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岄看出了鹤鸣有言外之意,或许章曈另有隐情,便答应住下。
月上柳梢,钟岄和衣而卧闭目养神,常欢守在一边。
“笃笃笃——”窗子传来了声响,钟岄起身让常欢去查看。
常欢打开窗子一惊:“章小公子?”
“嘘!”一身夜行衣的章曈从窗子翻进房中,对钟岄抱拳一揖,“我对不住你们。其实我一收到文府与文二的消息便想去永安,但被我爹拦下了。”
“因为上次亲审高氏案,和包庇沈大文二擅自点兵剿匪,御史台参了我爹一本,圣上虽在朝上没有言明,但圣心不悦,下了朝在御书房斥责了他。”
“当时收到你们的信时,我不肯听他的话留在泉州,他便将我锁在房中,这几日年节看守才撤走了些,我听鹤鸣说你来了,所以便来见你。”
“我让身边的鹤唳穿了我的衣袍在房里装睡,撑不了多长时间。我有办法出城,我们速速逃出去。”
钟岄答应下来,几人趁着夜色已深,跟着章曈左拐右拐到了一处狗洞。
章曈有些不好意思:“我幼时常偷跑出去,如今被我爹堵得只剩这最隐蔽的一个了,委屈钟娘子。”
“无妨。”钟岄幼时爬狗洞的事也没少做过,但她无心与章曈调笑。
诸人顺利逃出章府,一路逃到城门。
城门已经下钥,章曈从怀中取出一块符节,对守城兵肃声道:“我奉我父之令出城办差,速开城门!”
守城兵见到符节,连忙打开城门放章曈等人出城。
见城门关闭,章曈才长舒了一口气,拿着符节的手微微颤抖着。
钟岄察觉到了章曈的异样:“章小公子怎么会有刺史的符节?”
章曈擦了擦额上的汗,将符节收回怀中放好:“这符节是我偷来的。”
机不可失,章曈命鹤鸣早早在城外准备了马匹。几人翻身上马,扬尘往永安去了。
第35章 谁给你的胆子
一
章曈特地让鹤鸣备的战马,行进速度不是一般百姓用的马匹可以比的。不到两日,几人便从泉州赶回了郸州永安。
再到文府已是正午,钟岄上前敲门:“开门!我回来了!”
云祺将门打开,见钟岄便哭:“岄姑娘!快去救救我家姑娘!”
钟岄的心猛然揪了起来,简单询问过后才知原委。
她走后第二日,蔡石便让人上门下聘,名为下聘实则威胁,命文姝如若不从便只能查封文宅,定罪文员外。
文姝一拖再拖,终是没有等到钟岄,穿上嫁衣上了蔡府的小轿。
“文姝走多久了?”钟岄浑身颤抖,耐住性子问道。
“一柱香,姑娘走了有一炷香了!”云祺朝钟岄与章曈跪下磕头,“姑娘心气高,委身他人难保不寻短见,还请岄姑娘和公子救救我家姑娘!”
“我去。”章曈飞身上马,“你们放心,我定拦住她。”
二
章曈拼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蔡府:蔡府无半分过喜事的样子,红绸喜字均没有,只有一小顶红顶的轿子停在门口。
文姝盖着喜帕,被云乐扶着,正准备从偏门进去。
“文姑娘!”章曈下了马,连忙上前拉住文姝的手臂,“莫要做傻事!”
文姝一惊,掀开喜帕,瞧见来人:“章小公子?”
章曈也是一惊:喜帕下的女子妆容娇艳,明眸皓齿,颊上的胭脂红得恰到好处,三千墨发被束成妇人髻,发上只有一支玉钗,身材瘦弱,细腰盈盈不足一握,一袭嫁衣不是正妻才穿的正红而是偏红,让章曈愈发觉得委屈了她。
“你不能嫁给蔡石!”章曈回过神来急道,将文姝向外拉了几步,离那憋屈的小门远了些,又怕唐突了文姝,轻咳了两声,“我来晚了,你不要做傻事。”
蔡府门房见事有异匆忙去禀报,不久蔡府的大门便打开了,蔡石负手走了出来,他只穿着寻常衣袍,仿若亦与门外喜事无关。
倒是章曈身着狐领暗红长袍,外穿玄色半臂裘衣,与身着嫁衣的文姝站在一起更像一对,两人相貌又上佳,若不是此情境,谁人不道一声郎才女貌?
蔡石本带着气,见来人乃是章曈,碍于章琰的面子,他陪了个笑:“不知章小公子来此有何贵干?”
章曈将文姝拉到身后,向蔡石作了一揖:“蔡大人,文姑娘尚戴重孝,谁给你的胆子!文府的案子都没办完,便急着娶人家的女儿,霸占文府的产业?”
“章小公子这是哪里的话。”蔡石笑得气定神闲,“这是文大姑娘为了保住文家,嫁给本官以求庇佑的。况纳妾又不必避孝。”
说罢蔡石又看向文姝:“姝儿,你说是不是?”
