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白他要做什么,他在强行集齐自己的念力,令自身魂灵彻底灰飞烟灭。
可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她应该送他入轮回,等待着他的下一世,这样他们仍会有机会再见,他们会重新相识,相知,相守,而不是永别,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之间,不该这样结束。
但她清楚地明白,她改变不了什么,或许在冥冥之中,这便是因果轮回,她迫使无数亡灵化作了怨灵,她亲自种下了这颗恶果,而此刻,莫白铭会替她吃下那颗恶果,替她以死谢罪,替她乞求饶恕。
这便是她的代价。她只会在无尽的岁月中,永生孤寂的活着,承受着因关闭功德桥而带来的天命的惩罚。
他们彼此看着对方,好像又回到了那天,他对她说,“此生,唯愿与阿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白首不离。”
一切好像都没变,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莫白铭的灵体已经接近透明,他看着她,眼里满是怜惜,仿佛她还是当初那个日日陪伴在自己身侧为自己带来光亮的少女。
“阿梓。”他唤道,他几乎能感受到在念力的不断集中之下,自己的魂灵已经开始变得愈发的薄弱,他的声音甚至都开始变得虚无与飘渺,像是在下一秒,他便会彻底消散。
“阿梓。我心悦你,从来如此。”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一字一顿,郑重地望向她的眼睛,无比清晰地说。
他终于有机会能够将他的心意告知于他,哪怕他们之间将面临着永别。
他于她的情感。从来就不是愧疚,是朝夕相伴,年少情深,是想与她相濡以沫,白首不离。
他动着嘴唇,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可灵体已然到达了极限,终究是彻底消散在这片寂静的空气中,像是从未存在过。
桑梓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她竭力地抬起手,想抓住那抹消失的魂魄,可她的手却径自从那道消失的身影间穿了过去,旋即,莫白铭原本站立之处,已然沦为了虚无,甚至没有一丝残影。
她苦笑着,跌坐在地上,七窍缓缓流下血迹,她以自身命数为代价,勾连着自己体内的未知的无尽力量织造了那个硕大的幻境,为了圆满她对他的执念,以及愧疚。
原本幻境破碎的那一刹,她的死期便也要来临了。
但死亡对她而言是太轻的惩罚。
她的命数虽已殆尽,但天命不会让她死去,她只会在惩罚中永生永世地活着。
她最终失去了所有的气力,胸腔的起伏开始变得微弱,隐隐有血迹渗出,她苍白的唇角带着无尽的苦涩。
她怎会不知,她又怎会不知,他们本就是心意相通。从来如此。
是她对他的执念扭曲了这一切。
女子的身形渐渐变得虚无,又像是实体一般,身上不断渗出涌动的鲜血,就那样循环往复,行宫内蜿蜒着无数道流淌的血迹,但她的眸中却是空洞的,像是傀儡一般。
桃夭沉静地将眼前的一切收入眼底,心下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桑梓那样的恶行,的确不值得同情,或许,永生孤寂的活着,对她而言,就是最好的惩罚。
旋即,她瞥见自女子的额间,有着什么东西闪动着耀眼的银白光芒,渐渐浮了上来,在空中上下悬停着。
是神器碎片。
看来是桑梓终于放下了执念,桃夭的眸中有一瞬的错愕,但她没有犹豫太久,很快念出法诀,灿金色光芒自她的指尖不断涌出,与胸腔内的淡蓝色光辉呼应着,将神器碎片包裹在内,旋即,神器碎片便消失于掌心。
但亦是在同一时刻,她的身体支撑不住地摇晃了一下,脸上血色尽失。
就在她使用护魂珠力量的那一刹,先前感受到的微弱的冲击已然化作了尤为强烈的流窜,让她根本难以控制。
无数的灵力开始自裂缝涌出,在周身血脉中横冲直撞着,带来一阵一阵的眩晕,眼前的视线甚至都开始模糊起来,让她几乎难以视物。
桃夭强撑着想要稳住自己的身体,而眼前不住摇晃着的视野却在霎时间跌入了一片黑暗。
与昔日无数次笼罩着她的黑暗一般,她再度回到了这个地方,可这一次,她却并未感到茫然与不安,在无尽黑暗的裹狭下,她只是站在原处,安静地等待着,仿若自己只是在进行一场无关紧要的小憩。
像是有谁陪伴在身侧那样。
渐趋醒转之时,她动了动眼皮,睁开眼睛,首先闯入视线的却是少年那张冷然的脸,他的薄唇紧抿,就那样盯着她,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桃夭感到有些奇怪,自己分明是产生了灵力暴动,难道师父竟是没有过来吗?
