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絮道:“这几日老是打雷,也不下雨。”
叶梨“哦”了声,听着又一声炸雷,猛然将案上的平安符捏在了手里。
她隐约记起,去见兰九最后一面的时候,听到兰府的下人偷偷说闲话。
——公子若是不与她订婚,就不会在妙峰山姑奶奶家呆那么久,也不会被堵在山里。
——是呢,虽然公子一直体弱多病,但是这两年也还好了,每日吃药将养着就是。就是因为被堵在妙峰山上,染了风寒,又没有药可用,才耽搁了……
当时叶梨的心思全在兰九要死了这件事上,有些恍惚,连这些诋毁她的话,都半点儿未曾触动她的心弦。
之后,偶尔忆起那次去兰家,也只有兰九躺在床榻上的样子。
如今却突然想到,上辈子大概这个时候,也是不停打雷,却不下雨,她听到院子里的容嬷嬷闲话,说今年大旱,只有干雷唬人。
可是,在人人都以为雨是绝对落不下来的时候,突然降了百年不遇的大暴雨。向来风平浪静的妙峰山,都被山洪冲出几道壕沟,山石滑落,泥水灌坑,本很平顺的山路被阻成几截,雨停后,过了好些日子,才勉强恢复了通行。
第17章
叶梨那时基本不出落雪院,所以那次大雨,与她倒没太大干系,只是饮食上受了一点影响。
平日里,是容嬷嬷或者白絮,去厨房拿了主仆三人的饭菜回来。那一日,因为瓢泼大雨下个不停,叶梨担心她们耐不住风雨,但是又不能真的挨饿,就决定三个人一起携手同行,一路艰辛,去了厨房,并求厨房多给了点吃食,以免日日要如此。
回来后,白絮愤懑道:“我听说,府里是安排了给每个院子送东西的,不只有吃食,还有些别的避雨防水的。”
叶梨觉得落雪院被另眼看待,都是她的错,因而低头默默不语。
容嬷嬷掐了一把白絮的胳膊,阻止她继续抱怨,转而道:“你不知道,刚才在厨房,我听许大婶说,隔壁许家好似上山了呢,也不知道下来没,啧啧,若是没下来,岂不是困在了山上,若是困在半道上,那可了不得。”
白絮于是生了好奇,与容嬷嬷说起这事,不过,容嬷嬷也不知道详情,两人于是胡乱猜测了一番。
叶梨把这些点滴汇集在一起,忽地眼睛瞪大,一边跑去拿银两和包袱,一边吩咐白絮,“你去书院里找下三老爷,就说……说我根据我师父教的道法卜算了一下,近日会有大雨。”
白絮见她没有后话,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
叶梨一时也不知道,她并不确知此事是否发生,何时发生,而且,即便她确知,亦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何况,哪里会有人信她的话。
“你就说,推算出来,是会导致山洪爆发的大暴雨,所以请三老爷近日莫要上山。”
她只能这么提醒一下而已。更多的,只能听天由命。好在上辈子,好似并无听说有人伤亡。
“快些去!”
白絮还问:“要是我见不到三老爷呢?”