文姝的身子微微一颤,心中作呕,没有言语。
“文姑娘还未嫁入蔡府呢,蔡大人嘴里积点德吧。”章曈咬牙切齿道。
蔡石轻笑两声:“这文姝不过一介商户之女,章小公子犯不着为了她与蔡某生这么大的气。若在下没记错,小公子现在应该在泉州吧,为何无故来永安?”
见章曈没有答话,蔡石笑着指了指文姝:“难不成小公子真的只是为了她?这样传出去难保不会让章大人蒙羞。”
“你不要拿我爹压我。”章曈从怀中掏出了符节摆到蔡石面前,“你可看好了,这是我爹的刺史符节。他特地命我来永安协助办案,与县衙共审文府一案!”
蔡石的笑微微一僵,眼神中闪过了诡谲:“文大姑娘也是这个意思吗?”
文姝一时迟疑,抬眼向章曈看去。
章曈点了点头,小声说道:“你信我。”
文姝深吸一口气,果断摘下喜帕,朝二人行了大礼,哑着嗓子道:“是,我愿意让章小公子秉公协助审案。”
“如此,这门婚事便作罢了。”章曈连忙将文姝扶起,脱下身上的裘衣披到她身上。
“那蔡某的聘礼……”
“我已经带人清点好送过来了!”蔡石的话音还没有落,钟岄清亮的声音便传来打断了他。
只见钟岄带着常欢与云祺,将几口少得可怜的箱子拿板车推了过来,停在了蔡府门前。
钟岄上前拉住文姝,声音立即呜咽起来:“不是说不让你做傻事吗?你为何没等我回来!”
文姝不言,只垂首默默落泪。
“那好,既然不打算结亲了,本官便公正办案!”蔡石愤然,“如此本官便要查封文府,审问狱中文大海,文大姑娘还是坚持吗?”
听到自家爹爹的名字,文姝犹豫起来。
“大人!大人不好了!”一个小卒匆匆驾马赶来,身上穿着可以看出是一个狱卒。
小卒下马上前,“扑通——”一声跪在蔡石的面前,惊恐万分道:“文大海听说了文大姑娘的婚事,扯了裤腰带投缳自尽了。”
蔡石瞪大了双眼,瞥了一眼愣在原地的文姝,一脚踹开小卒:“谁说漏了嘴!”
“小人,小人不知啊。”小卒被踹得够呛,捂着自己胸口踉跄站起身。
文姝发了疯般推开钟岄,转身向街口飞奔。
“骑马快些!”章曈唤住文姝,指了指自己的马。
文姝没有多言,上了章曈的马后扬尘而去。
钟岄担心文姝,抢了狱卒的马跟了上去。
章曈深深瞪了蔡石一眼,也带人追去。
三
当文姝扑在文员外的身前,哭到再也哭不出一滴泪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几个月把一辈子的泪都哭完了。
钟岄在一旁也默默垂泪,不知再拿什么样的话,才能劝住文姝。
章曈的马没了,他带着人步行赶到县狱,比钟岄晚一些。
文姝哭肿了眼睛,脱下身上的嫁衣,里面是为郑氏守孝的孝衣。
她上前费力将文员外往身上背。
章曈轻声小心道:“我带了人来,你省些力气,后面一应事宜还需要你来主持。”
文姝默默采纳了章曈的建议,让人抬着文员外,自己走在前方。
钟岄将身上的月白斗篷解下披在文姝肩上,自己扶着文姝,章曈走在一旁,众人缓缓出了县狱,向文府走去。
文家在永安城中数十年,仗义疏财,行商公道,铺子里也从未有过缺斤少两的事,名声极好。永安百姓自然不相信文府有罪。
街上百姓见状皆为文姝让开了路,沿街行礼。
爹娘相继离世,文逸还没有找到,文家产业又都被查抄,一时间文姝仿佛被抽干了神气与精力,实在没有力气,腿脚如同灌铅,半个身子都靠在钟岄身上。
天上又开始下起了雪,这一个月永安的雪几乎没日没夜的下,仿佛再哀悼着世间的不公。
文姝强撑着精力,一步一步走回文府,命人将刚收好的白布又挂了起来,开始着手操办文员外的丧仪。
第35章 有我在,定保她无虞
一
文员外的丧仪一过,蔡石以办案为由查抄文府,不许文姝再住;又以文姝涉案为由,不许她离开永安,亦不许客栈旅店收留,否则同罪论处。
无奈之下,章曈将文姝与钟岄带回了永安章珏的府邸。
“二叔今年不授县学,去年十月便回了泉州老家清修,得过段时间才回来,二位姑娘先住下。”章曈命府中下人为钟岄与文姝收拾出客房。
“明日我便上县衙督察此案,定不让他冤了你们。”
将整理的卷宗交给章曈后,钟岄拉住文姝道:“刘掌柜说是禹州的布行先出了差错,我替你去一趟禹州,找当初布行的伙计。此事蹊跷,必有纰漏可寻。”
如今文姝言语越来越少,成日只垂首愣愣坐着,钟岄苦劝无果,也整日陪着她说话,告诉她文逸还没回来,文府还需要她撑着。
听到钟岄的话,文姝只摇了摇头。
在她开口之前钟岄截住她的话头:“别说丧气话,如今有我,有沈沨,有章小公子给你撑着,你养好精神,留待来日。”
“是啊,文姑娘。文二如今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章曈小心安慰道,“他机谨聪慧,定会躲过这一劫。”
见文姝没有任何反应,钟岄起身向章曈行了一礼:“我这一走,文姝便托付给章小公子了。”
章曈回以一揖:“你放心,有我在,定保她无虞。”
二
次日一早,章曈吩咐府里人守好门后,便去了永安县衙。拿着章琰的符节,蔡石不敢动他,只能让他跟着查案。
章曈翻着禹州呈送来的证词,皱眉肃道:“这绝大部分只是那黄掌柜与那二管事两人之词,不足为信,那本有问题的账簿在哪儿?”
