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音中带着一丝别扭,像是鲜少问过他人关于自己的评价,于是在此刻,这听上去像极了是某种邀功。
她抬起眸,这才发现他在看她。
少年的眼睛亮亮的,有着如同月映霜雪般细碎而明亮的光芒,他没有继续说些什么,只是这样看着她,等待着她的答复。
她本该为少年解决了鲛鲨而感到高兴,甚至欣慰,但此刻,平复下先前紧张的心情后,她只感到有几分后怕,甚至对于自己对于他能解决这一切的那种天然的信任而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若是方才,他没有躲开鲛鲨发狂时的那一击呢?她又如何对得起自己先前许下的会护他周全的诺言?
是觉得自己的决定太过莽撞,还是害怕自己会真的失去他,也许二者都有,可她却说不清楚。
那种后怕感终是战胜了先前所感受到的温暖,桃夭的脸色蓦然冷了下来,有些气闷道:“不许再这样了,你仅仅是一个初学者,自保都困难,竟然与那鲛鲨搏斗,你是疯了还是不要命了?”
少年眸中的光似乎有些黯淡下去,但他仍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没有辩解。
这让她感到更加气闷了。
“是我太纵容你了。”她叹了口气,旋即启唇,准备再说些什么。
却是在那一瞬息,她蓦然听见少年开口说道。
“我没疯。我不在乎。”
“什么?”桃夭有些错愕,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我说,我不在乎。”
“为了你,我不在乎。”少年一字一顿,无比清晰道,清冷的声音回荡在这幽闭的空间内,带着微弱的回响。
他的确不在乎,不是因为他是魔尊本就有能力自保而不在乎,而是他已经明了,他能够为了这个所谓的假象付出一切,只要那可以留住她。
哪怕是永远沉眠于无尽寒冰之中。
无论他是魔尊,亦或只是平凡的修道者,他的决定不会有任何改变。
头一回听到这样直白的话,桃夭怔了怔,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
纵然在幽冷的海水中,她还是能感受到面部的潮热,先前那种气闷感亦是早已消弭,她轻轻地咳了两声,扭过头去,不自然地说:“算了算了。不和你说了。”
固执的家伙,他明明知道那种时候他只要应下她所说的一切就好,就像她每回做错事被师父训话那样,低头称是就行,偏偏还要说那种话……
视线偏转后,她的眼角余光里,却猝然在那鲛鲨的骸骨中,瞥见一个闪着光的东西。
桃夭径自上了前,施法让那发光的物什悬浮起来,却在她的指尖接触到那物的瞬时,只听侧面“轰”的一声响,她偏过头,一条冗长的阶梯俨然出现在了她眼前。
阶梯内未曾点灯,只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仿若深渊。
第60章 ‘她’
那种幽深的黑暗给人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仿若有什么极度危险的野兽,潜伏在黑暗深处,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桃夭凝下心神, 变得更加警惕,想起少年与鲛鲨搏斗之时受了伤,此刻怕是会比先前虚弱上不少,在进去之前, 得赶快给他疗伤才是。
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她的神色变得有几许别扭。
犹豫了片刻, 她再次咳了咳,别过目光, 向少年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有些讷讷地开口道:“那个……手给我一下,我来替你疗伤。”
时间紧迫, 若是如同先前那样疗伤, 会花费不少时间, 这塔中险象环生,假若多耽误一刻,只怕会遇到更多的危险。
此时此刻,唯有十字印才是眼下最快的疗愈方法, 不仅能够弥合伤口,还能转渡法力。
只不过……十字印术法如其名,需要施术者与受术者十指相扣, 才能够实行。
这也正是她适才感到别扭的原因。
又或是说,那也许是害羞。
虽然并非没有与少年有过肢体接触, 可今日不知为何,她的心跳却异常的快, 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开始变得越来越急促,双颊亦是潮热的。
少年没有做声,只是站在原地,将她方才的一切反应收入眼底,而后,他的唇角莫名牵起了一丝笑意。
他动了动指尖,但并没有如她所言那样将手交给她,而是垂下眼帘,望向她的眸光柔和下来,带着几分兴味。
他在刻意地等待着。
见少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桃夭忍不住回转头来,向他的方向看去,却恰好与他四目相接。
他的眼瞳中泛着幽冷的光泽,可此刻看起来却是灼热的,像是火光般,带着暧昧的温存气息。
“喂……你怎么还……”‘不把手给我’这几个字被生生地噎在喉咙里,她抿了抿唇,短促地呼吸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仍是在看她。
然后,她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微微向她的方向挪了一点,就那样停在了那里。
他唇畔的笑意越发深,好整以暇地望向她,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桃夭快速地扫了一眼那只垂在少年身侧的手,又很快挪开了目光,无端有些紧张起来,她的步子动了动,却止住了。
良久,她才一咬牙,装作很不在乎地上前去。只是为了神器碎片而已,牵个手,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在心中这样说服自己。
她的步伐停在少年的面前,扭过头,很快地伸出手去,拉住了少年的手。
少年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在手中微凉,可那种寒凉的温度非但没有让她冷静下来,反而,她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了。
她极其不自然地握住了那只手,然后摸索着他的指节,终于,片刻后,她终于找对了位置,与他的双手相握,掌心相合,十指交扣。
少年的眸光中含着笑意,怔怔地盯着他们十指相扣的双手,而后,他的视线由她的手背开始一寸一寸上移,拂过她的衣袂、再到衣襟,交领之上白皙的脖颈,最终停留在她的脸庞上。
他启了启唇,像是为了确认般开口问道。
“这个……是受伤的补偿吗?”
