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道观的规矩,每个都一样。
快走至门廊穿堂厅,听到四喜难得清闲,与几个小道童在扯皮。
小道童正巧在给四喜卖弄,讲解井边石碑上的符咒,四喜不以为然道:“这些我都知道!我家公子看了好些关于道观道学的书,还请了道长来家里,我陪着他,也知道不老少。”
小道童就问:“你家公子莫非也要出家修道,怎生学这些?”
“我家公……”
“四喜!”
兰九抢着走了几步,大声喊着,阻了四喜继续往下说。
出了碧霞观,也无处可去,妙峰山如今到处是水沟和泥石,也就只有门口一片平地,不由就走到了观景台。
叶梨望着山下发呆,听到兰九低声道:“因听说你,从小生在道观,我就特意学了些,怕万一撞了你什么忌讳。”
“后来才想起来,若你……自然不会再按道观里行事了,我可真是好生愚蠢。”
叶梨转头,看到兰九望着她,带着羞怯,难掩情义。
李茂也曾这样望着她,但是他更热切一些,更嚣张一些。
她忽然又悔愧,好好陪着兰九,缘何又想起那个负心人。
低头咬了咬唇,再抬脸时,就是羞怯怯笑盈盈一张桃花面。
兰九一时呆住,痴痴唤,“六小姐”,竟是慌得后退了半步。
“我们回去下棋吧,我也会下的,只是不太好,你莫要笑话我就行。”
叶梨最后看了眼山下,当先一步离了望景台。
她下棋不算太好,但是也不算太差,两个人倒是认认真真对弈起来。每日里得了空,就摆上一盘,慢条斯理地下。
又过了两日,终于雨歇风停,再过了一日,观中的道士开始收拾整理风雨后的残败,穆川也来找叶梨说:“我和玄虚道长去看过了,山下也传了信来,在修缮上下山的路。不过要通,可能还得几日。”
叶梨低头问:“山下传了信吗?”
穆川道了声“是”,就不再言语。
叶梨只得再问:“你不回你们公子身边吗?”
穆川看了眼李茂住过的厢房,摸了摸头,才有些犹豫地道:“我家主子,给我下达的指令,是护送叶小姐您下山,您下山之前,不准我乱跑。”
他的语气里有几分委屈,几分无奈,看叶梨脸色不好,赶忙辩解:“我不是,不是不愿……就是……”
穆川还要再说什么,有道长在侧院外面喊他,他如获特赦,飞快转身跑了出去。
大家都在忙着修缮毁损的东西,叶梨也想帮忙,奈何她去了,道长们反倒觉得不自在,她只得回了房间,翻看了一遍李茂送上来的物什,把自己上山穿的衣服找了出来。已经洗过,只是有的脏污已经洗不干净,而且剐蹭坏了不少地方。
又过了三日,山下终于有人上来,是许兰两家派人来找兰九,见了他安然无恙,又忙着下山去报信。只是他来去,也是涉水爬崖,没法就带了兰九下去。兰九和叶梨又等了两日,才终于下得山去。
要下山,最高兴的却是穆川。他急着往下行,又不得不护着叶梨,急躁得几乎像要下山觅食的猴。
虽通了一条勉强可上下的路,到处尚可见狼藉废墟。叶梨看的惊心动魄,忍不住问:“你们……你之前,是如何上下山的?”
穆川没心思回答问题,敷衍道:“刀山火海也上过,这个算什么。”
到了半山腰,许家的人就来接应,叶府竟然也有人来。是个腼腆的中年人,见到叶梨,慢吞吞道:“六小姐万幸无碍!三老爷很是担心,只可惜自己是文弱夫子,不能上山去救小姐。”
等快到山脚下时,尚未看到人,就听到白絮大声哭喊:“小姐!呜呜呜呜小姐!”
