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九本抬头看向插话的李茂,听叶梨问,就回头老实回答:“倒没特别的,就是些滋补的,是做好的膏药丸,四喜身上大概还带了几个。”
这时,刚才出去打探的玄虚道长,回了碧霞观,还带了一个人。那人黑黑瘦瘦,跑进来扫了一眼,看到李茂,立时欢天喜地,跑到他跟前跪倒,“少……少公子!”
李茂点点头,让他起来。
众人见有人上来,还以为山路无碍,结果玄虚说:“山腰冲出条好深的水沟,正好把路截断了,只怕一时不好上下。”
黑瘦的那个年轻人则对李茂道:“我和穆山本来一起上来,水流太急,他不会水,我就先涉水上来,让他下山去了。”
李茂点点头。他又把背后的篓子掀开,道:“带了些吃食,还给您带了换洗的衣裳。底下的吃食有些受了湿,衣服没有。”
李茂伸手进去扯了扯上面的油布包,先转身对玄虚说:“麻烦道长也安置下,让他清洗歇息。”
待人跟着一个小道童走了,捏着篓子最上面的油布包,说:“叶小姐,我这里有干净衣服,你先用吧。湿衣服一直穿着,终究不好。”
叶梨摇摇头,鼻子却发痒,躲到旁边,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这下子,兰九也劝:“既然没法下山了,六小姐还是先歇息下的好。”
叶梨想说不,喷嚏仍是忍不住,颇为狼狈。她站起来走至柱子后,才紧捂着鼻子,闷闷又打了几个喷嚏。
兰九担忧地吩咐四喜:“你去问问玄灵道长,可有别的什么汤药,六小姐只怕是受了风寒。算了还是我直接去!”
叶梨想要阻止他,却有脚步声接近,是李茂走了过来,他竟是猛不丁伸手,一手捏住叶梨下巴,一手捏住她的鼻子,小声道:“不然,我与兰公子仔细说一说,你是如何受了寒。”
叶梨伸手想要打他,却看到急匆匆往后殿跑的兰九,正回头往这边看了眼,以致脚下一个趔趄,幸而被四喜扶住。
院子里,有位小道童也似有所察,忍不住好奇,往柱子这边打望。
她忙把头往柱子后再躲了躲,假作无事发生,等着兰九走远。
“我让道长安置好了,亦会帮你守着,你去沐浴更衣,才好去去寒气……”
李茂更凑近了些,声音低到仅有两人可闻,叶梨扬起手,却顾忌着正往这边探看的小道童。
“上次你冻个半死,让人给你把脉,说你身体本就寒凉……你这般不爱惜身体,万一比你那位病弱未婚夫还去的早怎么办?”
叶梨眼睛已经发了红,可是作恶的声音仍未停下。
“大夫说,女儿家,体质寒凉,说不定会生育艰难……”
“啪”一声,惊得不远处的道童几乎哆嗦了下,瞠目张口,本偷偷探望的眼神僵住,不知所措地呆成一个雕塑。
第22章
他怎么敢提怀孕生育这件事!
叶梨咬着牙忍耐,还是没忍住,伸掌就向他打去。没想到,因着李茂正弯腰凑近了说话,这一巴掌,竟是实实在在落在了他脸上。
“啪”地一声响,连叶梨自己也吓了一跳,红着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李茂。
脑子里混乱一片,第一次见面时,她虽因着刚刚重生,稀里糊涂惹了他。但是只看他的脸,就能非常清晰地发现,这个并不是桃皈观那个负心人。
可是经了一场风雨的纠缠,现在,上辈子的李茂,眼前的李茂,她几乎有些分不清。
李茂似乎也没有想到,他脸上的神情是错愕,渐渐才拢上阴云。竟是不顾小道童还在不远处,伸手掐住叶梨的脖子,脸上堆积满了暴戾怒气,像是要噬肉饮血的兽。
他这样看起来着实可怕,可是叶梨只是有些迷茫。
“少爷!”
“六小姐呢?”
听到了兰九和四喜的声音,叶梨才惊惧起来。她害怕让兰九看到,她与李茂这样,即便她确实因为李茂负了兰九,她也想至少保留一点虚假的颜面。
原本迷茫的眼睛立时变的凄楚可怜,她抬头看向李茂,却因着脖子被他掐在手里,话也说不出。
“小道长,方才那位小姐呢?”
兰九又走近了一点,叶梨急得眼里已经蕴满了泪。
“她……她……”
叶梨被柱子挡住,看不到小道童,只听到他期期艾艾的声音。
“咳……”
幸好下一刻,脖颈间的铁掌忽地放松,叶梨无法控制地咳嗽了下,尚未稳住心神,就听到兰九脚步声变快。
“六小姐?”
