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那是谁?那是当今相爷的儿子,年纪轻轻就当了大理寺卿,”她一拍坐椅扶手站起身来,行至女儿身前,离她越近,奚淑慎的头埋的越低,“连奚昕然都上赶着的亲事,你倒好,不仅不知道争,还一味的往后躲。”
抬指用力戳在女儿头上,咬牙切齿,怒其不争,“凭什么她能嫁得好人家你却不成,连争也不知道争,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成气候的东西!”
......
连绵阴雨,天仍不肯放晴,整个皇宫都似笼了一层霾色,层层楼台于烟雨中时隐时现。
奚皇后最爱这样的天气,所以每当梅雨季,旁人都免不了有几句抱怨,唯她怡然自得。
于湖心亭赏雨时恰看到李业宗与祝珣撑伞遥遥并肩行来,便命宫人唤他二人来此喝杯茶说说话。
祝珣与三皇子李业宗走的近,他时常入宫来与三皇子说些公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若见到皇后娘娘一面算鲜有。
“臣祝珣见过皇后娘娘。”入亭时将伞交置一旁,他恭敬向皇后行礼问安。
这是自打他归京之后,奚皇后第二次见着祝珣的面,头一次也是这样的阴雨天,奚昕然自她宫中才离开,祝珣便由三皇子带着来她宫里请了安。
那回也是奚昕然前脚刚走他便来,此回亦事,不由让人浮想,这二人于这般小事上都是阴差阳错,或当真没有缘份。
按照先前奚皇后劝慰奚昕然的说法,是让她给祝珣一个机会,待他向她解释,可等来等去,他全然无半分解释之意,于奚昕然眼中,这便是奇耻大辱。
她自小是活在山尖儿上的人,被人捧着宠着,从未受过这般无视和委屈。
所以当昨日见着祝珣冷漠依旧的模样,她再无半分拖沓,今日便入宫毁亲。
这门亲事当初只是因了皇后的疼爱才如了她的心意,如今她不想要了,闹着要退,皇后也是无法。
这会儿在此地碰上正主,奚皇后也正想问个清明,他到底是怎么个心思。
先是将眼前后生上下打量一番,不得不讲,这般俊朗的小郎君往那一站不言不语不行不动便若清风拂涧,一股清贵净明的气质浑然天成。
皇三子是她亲生,自小也觉着自己的儿子人中之姿,可被这祝珣一较,竟也显得逊色了。
不光容貌如此,于官场上更是声名远播,皇上对此人也很是器重。虽昕然素日胡闹多过正经,可眼光当真无可挑剔。
“不必多礼,本宫正有事找你,想不到这么巧,竟让我在这里碰见你们两个。”奚皇后面庞微微侧过,发髻间的凤栖金枝的步摇却不晃动,“你们两个都坐吧,喝杯茶。”
祝珣见着李业宗坐下,他这才就近而坐,宫人随之给他们两个人各上一盏茶。
虽奚皇后尚未开口,可祝珣却已然猜到她要讲说什么,而一旁李业宗则眼含几分笑意等着看戏。
一口茶尚未入口,便听奚皇后道:“方才昕然来过了,与本宫说了一些你们的事,我瞧着她不大高兴,嚷着要退婚,本宫想着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若有误会,同她解释下也好。”
果真,说来就来。祝珣将才端起的茶盏搁下,微微颔首回道:“回皇后娘娘,自臣回京,与奚大小姐不过碰了三回面,误会想也谈不上。”
那日他的确见了旁的女子,可绝非是奚昕然所想的关系,事关紧要,他亦无从解释,也没打算解释。
一句‘奚大小姐’足可说明他的生分。
奚皇后是过来人,姻缘这东西,若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那热的那一方会过的很是苦楚。
若当真如此,此刻悬崖勒马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第6章 退就退了吧
见他说话这般生硬无情,奚皇后心里也有些不愉,且直白道:“既如此,那本宫就不兜圈子了,方才昕然来见过本宫,她的意思,是要让你们二人的亲事退了。虽说这婚事是本宫赐下的,可若是想收回也不是难事。昕然既觉着不喜,那本宫也只能依着她了。”
“谁让本宫就这么一个侄女。”
此话不假,京中人人皆知皇后疼爱奚昕然,少女妙龄未入宫时,兄嫂带她亦是极为疼爱,一家关系融洽。
此番话倒正中祝珣下怀,不由有些暗喜。
家中琐事已经让他有些应接不暇,他实没信心再去应付一个跋扈的世家女。
何况在他眼中,奚昕然一直都是个作精。
“奚大小姐金玉贵重,臣实再不敢委屈了她。”祝珣自座上站起,再朝奚皇后请了一礼,话说的倒是卑微好听。
此话一出,奚皇后便知再无转圜的余地,且沉了一口气,“也罢,当初也是觉着你们般配......好聚好散也不失为一桩美事。祝珣啊,不是本宫自夸家人,本宫也知道,昕然自小被我们宠坏了,做起事来只图自己痛快,有时不管不顾,一来二去外面便有些居心叵测之人造些对她不利的传言,可自己家的孩子自己清楚,昕然有时是有些大小姐脾气,可她身上也有十分贵重的品质,是旁人学都学不来的。”
相似的话曾经李业宗也与祝珣说过。
但现在的祝珣只觉着皇后夸起自家人来,多少有些不讲良心......
