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沉默良久,久到祝珣不忍心开口,久到他终于接受了这个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留灯在此,其余人退下。”他终吩咐下去,却不让旁人在此多留。
不多时,房内人尽走散,独留二人。
陈月英心灰意冷。
“嫂嫂,你为何要这么做?”祝珣一顿,“当年我二哥的疯症,当真是你所为?”
“是。”不知为何,明明是东窗事发,她却觉着一下子轻松下来。
“为什么?”祝珣仍不愿意相信,明明是那个端慧温柔的嫂子,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事?
“因为我恨祝家,恨祝家每一个人。尤其是你父亲!”她似换了一张脸,没有素日的温和,唯有满目的仇光。
祝珣一怔,知这里或有隐情,便问:“为何?”
“我不姓陈,不叫陈月英,我本姓赵,是从前朝议大夫赵林之女,”她一顿,自榻上站起身来,脸色一阵青白,指了祝珣道:“是你爹祝贼当年迫害忠良,为除异已,构陷我爹入狱,我隐姓埋名,勾了你的兄长,入你祝府的门,就是为了杀光你祝家的人,我这样说,你可满意了?”
“赵林......”对于此人,祝珣并没有什么印象,亦从未听说过。
但若是说这件事是他爹做的,祝珣一点也不奇怪。
他不否认,在朝堂之事上,他的父亲的确对权力有着非同寻常的痴迷,也不止一次用不光彩的手段。
这也是为何当初祝珣不愿回京为官的原因之一。
他既不能改变父亲,又不愿对此视而不见,只能远走他乡。
祝珣第一次,有种无法反驳的无力之感。
“我就是要看着你们祝家家破人亡,备受世人唾骂,如何?”
她说的是真的,她也的确做到了,祝家如今死的死病的病,好人仅剩下祝珣一个,且臭名在外,外面百姓都道,祝家这是天谴。
是祝相作孽太多才会如此。
祝珣从未觉着如此悲痛,一想到先前的兄长,声线不由颤抖,“我大哥的死,也与你有关?”
当年祝锦跌落山崖,祝珣还以为是有人有意为之,可查了许久却是失足。
“的确与我有关,”说起兄长,陈月英刀似的目光终有了片刻的缓和,“可他不是我害的。他只不过无意当中知道了我的身世,他接受不了,在雨中策马......”
陈月英恨祝家每一个人,但爱祝锦却是真的。
“至于你二哥,他太聪明了,他竟也查到了我的身世,我本不想害他,但我还是留了他性命,只让他疯癫,倒不想,最后又被你发现。”
她现在是有些后悔的,早知当初,最早就应该先除掉祝珣,她不该心软,不该放过他们,更不该爱上祝锦。
这番话让祝珣脊背发寒,他知,陈月英隐藏的极好,若非因着奚昕然,他或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
毕竟当初,他是那般信任他的长嫂。
这几日他亦派人去查了陈月英,亦知她的过往并不单纯,他本应是恨她的。
但缘由说起,仍是自己父亲做的孽,处置她,是他祝珣没资格。
“你走吧,过去的事我不追究,祝赵两家,就当扯平,你若肯的话。”
祝珣转身,他心绪复杂,不知该如何。
但是他知道,大哥爱陈月英是真的,想来当初他亦是很痛苦,若非如此,如何会失足跌落山崖。
是他兄长不忍,才会如此。
本以为今日被他撞见必死无疑,谁知祝珣竟肯放她一条生路。
陈月英突然笑出声来,这一声笑,让祝珣步子停住,却未回头,“祝家如今......我也算是为家人报仇了,这一生,太累了。”
随而便听到刀剑刺入腹肉之音。
祝珣知她做了什么。
良久他才回过头去,陈月英倒已倒在榻上,那柄匕首,直入腹内,鲜血直流。
或是从祝锦死的那一刻,她就不想活了。
祝珣咬牙闭眼,随而转过头来,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半个时辰之后,良启自院外匆匆而来,此时祝珣已然回了书房,正坐在案前望着桌上的烛台出神。
“公子,我们翻遍了大娘子的房间,只找到了这个。”良启自奉上一枚精致的盒子放于桌案之上。
祝珣只瞧看一眼,随而眼神示意良启打开。
里面躺着一只已死的毒蛛。
事至此,他只一瞧便明,前世,他便是死于此种毒蛛之下,因而由得奚昕然以命换他。
而他那天记起前世的汤,便是陈月英送他的催命符。
“公子,大娘子的尸身该如何处置?”良启是祝珣的亲信,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本以为,许是祝珣恨他入骨,会将她挫骨扬灰也说不定。
谁知祝珣没再瞧那小盒子一眼,冷静说道:“厚葬。”
他无法不恨陈月英,却也无法真正恨她入骨。
这般矛盾,只当身后,是替兄长善待她。
毕竟她这一生,也苦。
好在此生,他保住了奚昕然。
这是唯一感激之处。
还好,一切来得及。
......