叶梨低头,假装以手捂嘴在咳嗽,把眼睛以下,用袖子挡了个严严实实。
他可真是好狠的心,被他捏过掐过,没有一次不留下青紫痕迹;衣服领子只怕也被弄乱了。而且,叶梨亦是心虚脸热,只怕脸都涨红了。
她又走远几步,背身假装咳嗽,调整好声音,才道:“兰公子莫过来,我好似真的是有些受了风寒。”
兰九语气愈发多了担忧,“已经在熬祛风寒的药了,六小姐……”
“叶小姐要去沐浴更衣,兰公子带叶小姐快些去吧。我也要去喝点祛寒的药。”
李茂在兰九走过来之前,退后了好些步,离了叶梨一些距离,正好隐在柱子造成的阴影里,等兰九走了过来,才漫不经心地说。
兰九闻言望了眼他,皱眉看了看檐下的篓子,又看了看晒着草药的包袱布,笑着道:“多谢李公子了。道观里是真的没有可以给六小姐换的干衣服,等下了山,我再好好酬谢李公子。”
叶梨忙拒绝,“我怎能穿李公子的衣服,这于理不合。我将就将就好了。”
兰九却认真道:“六小姐莫要在意这个。你莫生了病,才是最重要的。”
叶梨没想到兰九竟能说这样的话,她怔了一下,心中愈发羞愧,小声道:“你不是最怕损我声名,这样,若是被别人得知,岂不是……岂不是有失节之嫌?”
大葪虽对男女来往没那么严苛,不过,女人穿外男的衣服,却是万万不妥的。当然,自己的衣服,也不能被别人拿到。因而,从仙人洞出来,叶梨才把她披过的斗篷带了走。
“我是怕有损六小姐声名,不过,却看与什么相比。六小姐快些走吧。”
兰九又看了看地上的草药,语气有些沉重。
“我已是体弱多病,最见不得别人糟践自己的身体。六小姐这次淋了雨,遭了大难,务必要好好调理……”
“六小姐一来道观就问我在不在,难道是特意上山来找我的吗?”
兰九说着说着,忽然发问。
叶梨不敢看他,默默点点头,又怕他没看到,于是抬高声音道:“是。我怕你在下山路上淋了雨,特意来寻你。”
兰九脸上立时绽开笑颜,欢喜几乎从眼睛里溢了出来,高兴得说话又有点结结巴巴。
“六,六小姐……快些随我走。趁着现在太阳还好,天气正暖。”
叶梨低头答:“好。”
虽答应了兰九,却终归是在道观,哪里敢好好沐浴。叶梨很快将自己擦洗了干净,看着一旁放着的衣服。李茂的那身是干净又干燥的;她自己的,却是又潮湿又脏污。
不知是道观里的人体贴,还是谁特意叮嘱过,这样的季节,给叶梨清洗的净室里还燃了火炉。叶梨在旁边把头发晾到半干,挽了个道髻,才走了出去。
碧霞观给他们住的,乃是道观里一个不常用的偏院,也极为小。叶梨走出去,就看到兰九和李茂在檐下对坐下棋。
兰九闻声看过来,脸色微红,微微皱眉。
李茂把手里的棋子在棋盘上空盘旋,斟酌了一会,落在一处,先看了眼兰九,示意到他了,才似乎不经意扫了过来,也皱了眉头。
叶梨刚刚洗过,粉面湿润,水瞳濯濯,一头秀发挽成了道髻,仍然难掩洗后的蓬松,乌黑到发蓝发亮。她美的如同带着朝露的初花,却偏偏穿了一身脏兮兮缀满泥污的脏衣服。
这令她原本完美却清冷的容颜,有了些裂缝,就似平静的美丽湖面掀起了波光粼粼的涟漪,就似水中茱萸上落了顽皮蜜蜂。本来只觉可以远观,却因了这点子玷污和缝隙,更让人生了欲罢不能的心,恨不能涉水而入,一探究竟。
兰九才要张口,叶梨不待他问,走过来,笑着道:“我用火炉烘干了的。无碍的……你莫不是会嫌弃我脏污?”
因着兰九是坐着的,她嘴里噙着笑,微微侧头,语气也颇为轻快,倒是难得有了点调皮之态。
兰九脸上一红,眼睛却笑得成了一个月亮,站起来道:“我自然不会。”
叶梨就道:“那你继续下棋吧,我去看看那些混了的草药分好没有。”
方才进来时,有两个小道童在帮着叶梨继续分草药。
等叶梨到了门廊后大厅那里,小道童已经分好了药材。不过有几样潮湿了。叶梨把没湿的重新收起来,湿的散开了晾晒。
手下正在拨弄药材,湛蓝的晴空,突然就又响起了炸雷,叶梨忙把药材挪到屋檐下,太阳就立马没了,开始下起了小雨。
叶梨想了想,给小道童要了个柴火烧的小炉子,开始一点一点烘湿了的草药。
“六小姐怎么带了这么多草药?”
叶梨闻声抬头,见兰九从廊下走了过来,身后跟着抿着唇脸色不善的那个人。
第23章
她用筷子把小锅内的草药拨了拨,湿气蒸腾,隐隐有药味熏出。
叶梨想了想,撒谎道:“我刚巧买了这些,我师父无虞道长,教过我一些修道用的药方子,只是做着玩。”
兰九立时惊叹道:“原来六小姐还懂这些!”
