刺破指尖,一颗浑圆的血珠在瞬息间凝聚成形,她向前了一步,让那滴猩红的血珠滴入法阵中央,血珠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与法阵融合开来,在转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强光。
她的面色是苍白的,眸中却涌动着如同法阵一般的灿金色光芒,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法阵的运转,眼瞳中波澜不兴,仿若俯瞰苍生的神灵般,令人心生敬畏。
“以吾之血,换之此生,启。”
“晓阳通雾,缘念而集,归!”
少女一字一顿道,霎时间,流转在法阵中的光辉更盛,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桌上的茶盏在顷刻间因能量波动而被震成了碎片,茶水肆意流了一地。
不知何时,周遭渐趋聚集起无数的怨灵,他们不甘地围绕在法阵周围,似乎……在渴望着什么。
轮回……占据这个法阵,得到再度轮回的力量。那些怨灵大多数都不在六道轮回之内,日日在这黑暗中永生永世地徘徊,妄图再次进入轮回,这个法阵作为招引莫白铭的媒介,能够将其魂灵引至幽都,亦是能让其重返轮回,自然……吸引着他们追寻轮回的渴望。
这样下去,莫白铭的魂灵根本召唤不到这里,怨灵的聚集又一次带来了深重的怨气,那些怨气包围在行宫之前,切断了与外界的任何联系。
桃夭的神色有了几分焦急,但很快,那种焦急的神情一点一点冷了下去,她的眸中开始变得空灵,冷冷地凝视着聚集在四周的怨灵,目光中透着冰冷的警告。
“滚开。”只有两个字,却是最后的通牒。
怨灵们及其惶恐地扫了桃夭一眼,对于这个强大的施术者的态度有着些许害怕,但却没有尽数散去,只有一些弱小的怨灵很有自知之明,先行窜逃,消失得不见踪影。
人都是贪的,怨灵也一样,生前眷恋的是钱财,而死后贪恋的,便是能够步入轮回,重返凡界,再享温情。
见怨灵还未彻底散去,桃夭的神色愈发寒凉下去,没有犹豫,她将玉笛在手中一转,一道凌厉的光波在顷刻间自玉笛上方开始向四周逸散开来,同一时刻,围在法阵旁的怨灵甚至都还来不及挣扎,顿时烟消云散,沦为了一片虚无。
唯剩下离得稍稍远些的部分怨灵,惊恐的看着方才所发生的一切,神色开始变得极度惊惶与不安。
“近之十米,灰飞烟灭。”她一字一顿,威胁他们。
不管眼前的这些怨灵是因为什么原因在此处徘徊着,但眼下,这里并不是他们该待的地方,若是任凭他们这般胡闹下去,她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她的同情不会用在这里。
虽再有不甘,但也总比灰飞烟灭到什么都不剩要强,方才已经有了鲜明的例子,若是再逗留于此,那便是连命都不要了。
怨灵们识趣地消失在天际,也带走了全部的怨气,周遭又恢复了宁静。
桃夭将玉笛横在唇畔,继续吹奏着,不久,好似见一男子的魂魄迷茫地向前走来,神色有几分空洞,她一眼便认出,那就是莫白铭。
男子在自棺柩中躯体散发出的光辉的牵引之下,渐渐地走到了法阵的中央,桃夭又用玉笛往其眉心一点,男子空洞而惘然的神色终于开始逐渐清明起来。
法阵开始渐渐暗淡,桃夭收了玉笛,身形再度支撑不住般地踉跄了一下,这一次,身旁的少年扶住了她。
“你怎么样?”少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琥珀色的瞳仁中,那种情感错综复杂。
方才她在施术之时,他一直都在身后看着她,亦是觉察出她身上极速消耗的法力,那种迅速流逝的放在一般人身上都是及其难以忍受的,而她却那样平静地忍耐着,并且完成了阵法的一切。
不该是这样的。
承受这一切的人,不该是她。
他蓦然有了这个念头。
那一霎那,少年几乎能够清楚地感知出,此刻在自己心间如同潮汐般起伏翻涌着的那种情感,是为怜惜。
第53章 害怕
“没事。”桃夭只是摆了摆手, 没有再多说什么,话音里却有着说不出的疲惫。
在少年的搀扶下,她就站在旁侧, 静静地观察着莫白铭的魂灵,直至其神情彻底恢复了清明后,她才总算松了口气。
看来她的法术完全成功了。
只是……她蹙了蹙眉,眸中有着隐隐的担忧, 她此刻的身体在消耗了大量法力的情况下已经变得无比的虚弱, 无法全然压制胸腔内的护魂珠。
她甚至能够感受到胸腔内那颗浮动的珠子上, 不住地有灵力在微弱地撞击着那些细小的裂缝,并开始从裂缝中不断溢出。
纵使要费些心力, 她此时尚且可以压制那种蠢蠢欲动的灵力,但却很难保证在她的法力尽数恢复之前,她仍是能够将其压制下去。
桃夭不禁叹了口气。
这一回, 怕是又会需要师父的帮忙了。
直至眼前男子的身形在视野间站定, 桑梓才从那种惘然与迷茫的神情中回过神来, 她定定地望着面前那个令她思念了数年的男子,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那日一别,竟是生死相隔,但好在, 他们最终还是再见了。
、
哪怕是以这种短暂的方式。
她知道莫白铭的魂魄在幽都外徘徊了太久,他在这待不了多久,她就必须送他入轮回。
但那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阿梓。”她听见有人唤她, 那道熟悉的、温柔的声音在那一刹穿透厚重的声音准确的击中了她,她的眼里在那一刹涌上酸涩的泪水, 却并非重逢的喜悦,此刻在她心间涌动的, 竟是一种莫名的酸楚与失落。
像是她将会永远地失去什么。
“阿梓,不要哭。”那道几乎虚弱的能被风吹散的魂魄分明已经开始一点一点的飘散,却还是竭力想抬起手拂去她眼角的泪。
“阿梓,不要哭。”他轻轻地说。
“我的阿梓,做了许多错事。”莫白铭回过头,充满歉意地看向桃夭和勾黎,“我会以死来向那些被迫化作怨灵的亡灵谢罪,希望你们能够宽恕她。”
日日徘徊于怨气深重的幽都外,他又怎会不知桑梓为他所做的一切?有那么多无辜的亡灵因他而永生无法再入轮回,他又怎能再于轮回中苟且。
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便也由他来终结吧。那些所有的遗憾、愧疚、与爱,也该是有个结果。
莫白铭抬起一点一点开始消散的手,抚上桑梓的脸颊,明明魂灵是无法触及任何事物的,可他的动作却像是极其真切地抚摸着她的脸庞,好像这样的动作他早已做过了千百万次。
“阿梓。”他唤道,“是我来迟了,对不起。”
他一如当年般看着她,轻轻的唤着阿梓,可是这一眼里,却隔着太多年的岁月,他们之间就像被一条深不见底的湍急河流,永远的阻隔在了两岸。
桑梓说不出话来,她只是拼命地摇着头,眼角有泪如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