奚昕然一夜到天明,她好像许久都没有睡的这般踏实了,自打奚府出了事后。
由先前的焦躁到如今的安心。
这份安心,是祝珣给她的。
祝珣只让她回来等消息,且同她道,一切都有他来处理。
奚昕然明白,既是祝珣能讲出这样的话,定是言出必行。
虽然奚府的人现在不在朝堂,她又很少知道朝中之事,但最近京城动向明显,那股子风都吹到了她的耳畔。
难得她也仔细了一回,近几日听了大街上的流言,倒也没听得几句有用处的。
天气渐渐转凉,归家之后奚昕然睡的日夜颠倒,白日里很晚才起,昨夜睡下却是做了大半夜的梦。
梦中父亲从牢中归家,一家人团聚,这梦似是随心的,她闭着眼也不愿意醒来,便一直懒睡多时。
直到睡梦中似觉着有人握了她的手,她浅浅睁眼,以为自己糊涂了,再眨巴两下眼,竟然真的是祝珣。
“你怎么来了?”她惊喜道。
因得分别之前祝珣曾同她讲过,待一切做好,他便会来。
他默声也不说话,眼中似有笑意。
奚昕然只顾瞧了她半晌,而后慢慢自榻上坐起身来,试探着问:“我爹........”
“今早我入宫了,七杀与梁盛轩已经归京,能证明你爹清白的人证物证皆已呈上,还有天广赌场的事亦查清,你爹,很快就能出来了。”
闻言奚昕然猛的揉了揉眼,果真是梦入现实,她听得一愣一愣的,急性子忙着要下榻朝外奔去,却被祝珣一把按住抱在怀中,“你干嘛去?”
“我去告诉我娘还有姨娘,她们一定等着这个消息呢!”
她自祝珣怀中要争脱出去,却被他抱的更紧,“别急,我来时已经通知她们了,现在她们正忙着安排人洒扫家中,只等宫中消息一来便去接你爹出来。”
“那背后指使的恶人可抓着了?”她明知是太子,却也不能讲说出口。
祝珣且给了他一个安定的眼神,以示回应。
事事初定,其实皇上早就不满太子,有心想要扶持三皇子为储。
太子亦是察觉此事,才会设下一应圈套就是为了分解三皇子身边的势力。
不想,弄巧成拙。
好在如今天下大白,奚家彻底摆脱罪名。
废太子不过今日明日之事。
今日祝珣的目光很是奇怪。
是让奚昕然形容不出的深情。
“你怎么了?”她问。
祝珣好似心里得了什么美事,只摇头,身子却朝前贴去,浅应一声,“没什么。”
目珠中光线灼灼,满满庆幸。
他相信,今世,奚昕然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昕然。”他唤。
“怎么了?”她应。
“同我回家吧。”
“好。”奚昕然声线甜美,朝前与他相拥,正迎贴在他的怀里。
......
月夜皎洁,离京许久的七杀重归祝府,于月色下望着正房中窗上映出的一抹剪影。
那熟悉的轮廓,即便他不看脸亦知是何人。
他双目微沉,不知坐了多久,终才纵身一跃而下,重新隐回夜色当中。
出了祝府的角门,不想恰正遇上梁盛轩。
梁盛轩晃晃手中的酒坛,朝他皎洁一笑,“正愁着如何来此寻你,不想倒让我撞上了。”
离京这么久,二人同去长河,只为一个目的,就是为奚府洗清冤屈。
说白了,也只是为了那么一个人,奚昕然。
七杀自觉有些事情掩藏的极好,这么多年无人知晓,却无法逃过梁盛轩的眼。
就在他偶然拿出那绒球于手的时候,竟被他认出那是何人之物。
两个男子的心事心照不宣。
“自打归京,可见了她了?”两个人并肩行于空无一人的夜色长街之上,终是梁盛轩先开了口。
七杀摇头。
“连你都见不着她,我就更见不着了,”梁盛轩一笑,而后又道,“好在奚大人就要出狱了,圣上已经下旨,让奚大人官复原职。”
“以后你还会留在祝府吗?”梁盛轩好似知道七杀不会多留似的。
果真,七杀听了浅浅摇头,素日难讲一句话的他终开口,“我与祝大人七年之约已到,我该做的也已做完了,京城不是我这种人该留的地方。”
七杀是江湖上的一名杀手,在追杀仇人的同时亦身受重伤,险些被反杀,若不是偶遇祝珣,怕是不光大仇难报,连这条命都会搭进去。
彼时的祝珣孤家寡人,身边连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
他为报恩,与他定下七年之约。
这七年,他护他,助他。
可此生已注定颠沛流离,他亦知道,京城是留不住他的。
“也好。”梁盛轩是个聪明人,他不劝,不问,亦不留,“多保重。”
他停下步子,将手中的酒坛奉上。
七杀亦身停,随而自他手上接过那酒坛,生平头一次自他的口中讲了句:“多谢。”
就在此街,二人分道扬镳。
至此无人知七杀去了哪里。
连梁盛轩也不知。
......
次日晨起,奚昕然似听见院中有落叶之音,她来到窗前素手提窗,却于窗沿之上见了一只眼熟的东西。
那枚早就丢失不见的绒球竟好端端的躺在那里。
她眼底一抹惊色掠过,将那绒球拿起细细端详,那双鞋子早就被她扔了。
这只绒球亦早就丢了,而今再遇,竟一丝脏意都没有,似被人好生保存了许久一般。
更似新的。
正奇怪间,只听廊下遥遥有叫喊声传来。
抬眼望去,祝珣正朝这边招手,“昕然,出来吃早饭了。”
“这就来了!”一见夫君,奚昕然自是欢喜,她单手将那只绒球暂放桌上,而后提了裙出了门去,直奔祝珣。
那枚绒球和了秋风,滚落在地。
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