桃夭的目光有些发怔,脸上是两片可疑的红云,还是说不出话来,下意识愣愣地点了点头,但又很快地摇了摇头。
她能够清楚地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周身似乎都有些燥热起来,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这种暧昧的气息流转空气之间,甚至让她开始变得紧张。
少年的视线分明带着灼人的温度,却是清亮而无辜的,仿佛他此刻只是真的不懂,想要向她确认而已。
可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在那一刹,少年的手动了动,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用了几分气力,将她的手向自己的方向一带,微微举起,贴近胸膛。
“你不回答的话,那么……就当作是补偿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桃夭似乎是很想反驳的,她很快地摇了摇头,张嘴想要否认,“喂……你…你…”但她‘你’了半天,都没有‘你’出任何下文,最终还是放弃了,只是竭力凝下心神,良久,才恢复了冷静。
她是来办正事的,那不是他口中说的什么补偿,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同样亦是那一时刻,自那甬道的黑暗中,似乎有一缕极其薄弱的青烟缓缓逸出,那缕青烟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靠近了桃夭,在她的脚踝上系了什么东西,旋即消散得干净。
但二人此刻各有所思,谁也没有发觉。
收回思绪后,桃夭轻咳一声,将贴近少年的手带向二人之间的中立位,她旋即念出法诀,浅蓝的光芒开始自她掌心源源不断地涌出,迅速覆上少年的手背,然后向掌心交合处交汇,最终钻入他的掌心。
少年手臂上的伤口亦是在顷刻间弥合,归于无损。
“好了。”桃夭舒下一口气,避之不及般立刻将手从他的手心中抽了出来,但他的动作却仍是停留在他们方才十指相扣的样子,少顷,才挪开。
“你……唉……你……唉。算了,不说了,我们进去吧。”想到少年方才但举动生生浪费了她许多时间,桃夭本想像容忱一般严肃地训斥一下,毕竟是她传授的他术法,他在名义上也算得上是她的半个徒弟,但她好像只要一接触到这个话题,就别扭地说不出话。
早知道他会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省那个时间,真是贪小便宜惹大麻烦。迈上甬道的阶梯,桃夭在心中暗自腹诽。
每上一级阶梯,前路便阴森一分,好半晌,桃夭才走到了阶梯的尽头。
眼前是一间偌大的房间,在缚妖索金色光芒的映照下,桃夭才看清了房内的一切。
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方空间。
此处似乎是悬浮在塔身中央的,偌大而空旷,似是某种平台,除却阶梯的那一面,周遭与塔身是分离的,带有缝隙。
平台上空无一物,桃夭的视线转了转,骤然在前方捕捉到了什么。
视野的正前方,是两扇由青铜制成的门。
一股不详之感陡然缠绕上了心弦,似乎是不安,又似乎是其他的东西,让桃夭皱了皱眉。
她根本无可预知两扇门后的东西,也不知道它们究竟通往何处,又会碰到什么,这便意味着……
他们必须要分头行动。
她本来不该那样担心的,少年的术法本就学得出色,方才在给少年疗愈之时,她也给他渡了不少的法力,让他自保甚至是杀敌,都是绰绰有余的,只要不遇到什么危险的魔物。
可她此刻却仍是有些不安,那种不安像是警告,但更像预示。
她会发觉什么,然后她会失去‘它’。
她陡然想起了这一句。但她却逃避似的可以将那个念头下压,平复了自己的呼吸,指了指左侧的青铜门,然后郑重地望向少年,“我走这边,你走另一扇,记住,若是有危险,万万不要恋战,用心音向我传递就好,我会来救你的。”
“不要执意于解决门内所有的危险,解决不了也没关系,打不过就跑,知道了吗?”像是仍是有些不放心,她又一次嘱咐道,“自保才是最重要的。”
少年点了点头,却说不出是什么神情。
旋即,桃夭背过身去,向着左侧的门大步走去,推开了沉重的门,身形消失在少年的眼前。
少年仍是盯着少女消失的方向,良久,他才收回了目光,迈向了右侧的门。