叶梨张望,白絮一个人孤单单站在人群边,旁边挤堆儿的,看起来全是许家兰家的人。
除此之外,却再无其他人了。
穆川跑了过来,兴高采烈道:“您府上来人了,我就算完成任务了。行李我交待给那位张大哥了。那个,可需要我送您到叶府?”
他嘴上问着,脚下已经动来跺去,迫不及待要走。
叶梨垂眸,道:“这几日承蒙照顾,多谢了。应该请到府上歇息下,好歹喝杯热茶。”
其实穆川也没照顾什么,而且,她在叶府地位尴尬,亦不知若把穆川带回去,能否得到照顾。
她只是想听穆川的后话罢了。
果然,穆川嘿嘿笑着道:“您客气了,这是我的本分,若是主子让我代谁去死,我也会。您若要谢,就谢我主子吧。我就先走了。”
叶梨没想到他仍是未曾说出自己想知道的,只得直接说:“我,是该谢谢李公子。他……”
穆川这才终于说到李茂的去向,“公子已经回京了,我会帮您带到谢意的。告辞!”
他对叶梨行了一个大礼,转身向着大路走去。
白絮尚在哭哭啼啼,拉扯着叶梨的衣袖问:“这是谁?小姐!呜呜呜呜小姐肯定吃了好多苦!”
叶梨回了叶府,三老爷已经在门口候着,开口要问她这几日的事,看她的衣服上有些污痕和刮扯,就说:“六丫头先回去歇歇吧,我让人备些筵席给你送去,一切等你缓缓再说。”
“你祖母那里……我也帮你说过了,暂时不用去问安,好好歇息最重要。”
与迎接兰九的人相比,叶梨堪称可怜,不过倒也省心。她如今已经不想再讨取叶家的垂怜和亲情,见了反倒尴尬,这样倒是最好。
容嬷嬷燃了个火盆,让叶梨进落雪院前跨过,念念有辞,为她祛除晦气。见身后还有叶家的仆从搬了东西跟随,有些诧异,又有些高兴,偷偷问白絮:“不知道是什么?是府里给小姐压惊的吗?”
叶梨洗了手出来,却看到白絮已经打开那些箱子,把衣服往柜子里收。叶梨忙阻止:“这些只是权宜穿的,就这样放着吧。”
白絮有些可惜,“摸起来,比去年府里做的还好呢。虽然素了点,小姐不就爱这样素的。”
三老爷倒是言出即行,很快厨房送来了饭,非常丰盛,叶梨吃不了那么多,就叫了白絮和容嬷嬷一起。
容嬷嬷催着叶梨多吃,又忍不住问:“白絮说,小姐那日测算出有山洪,是真的吗?”
叶梨没回答,问白絮山下如何,她们二人如何,白絮和容嬷嬷正争先恐后说,有人敲门,竟是隔壁许家送了好些礼物来。有吃食,有布匹绸缎,甚至有一个古琴。
来送礼的许家仆妇说:“一来谢叶六小姐着人帮兰公子拿药,二来,这个古琴,是我们老太爷送的。这些先送来,聊表心意,我们老太爷和老爷夫人,改日再来谢叶六小姐。”
叶梨有些不敢收,那仆妇却是个会来事的,说着让叶梨好生休息,就赶紧告辞了,根本没机会辞谢。
叶府虽无有温暖,落雪院却也是叶梨安心之所,她困在碧霞观这些日子,极为疲惫,于是吃过喝过,沐浴更衣,上床睡了。
快要睡着之前,听到白絮和容嬷嬷小声道:“小姐怎么今日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是不是伤心府里都没好好迎接她。嬷嬷是没看到,迎接兰公子的……”