叶梨并不懂,羞臊到有些脸热,红着脸转开话题,“我本来出门是买草药的,听说你上了山……很是担心,就想上来看看……没想到,还是没来得及……提醒你早点下山。”
可真是一句谎话,需要无数句谎话来弥补。叶梨没法说出自己是重生,或许能“预知”一些事情,只得忍着臊胡说八道。
兰九听了这话,却是欢喜得手都不知道该如何放,双手交握,抿嘴忍住几乎抑制不住的笑,脸上羞红望着叶梨。
有人却嗤笑一声,道:“你师父难道没有教你,草药各有制法,晒干和烘干的,就是两样药性了。”
叶梨手中拨弄药材的筷子立时乱了一拍。因为按她看过的医书里所说,确实如此,可是,潮湿久了,更会影响药性,因而她只能如此。
她尚未说话,兰九却立时反驳道:“六小姐只是略微烘烘水汽,算不得烘焙。”
叶梨把小锅里的这些药材倒出来,仰脸对着兰九笑,如春日绽放的娇花。
兰九要帮叶梨烘,但他有咳喘之疾,叶梨怕有碍,就让四喜拿了凳子,让他远远坐着相陪,主动引着他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若非旁边还站着一个隐隐黑着脸的人,倒是颇有些岁月静好的安宁。
雨越下越大,空气又湿又闷,兰九开始有了点不适,只得回去休息。叶梨也已经烘干了湿药材,收拾起来。
她去看了兰九,叮咛四喜好生照料,皱着眉出了兰九的屋子。打了把伞,走出碧霞观,站在观前石阶上往下望。妙峰山上,又已经满是汹涌的水龙,在往山下蹿。叶梨无比担忧,恼恨自己对于这次山洪,想到的太晚。
收了伞,穿着回廊回侧院,一打开门,却被人一把掐住脖子,连惊呼声也被毫未留情的手掌捂住。
李茂冷着脸,低声道:“今日那一巴掌,还没清算呢!”
侧院的门廊不像大门口有大大的穿堂厅,而是极其之小,门廊内仅有两三人可容身,两人紧贴大门,才能被门廊两侧的墙稍稍隐住身形。叶梨受惊,尚来不及思索,院子内,兰九的房内传来一些说话声,虽因为雨声听不大清具体说了什么。
她立时往门上又贴了贴。
李茂冷笑了下,放开捂在她嘴上的手,盯着她问:“兰公子可知道你是个疯女人?你又是凭什么,对我这般放肆?”
叶梨说不出话来。因着他对李茂的恨,大多是因了上辈子,以致对这辈子的事情,有些分不清是非。
每次看到李茂,她的脑子里就全是上辈子的恨怨,甚至还不由想起上辈子的那些抵死缠绵,理智就全然没有了。
“莫要装可怜!”
自从重生而来,叶梨常常梦到穿越人群,看到的那半张脸。这画面时时提醒她,上辈子的桃皈观,只是一场戏弄和哄骗。可是,她总是不甘心,她仍是放不下。
她没有装可怜。她只是想见到那个上辈子的李茂,问清楚,他为何负她?为她对她始乱终弃?真的只是贪图美色吗?
叶梨闭上眼睛,想忍住不受她控制,溢出来的眼泪。
或许死无对证,却还要面对这张脸,比背叛,更让她寝食难安。
“你杀了我吧。”
凭什么,他如今什么都不知道,只把她当成一个疯子。
她心里,却要日日时时被往事折磨,而且永远没法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以获得解脱。
“你杀了我吧!不然,我仍会发疯打你!说不定还会杀你!”
听了叶梨的话,李茂的手劲反倒松了一些,他有些疑惑地问:“你与我有仇?”
“你知道我是谁?”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美眸紧闭,令人没法窥探其中,是否和平日一样,满是委屈和恨怨。连长长的睫毛也因着被雨淋湿,湿淋淋微垂,没了生气。
“是你莫名奇妙打了我几回,为什么你要委屈和愤怒?”
李茂的语气里满是迷惑,却更令叶梨委屈。
“你哭什么?”
李茂忽地松开手,叶梨失了平衡,身子一软,几乎跌出门廊,被他一把捞住,却把门上的铜环撞得叮铃大响。
兰九房间立时传出声音,似是有人走了出来。
叶梨满脸赤红,撑起身子,又往门上贴了贴。
“叶小姐?”
四喜大声喊,没得到回应,又喊:“李公子?”
边喊着,边往这边张望。
叶梨窘的不知如何是好,咬咬牙,低头走了出去。并没走回廊,而是撑起伞站在院中,假装淡定道:“兰公子可还好?”
“就是公子让我注意点,说您一个人出去了,不太放心。”
叶梨把自己掩在伞下,捏紧伞把,看着已经脏了的绣鞋,道:“我过会再去看兰公子。”
四喜却在背后说:“不用,我家公子说怕给您染了病气,不用……”
这是个类似四合院的小院子,兰九和李茂各居东西小厢房,叶梨住在正室三间大堂。正室的门正对着院门,她进了屋子,若是回头看,应该就能看到李茂是否还在门廊屋檐下,叶梨却是连半点头也没有回,反手用背顶上房门,连窗户都阖上,才坐在窗下的罗汉塌上,捂脸无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