她随即动了动身子,凝神感受着体内的气息,却蓦然发觉,自胸腔浮动的护魂珠上,那些一直缠绕着她的裂痕竟然已经全部弥合,整颗护魂珠就那样归于了无损,而体内先前四处流窜着的灵力,亦然有序地归入了护魂珠中,不再侵袭她的血脉。
这就意味着,以后她无论怎样使用术法,都不会再经历那种灵力暴动了。
她对此有些讶异,但更多的是了然,师父对于护魂珠的疗愈,本就持续了百年之久,在她下凡之时,原本极度破碎的护魂珠,也已经只剩下些许细小的裂痕。
尤其是上回,师父再度对其进行了疗愈,弥合了多数的裂痕,故而这次她灵力暴动时所受到痛苦,亦是小了许多。
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缠绕了她许久的痛苦就这样被永久的解开,竟让她莫名有一种不真实感。
可奇怪的是,她本应该感到雀跃与高兴,而此刻在她心间的情感,却是一种莫名的不安,那种不安在她的心下不断地呼啸着,席卷起不详的浪潮,让她的呼吸几乎停滞了一瞬。
她猝然有了一个怪异的念头。
那种笼罩了她百年的痛苦并非是痛苦,而是保护。
直到这一刻,桃夭才恍然发觉,与那种裂痕一同逝去的,还有心间某个角落内封存着的柔和的亲近感。
她几乎是在霎时间抬起来头,有些求助性地将目光投向勾黎,曜黑色的瞳孔中布满了不安,连她自己都未发觉,她的眸中甚至漫起了隐隐的雾气。
“怎么?看见是我,很失望?”勾黎的话音带着些许烦躁,他不明白为什么少女在看见他的那一瞬神情竟变得那样低落,容忱只是匆匆来了一趟,在疗愈后就返回了神宫,他与容忱之间并没有交谈,但他很清楚容忱那样焦急是为了什么。
那天他给她留下的傀儡符就在容忱的手中,这些日子里,容忱怕是早已为了调查那个真相而焦头烂额了。
他那琥珀色的瞳仁中露出几分不屑,像容忱这种所谓的保护,只会是沉重的枷锁。
而后,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少女泛红的眼眶上,有些气闷地别过了脸。
她就那么想念她的师父吗?
想到只是因为没来得及见上他一面,便会这样失落?
却是在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袖子被轻轻地拽住了,少女带着哭腔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耳畔。
“我很害怕。”
“勾黎。我好怕。”她仰视着他,神情中充斥着不安与失落,就那样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姓字,泛红的眼角似有泪意。
旋即,他看见一颗剔透的泪珠自她的眼眶簌然滑落,少女仍是仰视着他,可眸中却是黯淡的,像是寂夜。
“勾黎,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他听见她低低地说,声音微不可闻。
几乎是不自觉的,他对上少女惘然的眼瞳,他伸出手,轻轻抚去她眼角的潮湿,而后,他听见自己蓦然开口道。
“你永远也不会错的。”
第54章 对立
少女弥漫着水雾的眸中在那一刻猝然一怔, 脸上少年苍白的指尖分明地传来寒凉的温度,但她却莫名地觉得温暖,
永远也不会错……吗?
她有几分怔然。
无端的, 她在某一瞬陡然想起了数年前的那个雨夜,族人的哭叫、嘶吼、遍布的腥气,但那些最终都在那间石室的巨门缓缓合上的那一刻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巫冢陷落的那一日,唯有她一人, 被族人推入了石室中, 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想追寻那一日的真相, 却根本无从下手。
九黎一族,除她之外, 尽数覆灭。而她入了苍梧山,巫冢亦是沦为了魔域,令她甚至都无法踏足, 更不用提调查一事。
关于从前, 她的记忆, 似乎从来都是缺失的,脑海中唯有阿爹阿娘与族人奋力将她推入密室的情形,后来便是噬骨的黑暗,她再度醒来之时, 石室的巨门已然被什么用力破开,周遭尽是散落的石块。
而透过破碎的石门倒映在她眼底的,却是由族人尸身上涌出的蜿蜒血河, 此后便如尖刺一般,在她的记忆中扎了根。
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桃夭失神地想了许久, 终于迫使着自己收回了神,只是定定地盯向某处。
这种本就没有结果的东西, 她再执念又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找到了真相,她又能如何呢?何况如今天下魔族当道,不得安宁,正如长老们所说的那般,她应以找寻神器碎片为首要任务才是。
可即便心中是这样想的,她看起来仍是有些失落。
巫冢的陷落一直以来都是她的心结,她从前在苍梧山上日日发作的魇也是由此而来,她见不得半点血腥,甚至午夜梦回之时,也会被无尽的梦魇缠身,纵然她在师父的教导下学会了如何掌控魇的发作,可有时还是不稳定,尤其是撞见与记忆相似的情形时。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神情仍是有些低落,桃夭几乎能觉察出少年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似乎在观察她,与从前无数个日夜一般。
那种寂然的观察让她不由联想到蛇类,冷静地潜伏在某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的猎物,准备伺机而动。
但这次,这种目光却并没有给她带来那样的感觉,仿佛是轻柔的,在无比认真地感知着她的情绪。
她不想让少年太过担心,于是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状态,强扯出一丝轻松的神情来。
“勾黎,谢谢你。我觉得好多了。”她的唇角牵起一抹笑意,看向少年,极力将话音显得云淡风轻。
而后,想到什么似的,她呀了一声,无厘头地开口道,“作为报答,不如……从现在起,我就开始教你术法吧。”
这或许一开始只是为了转移话题,但也不完全是。这一路她并非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被诸类难题缠身,一直都不得空闲。而现下,却是一个极好的时机,她的身子尚且虚弱,六片神器碎片也已集齐了半数,她又何不趁着调养之时做些什么?