“快些走!”这点功夫,叶梨已经收拾好包裹,拉了下白絮,急急往外走。
中谷镇甚小,以中谷书院为中心,各家府邸、街市店铺,都集中在周围,相距都不是很远。不过,叶梨还是叮咛道:“你自己也多注意!小心下雨!莫要乱跑。”
催着白絮跑走,叶梨顾不得往日羞涩,跑去药铺子里,杂七杂八买了一些药,又用备好的油布包裹好,再用大的包袱布包裹,拎着走到人少的地方,如苦力村妇一般扎在了背上,开始往山上爬。
叶梨并没什么把握,不过好在,妙峰山的正道,只有一条。而兰九若是上下山,应当不会爬行那些山间小道。
行了一段路,就已是一身汗,又因走得急了,一口气噎住,几乎有些呼吸困难。她不得不停下略作歇息,汗水从头发里滴出来,几乎流进了眼睛,拭汗的时候,倒像是在抹泪。
等拿开遮住脸的袖子,才发现山路上下来两个人,打头走的那位,凤眸微敛,甚是有些不耐烦。
一上一下的人对视到,皆是有些惊讶。叶梨心慌了一瞬,闪念想躲避,又镇定住,提了一口气,咬唇低头,从他身边绕过,继续往上。连落后面的许凯与她打招呼,也没留意到,不曾应承。
紧走了十来级台阶,又停住脚,回身看了下,许凯已经走到了前面。而他,仍停在原地,不知是否在欣赏山路风景。
叶梨犹豫了下,还是大声喊:“快些下山吧,莫在山上逗留,或许会下雨。”
喊了这么一句,就拧身回头,继续往上。
之前在落雪院,听到几声炸雷,才想起有下雨这回事。不过之后却是半点儿雷声也无有,天气晴朗无云,和任何一个晴天都毫无二致。叶梨都有些怀疑起自己的记忆。且她只记得是夏日,什么时候,却是弄不清了。与她而言,每日在落雪院度过,四月和五月,七日或八日,都没有什么差别。
她有些不确定起来。
又走了一段路,就遇到了许府的人。
叶梨对许家的人其实并不熟悉,只是见过,阳光照射下,也有些看不清人脸。不过瞧着仆从的衣服,是他家的。
一向胆怯的叶梨,还是上前问:“是许家小姐吗?请问……请问兰公子可下山了?”
叶梨今日为了行路方便,比往常更加穿着朴素,又如粗使仆妇一般,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裹。许家的仆从,立时抢着护到自己家小姐面前,问:“你是哪家的下人,怎地这么不懂规矩!”
叶梨活了两辈子,与人打交道却是罕见。她立时脸上羞红,几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位公子从后面探头问:“叶府六小姐?”
叶梨忙应下,又急着问:“不是说兰公子也同你们上山了,怎么不见?”
有人小声嗤嗤地笑,正是上次提议让叶梨弹琴的许家小姐。她翻了下眼皮,“哼”了一声,嘲讽道:“兰表哥是六小姐的未婚夫,又不是下属,怎么还要时时处处向六小姐汇报行踪吗?”
之前说话的公子从她身后走下来,和善地道:“六小姐莫怪,小妹就爱与人玩笑。”
许小姐又哼了声,噘着嘴瞪视叶梨。
叶梨急的不行,再次问:“兰公子已经下山了吗?”
“那你去问兰表哥啊……”
许小姐仍在阴阳怪气,许公子答道:“兰表弟就在后面呢,我们一起下山的,不过他行的慢,我陪着妹妹,就先行一步了。”
叶梨想着兰九应该就在紧后面,微微松了口气。
许公子看看天色,又问:“六小姐怎么这个时候上山?还是有急事要找兰表弟?”