叶梨躺在床上,四帐落下,门窗关上,白絮和容嬷嬷也渐渐安静,天地一下子陷入昏暗和寂静,忽然就觉得自己是在桃皈观,独自一人,无依无靠。
只有那个人会来看她,逗她开心,让她觉得与世间尚存一些联系。所以他不来的时候,叶梨就愈发寂寞;而他每次离开的时候,叶梨都要担心他一去不回。
最初的时候,叶梨也是抱着他随时都会弃她而去的想法,因为她不敢抱哪怕一丝儿的希望。
但是他总是来,叶梨生气也好,愤怒也好,胡乱对他发脾气也好,他都会默默忍受了,仍旧笑着从墙上跳下来,对叶梨说:“我带你离开这里吧。我一定会对你好的,若是不然,你就打我骂我。或者惩罚我不理我,不过你不理我的时候,可也不能离开我,或者让我离开。”
他似乎没说过什么肉麻的海誓山盟,但是却对叶梨承诺了一切。
——可是他是如何做的,他骑着大马娶了别人。又从碧霞观不告而别,再也不见。
叶梨气呼呼,又有些委屈。
她本已要忘了他,可是偏偏一起困在风里雨里,困在小小的碧霞观侧院里,不免又让她恍惚觉得仍是前世,重新夜夜被旧梦纠缠。
因为隔壁送了太多礼物,其他东西还则罢了,那个古琴却真的极为珍贵,非钱财可以购买。
想起许家的仆妇说,这是许老太爷送的,叶梨就让白絮去告知三老爷,该怎么还回去。
许老太爷,乃是三老爷所在的中谷书院的山长。
白絮回来却说:“三老爷说,这琴不用还,不过明日,他随小姐一起,去拜见下许老太爷,感谢下就好。”
话是这么说,要去许家时,叶梨还是带上了古琴。
女眷去拜访,本该是兰珍接待的,但是三老爷却直接带着叶梨去了许老太爷的书房。
在路上,他对叶梨介绍:“山长讳名许厉唯,乃是先帝的太傅,不过他不愿再提朝堂的事,因而你只称他许先生即可。”
经过三老爷说明,叶梨才知道许老爷子送她琴,并不是因为兰九,却是另有缘由。
第30章
原来, 那日白絮急头急脑去找三老爷,书院的人见她衣着是叶家下人,以为叶府有急事, 竟未曾多问就带了去。却恰好许山长正在三老爷处。白絮没头没脑说要下雨, 三老爷不说信不信, 都没弄清她传此话来是什么意思。倒是许山长想起自己今日正在晾晒珍藏古籍, 满满当当铺了一院子,心念一动,急匆匆跑回去,全部收了起来。没想到, 还真的突降大雨。
许老爷子那日本打算晒着书出门的, 立时觉得叶梨救了他的老命, 连带着对三老爷都另眼相待了。
叔侄俩临进去, 三老爷又叮咛:“他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许山长最爱究根问底,为人严肃, 你别害怕。”
叶梨被三老爷说的生了点惶恐,待见到许老太爷,反倒觉得他很是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你就是在丰极观长大的那个丫头?”许厉唯头发已经花白, 却完全不见老态, 精神矍铄,性情直爽。
“你竟是能算出天气变幻吗?”