......
雨打芭蕉噼啪声响,天色晚来风疾,将重门下的花影压弯了腰。
奚昕然大步回了自己的院子,一推开房门,奚霁林竟坐在她房中的八仙桌前吃着甜瓜,下雨天,光线本就暗,她本就一肚子气,实没料房里还有个人,二人视线相撞,彼此各吓了一个激灵。
定睛一瞧,方知是奚霁林,奚昕然声线高亢,“你在我屋里做什么?”
“我这不是想着你今日入宫去见皇后姑姑,问问你怎么样嘛!”他自椅上站起,反而一脸受惊的委屈,“人家不是担心你嘛,干嘛这么凶。”
奚昕然入门,自外归来染了漫身的雨水气,见她脸色不好,奚霁林殷勤给她倒上一杯茶,而后坐下,身子前探,“姐,怎么样?可退了?”
“退了。”她接过茶碗猛饮两口润了润喉咙。
“真退了?”
“这种事儿还能有假!”她将茶碗搁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弹碗沿,“用不了几日,想是京城就要传遍了。”
原本奚霁林还以为她只是说气话,倒不想着真行到这地步,未免也觉着有些可惜,“那你当真不喜欢他了?”
这倒是给奚昕然给问住了。
似乎她从未仔细认真的想过关于“喜欢”这件事。
细想少时,三皇子表兄身边常有个俊俏的少年,她未与他讲过几句话,少年家世才学样貌件件不俗,惹得许多京中女子都喜拥他,久而久之,奚昕然便觉着自己才应配得最好的,说来想去,对他所谓的喜欢,好似也始于那副皮囊。
实则祝珣真正的性情,她都未探知深浅。
今日这般生气,细究起来也是为着她自打下生下来初次碰了一鼻子灰,得不到的不甘大于喜欢。
“他祝珣给脸不要脸,我总不能拿热脸去贴,趁着现在时机尚早,我先将亲事退了,说出去是我不要他,他是被我奚昕然丢弃的男人。总比日后成了亲,他还不冷不热的让我当弃妇要好的多。”听起来算盘打的还算响,也是为了给自己挽回一些颜面。
乍一听颇有道理,奚霁林双手手掌扣在一起十分赞同,“对,就应该这样,凡事争个先,说出去也是他丢人。”
“对了,还有一件事,奚霁林话峰一转,眸色突然变得神秘起来,连声音也不觉变小了许多,“姐,今日我听见府里的下人说,昨儿个晚上不大太平,夜里有呜咽的哭声从孙姨娘院子里传出来,听着骇人。”
话声落,姐弟二人于桌前对视,不由默契安静下来,窗外的雨声变得突然明晰,听得这种诡事,不由身上也起了一层鸡皮。
不过很快奚昕然便定神下来,一拍桌子全当壮胆,“怕什么,咱们又没做亏心事,若真有什么找过来,也是去找孙姨娘。”
“不过话说回来,栾嫂怎么样了?”今日她一早便入了宫,走的匆忙没来得及顾上一问。
“昨天夜里爹就让人弄了一口厚木棺材将人送出去埋了,在西山上立了个坟冢,烧了些纸钱。栾嫂无亲无故,也只能做到这些了。”奚霁林回道。
这不免让奚昕然心里发酸不是个滋味,明明无辜,却凭白的在孙姨娘那里吃了哑巴亏,丢了性命又落了个不守妇道的罪名,“那孙姨娘呢,爹就让她这么过去了?”
“咱爹你还不知道吗,胆小怕事耳根子又软,一来怕事情弄大了有损他的名声,二来孙姨娘那张巧嘴在他旁边吹两句风便过去了。”此言不虚,虽为子女不应在背后这般讲说父亲,可奚远怀的确如此。
从前奚家最鼎盛之际当属奚昕然的祖父在世时,老奚大人三朝老臣,一生清名远播,奚远怀是为独子,却远不及老奚大人才德分明,但也靠着老奚大人的萌荫一点点的升到工部侍郎的位置,凭着那份胆小谨慎,凡事亲力亲为,虽无大功,却也无大过。
也正是为着老奚大人之清名,所以当初先皇后薨逝之后,太后独保了奚昕然的姑姑为继后,彼时的宫妃摇身一变成了皇后,也正是为了奚远怀的官途又推了一把。
对此事上的处理,奚昕然有些心寒,明知自己父亲怕的是什么,她又无法真的折越了父亲的颜面去做一些她想当然的事,为栾嫂平反或是赶孙姨娘出府。
她有时处事虽凭自己心意,却也不是全然没有分寸。
碗中的茶汤此尚有余温在,她饮下剩下半碗,而后才闷闷地道:“这两天你先陪我去趟栾嫂的坟前,我给她烧些纸钱,再给她上柱香。然后你再陪我去趟庙里,我想给她供个牌位。”
若当真有魂魄怨气一说,奚昕然只希望能做到最好,只为替家人谋份心安。
奚霁林自是无他,且听她如何说便如何做,一口痛快应下,“好。”
......