门内亦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桃夭念出法诀,手中缚妖索的光芒又亮上了几分,堪堪照亮着四周,她就着这唯一的光源,开始先前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她才在远处瞥见了几缕若隐若现的光亮。
桃夭立即加紧了步伐,向着光亮处进发着,近了,待到看清了那些光亮后,她却骤然怔住了。
眼前摆放着的,是数十面与她人一般高的铜镜,而她先前在远处看到的那几缕光亮,都是铜镜之中,她手中缚妖索光芒的倒映。
数十面铜镜倒映出她的面容,昏黄而模糊的镜面无端让她感到不详,可那种不详却根本没有源头,她甚至没有在此处感受到任何可疑的气息。
她一动不动的站着,一时之间不知道从何下手。
却是在那一刻。正中央正对着桃夭的那面铜镜中的‘她’忽然皱紧了眉心,痛苦地蜷缩起来,抬起了手,而那手却径自穿过了镜面,向桃夭伸来。
那个‘她’的身形越发蜷缩起来,不住地低喃着,沙哑的声音听得人极其不适,“救……救我……救我……”
‘她’的唇角溢出一丝暗红,半歪着头,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瑟缩着,镜中却突然燃起了大火,火势迅速将‘她’包围起来,而‘她’却再不动了,任凭烈火一点一点侵蚀着肌肤,完好的皮肤逐渐变得焦黑。
“你是谁?”一瞬间桃夭甚至也能感受到镜面后那烈火炙沸的温度,烫得几乎能够将她灼伤,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一大步,犹疑地朝着镜子大喊。
“你是谁……是谁……谁……”
回音在这空旷的房间内回荡着,她心底的不安又增强了几分。
烈火缭绕中,镜中的‘她’忽然扬起脸,冲她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唇形蠕动了几下,一字一句地开口,“我……就是你啊……”
第61章 身影
‘她’忽的从镜中探出一只手, 用力将桃夭扯了进去,力气之大,桃夭竟挣脱不开。
一片短暂的黑暗过后, 眼前蓦然明亮了起来,看清了周围的景物后,她一怔。
薄雾弥漫,大雪纷飞, 远处的司命神宫巍然耸立着, 前路覆盖着皑皑的白雪, 强烈的熟悉感充斥在桃夭心间,让她在某一瞬甚至产生了错觉, 仿佛她此刻真的回到了苍梧山。
她惊喜地朝着神宫的方向狂奔而去,想要把自己这段时间在凡间经历的一切,与师父还有师兄师姐分享, 但却突然反应过来, 自己方才, 分明就在那塔中……她登时停住了脚步。
“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淡漠而低沉,是久违的熟悉。
师……师父?桃夭回过头,容忱侧对着她, 青丝用玉冠束起,着一袭月白长衫,眉间一点朱红神印, 好看的侧脸上没有丝毫的神情,他就只是站在那里, 可是在顷刻之间,就算再缭绕的云雾, 在明澈的湖水,都及不上他半分。
她几乎怀疑自己真的见到了师父本尊。
“跪。”容忱负着手,轻轻扔出一个字。
桃夭愣了一愣,却恍然惊觉,他唤得并非是她。
容忱旁侧,一个与她容貌一般无二的少女静静地站着,低头不语,脚边蜷缩着一只白猫。
桃夭忽然就扯远了思绪,眼前的景象,分明是她随着师父一同去鸾境拜见长老们的那一日,她记得那天,她与小葵在鸾镜的内殿中玩闹着,后来却不知怎么的,她像是突然失了神般,好像有什么气息,在暗中牵引着她,让她怔怔地向外走着。
等师父发现她的时候,她几乎已经走到了鸾镜的最边缘处,而那里的尽头……是鸾镜的禁地。据长老们所说,里面关押着异常危险的邪物,却没有说究竟是什么,连师父都不知道。
她只差一步,便要踏进了禁地之中。
是师父将她唤了回来,但她却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向那走去,自然,事后也免不了一顿责罚。
那个‘她’把头又垂下了几分,缓缓落了跪,一旁的白猫也有些蔫蔫的,可怜巴巴地用脑袋蹭了蹭她。
“禁地太危险。”容忱皱着眉心,冷冽的薄唇抿成一条线,他顿了顿,又说,“待晚钟响起后,才许起来。”话落,再不多留,甩袖离去。
‘她’的肩上投映出一抹青影,随着微风摇曳着,忽然一点一点缠绕上‘她’,‘她’的面容渐渐变得扭曲,四周的景色蓦然开始变幻,脚下是干裂的土地,血色的天空透着肃杀,身旁熊熊大火炙沸着,竟是又回到了桃夭刚开始在镜中见到的那一幕。
“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