蔡石将一本厚厚的账簿递给章曈,在章曈接住时却没有松手,只和声笑道:“章小公子,这本账簿本官已经查过了,账目上一清二楚,文家与西梁做鬼谎报了出关的货物数量,没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也不是蔡大人一人说了算。”章曈使力将账簿拿到手中,“我一会儿拿回去给文姑娘看看。”
蔡石眉头微微一皱,却很快恢复了笑脸:“这是此案证据,怎么能随便拿去给别人看?”
“蔡大人说得可笑,既是他们文家的账本,她文大姑娘为何看不得?难不成这账簿有假,见不得主家吗?”
蔡石被噎住了,只得同意章曈将账本带回去。
“听说大人未经上报便将文家所有产业封了,此事也当真?”章曈接着问道。
“文府有叛国的嫌疑……”
“案子还没查完,蔡大人定罪未免也太早了吧?自古也没见过尚未定罪便查抄家产的事。要不要我爹上报陛下问问蔡大人这样做对不对?”
“章小公子想怎么样呢?”蔡石含笑道。
“将文家产业还给文姝,所有罪责与处罚,待到定罪之后再做论处。”
傍晚,章曈回到府中径直去探望文姝,见云乐与云祺候在门外:“你们怎么在外面?文姑娘怎么样了?”
“姑娘将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云乐担忧道。
章曈瞧着漆黑一片的屋子,轻声吩咐云祺与云乐去为文姝温饭,抬步进了门。
文姝裹紧被子,蜷缩在榻上,一动也不动,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文姑娘。”章曈唤了一声,小心翼翼坐到了文姝榻前的软椅上,“我把那本有问题的账簿带回来了。你,要不要看看?”
“不必了。”文姝轻微的声音从被子里传了出来。
章曈不由担心起来:“那你,要不要用些吃食?听云乐他们说,你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多谢,我不想吃。”
又是许久的沉寂。
“文姑娘,你还好吗?”
文姝久久没有回应,只闷闷哼了一声。
想着文姝声音有气无力,章曈害怕她出意外,又不便伸手去探,便想激她:“文姑娘,钟娘子走之前将你托付给我,你这样,让她如何放心,又让我如何同她交代?”
文姝侧过身,将被子拉下了些,露出了肿成核桃的眼睛,脸上泪痕清晰可见。她身上没有力气,倔强地侧过脸去不看章曈。
章曈心中一阵绞痛,却又不知所措,轻声劝道:“我让云乐她们去热了饭,一会儿用一些吧。如今你就是文府的天,就算是为了文逸,为了文家,也得撑下去。”
他倒了杯清茶递给文姝:“先喝点水润润喉咙,一会儿好吃饭。”
文姝空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的光芒,她叹了口气,撑着瘦得不成样子的手臂想要起身。
见文姝起身费力,章曈连忙上前将她扶起,靠在自己身前,将杯中茶水小心喂下。
文姝喝得急了些,呛咳起来,扶住章曈的手臂:“我若不是为了文逸,为了文府,为了我跪在我娘面前发了誓要等文逸回来,我早撑不住了。”
“我爹娘枉死,文家也被查抄,文逸至今下落不明,我再也没有家了。”文姝缩在章曈怀中低声哭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
“所以你更要振作起来。”章曈放下茶杯,拿起一旁的帕子为她擦着眼泪,“为文家伸冤,等文逸回来。此事古怪,当前尚未定文家的罪,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我们更不能错过这个时机。”
“若你一蹶不振,蔡石给文家定了罪报上朝廷,那才真的山穷水尽了。”
文姝紧紧抓着章曈的袖子,哭得极其隐忍:“可我之前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写了状子递到县衙千百次了,都石沉海底,久无回应,求告无门。”
章曈看着怀中的文姝,她也才是个方才及笄的姑娘,一夕之间失恃失怙,举家倾颓,又被逼嫁,怎么能轻松撑过去。
他将文姝拥入怀里:“我已经让县衙先将文家产业还回来了。如今钟娘子去了禹州查证,我在永安给你坐镇,沈大在泰明带人全力寻找文逸。我们都没有放弃,你也不要轻易放弃你自己,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