与奚昕然的亲事对祝珣来讲是心病一块,如今心病切去,他不由连步调也跟着轻快了几分。
回府时又是披星戴月,未归自己院子,而是直奔二哥所居院落。
二哥祝涵的房门即便每日落锁也少不得要两个小厮看守门前,听说他有时疯症一发便四处乱撞,有次奔到大街上不见了影儿,好不容易才寻回来,自那后便不止看管,门窗都要封好。
“三公子。”一见祝珣,看门的两个小厮齐齐问安,声音却不敢过高,恐惊了屋里的人。
微抑下巴,祝珣低声问:“我二哥今日如何?”
其中一个小厮道:“回三公子的话,郎中给开了新的方子,给二公子将药灌下去整个人都比从前安静了,也不似先前那般闹。”
一个灌字,让祝珣的心跟着拧巴起来。
“将门打开,我进去看看。”他目光落在房门的铜锁之上,神情隐于灯下,瞧看不清。
小厮连开锁时都轻手慢动,生怕闹出什么乱子来。
铜锁轻响,房门敞开一条缝隙,祝珣大步而入。
屋内弥漫着一股药气,房中除了桌椅一应,没有多余摆设,如瓷器一应都被长嫂下命收好,生怕伤了祝涵。
桌角椅沿之处也被人细心包好了软布包条,长嫂的心细,皆在一应一物之上。
此刻的祝涵正侧卧在床榻里,整个人照比先前削瘦许多,长发披散,衣穿无形,虽现在得了疯症,可身上却是干净的,更无异味。
静立床边良久,不敢扰他半分,若说从前,二哥祝涵也是个体面人,醉心山水,活的潇洒恣意,谁知天意弄人,一场高热竟将他搓磨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见他睡着,祝珣心下稍安,心中五味杂陈,料是有许多话想同二哥说,却也知毫无用处,只能退出房去。
铜锁重新落上,他闷闷不乐行归书房。
书童良启早为他准备了夜宵,见他自外归来,忙上前去为他端来铜盆净手,“公子今日回来的又晚了些,夜宵已经备好,温度尚可,您用吧。”
水声哗啦,他掬了两捧水顺势弯身洗了把脸,这几日闷沉的天气压的他思绪沉重,家中变故一时让他难以转圜。
接过良启递过来的软帕胡乱擦了把脸,绕到桌前,身子一沉,陷落梨花木椅之内,目光所及,是他平日揣于身上的一方帕子。
前两日在宫里落地染了泥水,命人拿去洗了,便一直被他忘在了这里。
今日不知怎的,看着这方帕子,竟又忽而想起那日于宫道上摔跤的奚昕然,还有那日心口突如其来的绞痛之感,似若隐若现。
正神思飘远之际,忽听得门外传来陈月英的声音,“择瑄,你在里面吗?”
“在。”他应一声。
几乎是在陈月英入门的同时,祝珣收回要拿帕子的手自椅上站起身来,“嫂嫂,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什么旁的事,这两日你忙,我没有来得及同你讲,我于城外灵安寺给你大哥供奉了牌位,你有时间去看看他,上柱香。”每每提到大哥祝锦,陈月英的眸中似总缠着浓浓的化不开的愁绪。
离家这两年,家逢变故,长嫂亦似变了一个人,整日闷在家里不爱说话。
“大嫂有心,说来惭愧,自我回来也没能为家里做些什么。”
“方才你去见过你二哥了?”她问。
祝珣点头,“去看了一眼,见他睡着便没吵他。”
“你既在外待了两年,外面可有好的郎中?若有不妨请到府上来瞧瞧,这京里大大小小的郎中都看遍了,方子也换了无数,可这人始终疯疯癫癫的,我想着,或是外头的郎中会有法子也说不定?”
陈月英所说正是他心中所想,祝珣回道:“我已经命人去找了,从前我任职之处还当真有个很有名的郎中,想来这几日便能到京了。
话落,见陈月英脸上有些许欣慰之色,“这便最好了,尽人事听天命,有些希望也总比没有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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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冤家路窄
灵安寺在城外北郊,平日香火旺盛,待到初一十五更是人山人海。
自打归京,祝珣心上的担子没有一日放下来过,每日沉重压抑,桩桩件件几乎坠得他透不过气来。
偶来灵安寺,一是上香,二当散心。
不知出来这一趟是否有暗示作用,在寺中上了香后,祝珣的心中也稍感宽慰,可仍有一丝莫名的紧绷之感挥之不去。
因连月雨水,让城外本就难行的路途又加上泥泞,马车轱辘转入水洼卷了湿泥,晨起便出城,按这样的速度走下去,归城后只怕要天黑。
马车走走停停,借着马车窗口投入的光亮祝珣看了几页书,却忽然听得良启在马车外低声唤道:“公子,前面好像是奚家大小姐和奚家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