叶梨不知如何回答,含糊“嗯”了一声,又提醒道:“据说要下雨,要紧着下山才好。”
说着往山路上头瞧,却仍是不见人影,也无人声,不免有些着急。
许小姐却又哼了一声,双手握在一起,做了个道家作揖的动作,笑着道:“可要拜托六小姐吉人吉言,快些下雨才是。”
叶梨想着兰九应当已经不远,不想再浪费口舌和时间,向许公子点了下头,说了句“公子小姐慢行”,就绕过许家人继续大步往上。
因着以为就快见到兰九,方才的疲惫也不觉得了,快步走了好一段路,却仍是不见人影。叶梨回头看,山路蜿蜒,已看不见许府之人,只得咬牙继续往上。
又行了一段路,却仍是不见兰九,叶梨心里焦急,几乎疑心方才许家人在骗她。实在是又累又热,抬头看了看瓦蓝蓝半丝儿云也没有的天空,在路边找了个大石坐下休息。
爬了这些台阶,疲累之外,实在是又渴又饿。她收拾包裹的时候,只想着多带些草药,以防万一。却是完全未曾考虑吃喝。
忍不住叹了口气,懊恼自己的无用。可是没想到,一旦歇下,原本不觉得的腰酸腿木越发厉害,简直要起不来身。
这可不行,叶梨扶着石头,强迫自己站起,继续往上。她低头艰难爬着台阶,忽觉脚下看的不清楚,才发觉顷刻间,天上乌云已是遮天蔽日,她才打眼望,水柱般的瓢泼大雨就从天上打翻了下来,白花花瞬间什么都看不清。头上身上发疼,才发觉天上下的不仅是雨,还有大小不一的冰雹。
叶梨顿时后悔自己慢了一步,抬头大声往上喊“兰九”,耳里却只有雨声和风吹树木之声,哪里传的出去。又一颗冰雹打在胳膊上,疼得叶梨“唉哟”缩了下身子,那颗冰雹落在脚边,竟是要核桃大小。这幸好是打在身上,若是头上,只怕要砸晕了。
风也愈发大起来,几乎要站立不住。
叶梨并不害怕,也不是因为疼痛,却忍不住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凭着本能,攀着石头灌木,避在了一个微微凹进去的鹰嘴崖边。
从发现天色昏暗,到现在,几乎是转瞬之间,然后,就已有水龙,从山上沿着路渠坑道往下奔腾。
叶梨这下倒冷静了下来,心里默念着平安咒,又摸着心口安慰自己:
不妨事的,若是听到的话没错,兰九并不是出了意外,而只是染了风寒。
她心里焦急,瞧着一阵子骤风急雨之后,好似小了一些,就又挣扎想往上走。可是山道如今像是河道一般水流湍急,她只得抓着树木藤萝,从旁边小心往上。
才爬了一小段路,又开始下起了冰雹,且山上的水似失了控的猛兽,四面八方涌了下来。叶梨脚下打滑,手里的藤蔓也拔地而起,整个人摔倒在地,被水冲着往下滑。她想要躲回方才寄身的石崖下,却几乎停不下来。
雨幕里什么都看不清,叶梨拼命去抓住些什么,却反被荆棘刺了手,疼得立时把手松开,干脆转身坐在地上往下滑去。
方才还是热的一身汗,如今却被雨水又冰得如同腊月天,浑身冰凉。叶梨心里忽地放松,舒了口气。
虽然未能找到兰九,但是若这样摔死了,也算补偿了吧。
心念一动,她闭上双目,却忍不住又想起重生前前那一日,确知有了身孕的欣喜,对未来的幻想,以及面对真相的摧心裂肺,大喜之后就是大悲,令人几乎不能呼吸。
叶梨忍不住放肆哭了起来,紧紧闭着双眼,想在黑暗里再迎接新的一次死亡。
第18章
她撞到了什么,却并没想象中那么疼痛。被堵着又向下滑了一阵子,才止住了向下之势。
叶梨有些迷惑。
这是又重生了?重生到了桃皈观时?
因为她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人拥在怀中。除了桃皈观,并无人这样抱过她。
睁开眼睛,却仍是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即便风大雨大,一种熟悉的感觉袭来,心口惊颤了一下,慢慢抬起了头。
她被一只胳膊紧紧揽着,头正顶在一个人的怀里,因而才什么都看不见。挣扎着抬头,看到也被雨水扑了满面,有些狼狈,却很熟悉的脸。
他一手揽着叶梨,一手抓着什么借力。看着身下的痕迹,两个人在一起往下滑行了七八尺,再一点,就要掉进深不可测的山谷里。
他猛地挪了下,一把抓住了一个树干,却仍是紧紧拥着叶梨。因他的动作,叶梨被撞了一下,身子一歪,几乎就躺在了地上。
不过叶梨也已发现近在脚边的山崖,于是连滚带爬,也往山坡内侧挣扎了一些。
还好上一波急雨似乎又过去了,虽仍在下,却不似方才一般遮目蔽日,让人难以行动。
两个人挣扎着从泥水里站起,互相拉扯着,终于在下一波急雨倾倒之前,挪到了方才叶梨躲雨的凹陷石崖下。
完全被风雨裹挟住,几乎掉下山谷时,只急迫想着保命,倒顾不上害怕。等到了暂时能保平安的地方,所受的惊吓便从心里涌了出来,叶梨下意识贴近李茂的怀里,寻求安慰。
两人都已浑身湿透,李茂似乎躲了下,又张开胳膊,把叶梨整个抱进怀里,说了句什么。
叶梨没听清,把埋进他胸膛的耳朵晃了晃,终于听了清楚。
“你让别人都赶紧下山,为什么要上来!”