叶梨心虚低头,微微红了脸, “只是碰巧。我并不大会卜算, 平日也不做这些, 只是碰巧。”
许厉唯点点头,“这般大本事,却这样谦逊,可敬,可佩。”
“能不能给我讲解下,你是如何卜算出这次暴雨和山洪的?我听说,你因为怕有人滞留山上,特意自己冒险,一路上去劝着众人快些下山。”
这又是哪里来的说法,叶梨更加羞愧,几乎不敢看许老太爷,再次道:“我……我并没学会这些,只是,只是凑巧。”
叶梨还真怕许老太爷揪住不放,非要问个究竟,好在他哈哈大笑道:“算了,我不难为小姑娘了,这些自然不是轻易能告于其他人的。你身藏瑰宝,又能为救他人而献身,赠你什么都不为过。琴你带回去吧,省得在我房里只是个装饰,白瞎了好琴。”
叶梨想说她也不太弹琴,却怕又勾起许老太爷别的话,只得顺着话头谢过。
等许老爷子放叶梨离开,又被带去见许夫人兰珍。
许夫人在路上就迎了来,抓住叶梨的手,携着她走。
叶梨自知这是因了兰九,有些不自在,因为她并未为兰九做到什么,是李茂,冒着危险,下山拿了药又送上去。
可是,她亦不能在许夫人面前坦然提到李茂,就只能低头笑着掩饰。
许夫人边走边道:“我才说,去亲自谢你呢,你怎么自己来了?我听说因了你,我家老大人保住了他那些宝贝古籍呢,你是不知,那可是他的命,可比儿子孙子希罕多了。”
“九儿听说你要来,恨不能去你家接,跟我在这巴巴等了半天,刚走开,你却出来了,他不定有多后悔。”
正说着,绕过一丛竹子,兰九急匆匆奔了来。他看到叶梨,又是欢喜,又有些不好意思,带着笑站住,用袖子拭了拭头上的汗,喘出一口气。
许夫人嗔他一眼,对叶梨小声道:“瞧瞧,我家这个向来慢条斯理文质彬彬的,也学会跑了哈哈哈哈……”
她笑着,让兰九脸上的红晕又加深了几分。
走到近前,兰九双手攥在一起,开口就说:“我家里要接我回去,赶着时间,马上就要走。”
许夫人显见也不知道这事,疑惑地问:“方才就是叫你说这个?怎地这般急?”
兰九却唇角翘起,满脸欢喜地笑了笑,才说:“花神医这次是真的进京了,所以,所以……”
许夫人恍然大悟,也立时欢喜,“真的么!哎呀这可太好了!”
上次兰九离开妙峰山,就说要去见花神医,可是石榴宴时,却说没见到。叶梨对世间“人人皆知”的各样传说却所知不多,问了容嬷嬷,才知道花神医乃是大葪知名的神医,号称能医白骨,开膛破肚救人。
叶梨忙催促:“那你快些回去吧,快些走,可莫要错过了。”
许夫人也喜不自禁地催,兰九“哎哎”应着,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站住回头,对叶梨切切道:“那我先走了?”
叶梨点了下头,他又道:“那我走了,你,你……你也好好休息一阵子。我,我会快些回来的。”
许夫人笑:“你是回哪里啊?我们家可是许府,你还是早点来迎人回你家的好。”
兰九脸更红,傻傻笑着偷看了叶梨一眼,终于转身走了,走出好远,还频繁回头看。
许夫人双手打拱,口里念念有辞,“九儿这次大难得过,定能福至病除!天地神明,请保佑……”
叶梨也为兰九感到高兴,期盼着花神医手到病除,彻底解了兰九的沉疴旧疾。不过,若是那样,她难道要嫁了兰九……
脸上笑意僵住,心里一片烦乱。
兰九是很好,即便他病弱重疾,也是很好的人。叶梨却从没认真想过嫁给他这件事。
上辈子时,叶梨对婚嫁全然懵懂,因而没想过。重生而来,亦没想过。
叶梨回落雪院时,许家派人跟着又送了无数东西,白絮忍不住翻看,惊叹道:“小姐,这个披霞锦,好漂亮,我都没见府里有人穿过。”
容嬷嬷笑道:“这个可了不得,据说只有宫里和世家才有,买都买不来呢。”
白絮听了,吓得把正在抚摸的手都缩了回来,结结巴巴道:“那,那这能给小姐做衣服穿吗?”
容嬷嬷指着另外一匹布,“用这个浮光锦做好了,披霞锦,留着给小姐做嫁衣。”
白絮听了,瞪大眼睛问:“小姐要成亲了?什么时候?”
容嬷嬷嗤笑她,“小姐马上要及笄,自然就要成亲了,这还用问。”
两人于是说起成亲的事,叶梨脑中却因这话浑浑噩噩,愈发失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