若是,勾黎能成为她的帮手,日后她寻碎片的路上也会轻松一些。
思绪至此,她向勾黎招了招手,她分明地看见他似乎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止住了,于是她也配合般的没有追问,只是让他离自己靠近了些,神色开始认真起来。
“气沉丹田,思绪放空,先尝试着在灵念中让自己处于虚无。”桃夭一字一顿,慢慢说道。初为人师,她虽然没有经验,但还是能依照着记忆中师父先前是怎样教导自己的来依葫芦画瓢,师父虽然为人温和,但在教学方面却是及其严苛的,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严肃做派。
此刻她板着脸,一瞬不瞬地盯着少年,倒真是有了几分容忱的样子。
但随即,她的表情又软了下来,温声道:“你不理解是很正常的,第一次接触这些,难免会觉得有些高深,无从下手。”
“你只需要……”她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被少年蓦然打断,“然后呢?接下来要做什么?”
少年的话音似乎有点急迫,像是想要尽快结束这个话题,但他对上她的目光,却是紧紧地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桃夭有些不可置信他在第一次听就抓住了要领,可看他样子却似乎有些分心,她也只当少年只是太过急迫地想学习下面的东西了才那样贸然开口,但奈何概念一向是最难验证的东西,她唯有将接下来的法诀教给少年,看他使用的效果,才能知道他是否真的理解了。
她于是只能就着他抛出来的话语继续下去,抬起手,缓缓道:“看好了,记下这个符咒。”接着,她从腰包中抽出一张黄符,迅速咬破指尖,在黄符上一笔一画地勾勒着。
她写的极慢,每落一笔,都要停顿一下,为了让少年更好地看清。
可莫名的,眼角余光中,她发觉少年的眼神却并不在黄符上。
指尖从黄符上离开的那一刹,符纸霎时从她的手中脱开来,悬浮在半空中,而后自下端一角开始窜出一簇火苗,火舌逐渐向上舔舐着,符纸很快化为了灰烬。几乎是同一时刻,在符纸消失之处,现出了一片流萤。
荧绿色的流萤在空中飞舞着,虽然在日光的照耀下并不耀眼,但仍是闪闪发光。
“好了。你也来试试吧。”她说道,从腰包中拿出一张黄符递给少年。这是最初级的术法了,只要少年能够展露出哪怕一点的效果,都算是已入门,她之后就可以开始多教他一些其他的术法了。
不过她对此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一个从未接触过术法的人族少年,纵然有着不错的灵根,也很难一下子就完全领悟。
所以她几乎是带着一种慈爱的神情凝视着少年的落笔,准备在他失败的时候及时地给他送去安慰。
但意料之外的,少年每一笔符咒,都勾勒的尤为的巧妙与标准,与她先前绘制的那个,几乎分毫不差。
同样也是在少年收回指尖的那一刻,符纸向上漂浮起来,燃尽成灰,灰烬上方涌现出些许流萤。
虽然并没有她的黄符幻化出来的流萤多,却意外地耀眼,这算是很好的表现了。
“做得很好诶。”桃夭惊叹道,有些讶异于少年方才的表现,或许他本来就在这方面有着天赋,只是生长于凡间,从来没有人牵引过他,便也埋没了这种天赋罢。她如是想,觉得少年有几分可怜,想了想,又很快地补上了一句。
“既然这里的流萤已经这样好看了,要不要我给你展示些别的?作为你的奖……”她已经抬起了手,准备写些什么符咒,可是“励”字还未说出口,她却陡然感受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扼住了。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是在那一刹对上少年幽深的眼瞳。
四目相对,那双素来平静如深潭的眼睛里此刻却错综复杂,就那样灼灼地盯着她,而后,她看见他抿着唇,将扼着她的手腕轻轻放下,无声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不开心,所以不必逞强。”她听见少年这样说,而后,他的话音一顿,又接着道:“什么都和我说。”
他的第二句话来得有些没头没尾,桃夭只觉得有点熟悉,像是自己说出过的某一句话,但又想不太起来,开口问道:“什么?”
沉寂了良久后,少年终是缓缓出声道,他的声音不大,却分外的清晰,像是冰冷的玉质一般,让人的心间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