叶梨蓦地怔住,慌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侧头避开,看着地上涌过的泥水,小声说:“方才谢谢你……救我。”
雨已经小了一些,李茂却凑近她,俯身低头,把耳朵靠近她,大声问:“你说什么?”
他凑得那样近,让叶梨不由就记起一些画面,又羞又恼,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
记得在桃皈观里,他若是挡了叶梨的路,叶梨用足力气去推,他也会纹丝不动。可是不知道是否现下他未曾站稳,还是脚下泥泞打滑,叶梨这一推之下,他竟是跌坐在了地上水坑里,坐了一屁股泥水。
叶梨“啊”地惊叫,他却未曾起来,只抬头怒目瞪视。
雨仍在下着,他的头发已经全部湿透,也不知是才下的雨水,还是头发上的积水,从他脸上淌过,灌进本就已经满是泥浆的湿衣服里,实在是狼狈之极。
叶梨觉得他活该。可是真的看着,心底里隐隐却是心疼。
她恨他负心,但是瞧见他受苦,却竟是没法觉得高兴。
“你快起来!”
“下雨呢!”
叶梨冲他大喊,他却皱着眉头,紧抿双唇,坐在水坑里一动不动,唯有一双凤眸,怒视着叶梨。
分明在桃皈观里,李茂都是带着温柔笑意的,可是他如今怒目的样子,倒比平静时更像那时的阿茂。叶梨觉得把“救命恩人”推入水坑,很是不对,可是对着他这张脸,又觉委屈,一句“对不起”和唇肉一起被咬进牙齿间。她直直望着他,犹豫着伸出了手。
雨又大了起来,几乎要打进他的眼睛里。叶梨这下子急了,只得弯腰去捉他的胳膊,然后死命用力拽。
起先也是纹丝儿不动,叶梨瞧着高处有泥水碎石又要泄下来,急得几乎要哭,他在水冲下来之前,嗖地站起扑向石崖,叶梨被他拽得贴了过去,听到他就势凑近说:“狼心狗肺的东西!”
气得叶梨又几乎想要推他,不过这次只是瞪视着他。只是原本想要拽他起身的手,却反被他紧紧攥住。
“你放开!”
叶梨甩脱不得,冲他喊,却发现天上又开始下冰雹,且天色越来越暗,想起今日上山的目的,顾不得再与他争夺自己的手,眉头皱起,惊呼道:“兰九万一也在路上怎么办?我要……”
“啊!”被李茂攥住的那只手被捏得几乎是碎掉了一般疼,叶梨疼得整张脸皱成一团。他手上力道方缓,竟然噗嗤笑了出来,终于松了手。
疼痛未消,叶梨仍在闭目忍耐。听到他嘲讽道:“我还当真是天仙下凡,原来呼痛的时候,也这般丑成个猴子。”
思及一些往事,叶梨心里愈发羞恼。深深呼吸了几回,终于让自己从这混蛋带来的混乱里冷静下来,侧头看了眼仍绑在身上的包袱,望着密密麻麻的雨,一句一顿道:“谢谢你救我。你快下山去吧。我要上山去找兰九。”
方才松开的手如猛兽爪牙,在叶梨来不及避开时,就再一次箍住了叶梨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