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石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恐怕不能说明什么。”徐颂卿黛眉微蹙。
“不对。”钟岄摩挲着那抹殷红,“这不可能,文家的印……”
她一时恍然,连忙从袖中掏出文姝书信,拿着信上的印戳与文书上的印戳对比起来,终于顿悟。
“文姝之前同我说过,文家总号的印是南安刚石所制;各州文氏商号铺子的柜印,是北昭矿产的玄铁或精铜所制。”
钟岄将两个印戳摆到徐颂卿面前:“殿下请瞧,这文书上印戳不仅缺了一角,且仔细看印出来的戳坑洼不平,定不是刚石印,而是冶炼不精的精铜或玄铁。”
徐颂卿忽然脸色一变。
“且文姝信中所说,郑大娘子为保防伪,一般都会在印戳下角用特殊材料做水印。文姝也一直沿用至今。”钟岄拿起文姝的信与请批文书对着窗外照进来的光一照。
信件上有个不大的“文”字,而请批文书上却什么也没有。
钟岄喜极:“文家要的公平找到了,我这便回永安!”
徐颂卿却拉住钟岄低声说道:“不能再查下去了。”
钟岄疑惑起来:“殿下为何这样说?”
徐颂卿紧紧抓着请批文书,惴惴不安道:“去年年初,禹州官矿出了一批数目不小的废铁,那本是北昭冶铁司卖给南安与西梁官署的,两国定金已付,到了时间北昭却交不出货,一时间三国剑拔弩张。”
“当时督造官员之首便是太子殿下,陛下龙颜震怒,太子被罚跪东宫、罚俸三年,十几位州官因此被罢免。”
“后来陛下将此事交给了黎王殿下负责。殿下刚与西梁南安签订了延缓交货的契约,存放废铁的府库便起了大火,被防隅军扑灭后,那批废铁竟不知所踪。”
“有人说是太子以大火为掩饰运走了那批废铁,也有人说是被罢免的禹州盐运使伺机报复。”
徐颂卿顿了顿,眼神尽是担忧:“我怕此事会牵扯到那批废铁。”
“但不能就凭一个有蹊跷的文戳,便判定由此可以查出废铁的下路。”钟岄不愿就此放弃这条线索。
“钟娘子,若此事真得同那批废铁有关,一旦牵扯出来,当年之事重提,恐怕后果不是你我可以预料的。”徐颂卿将手放到了钟岄的手上。
“此事不是你可以查得了的,或者说目前不是可以查下去的好时机。我这是在保护你们,你不能不晓得利害。”
钟岄明白了徐颂卿的意思,一时欲言又止:“可文姝……”
“我会请我二伯给章刺史与郸州知州各去信一封,撇清文府的关系。后面的事待殿下出使归来,我与殿下详谈后再做定夺,你便不要再插手了。”徐颂卿缓了颜色。
两人又跟着田奉敏出了府库。
“只要证明了那文戳不是郑大娘子的私印所盖,便可以洗脱文府的冤屈。”徐颂卿见钟岄脸色有异,轻声劝道。
钟岄扯了一个笑:“妾身明白。”
“你之前奇怪我为何要帮你。”徐颂卿拍了拍钟岄的肩,“因为我听说了你与沈沨在郸州的事,我希望将赤子之心用在为官为民上的人可以多一些。”
“但是谋定而后动。你我要懂得蛰伏,伺机而动。”
“是。”
第39章 章曈的保证
一
文家之案,涉及西梁,最终由刺史章琰与知州于水舟联审,将禹州文氏布行的二管事捉拿归案,顺藤摸瓜,果然找到了几经转手的赃款。
最终,以布行管事贪图巨利、勾结西梁商贩、蒙蔽栽赃主家的罪名,判处这位管事抄家死罪。
除却禹州布行的荒唐账,其余文府所欠税款由文府限期补缴。
文姝重回文家,并收回了由官府查抄的家业,将税款交到了衙门。
有刺史与知州坐镇,再加上章曈的恐吓,蔡石不敢再为难文姝,按律收缴,张贴布告,予文家清白。
钟岄在禹州帮文姝重新收拾了布行,由文姝重新选定了可靠的掌柜与管事,随后她又求见蒋华,将当初文家的案宗划除,重新为文家商号请制互市许可凭证。
当钟岄回到永安的时候,文府迎来送往,忙着重启文家商号的事。
文姝忙得不可开交,终于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掌柜与管事,站在文府门口拉过钟岄:“这次多亏了你,不然文家不会挺过来,我得好好谢你。”
“咱们之间不用言谢。”钟岄笑着摇了摇头,“我回来的路上收到了沈沨的来信,他命人沿着无量河一路向东,寻到了东昌国唐州,有人曾见过文逸,想如今文逸必是平安的,他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一定会回来的。”
“大恩不言谢。”文姝又红了眼圈,急忙笑着擦了擦眼角,“你要的秧苗我帮你从南安带回来了,不出五日可到覃临。你可以让秦娘子预备接货栽种了。”
钟岄心中一喜:“我这便给秦娘子写信。”
“不要高兴得太早,如今文家刚刚恢复过来,你这批秧苗得付钱。若是种不好,得给我交违约金。”文姝抱手挑眉饶有玩味地看着钟岄。
“文大美人饶了我吧!我小门小户,那点嫁妆怎么受得住折腾?你这叫赶尽杀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钟岄抱住文姝的手臂撒娇求道。
“你不是还有宅子和铺子吗,卖了不久有钱了?”文姝嘻嘻笑着,“或者你若怕麻烦,直接卖给我抵债。”
看着文姝煞有介事,钟岄犹豫起来:“我,我把我自己卖给你行吗?”
“那沈大人不得找我拼命?”文姝调笑。
见钟岄冥思苦想解决办法,文姝一把抱住她:“同你开玩笑呢,那批秧苗我不仅白送你,我还从南安请来了一位种药能家,帮你研究那片地怎么种。”
钟岄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文大老板人美心善!”
文姝含笑拉着钟岄进门:“明日三月十八是好日子,我召集了文家商号各地的管事与掌柜,在万香楼设宴重开文家商号。”
“文大美人这么大的手笔,不像以前一样谨小慎微、低调而为了?”钟岄挑眉。
文姝洒脱一笑:“我也想明白了,一味做小伏低,只能让别人看着好欺负。想陷害文家的人,就算我谨慎到尘埃里,照样会来害我。文家商号今后张弛有度,不会再做小伏低了。”
看着远方红日西落,文姝眼神微敛:“且看明日,我要让整个郸州整个北昭都知道文氏商号,仁义为先,始终无二,不是叛国偷税之辈。”
钟岄看着文姝眼中重回的明亮,抛开过去眼底的谨慎小心,如今文姝的眼中更多了内敛与坚毅。
“文大老板堪比陶公祝侯,是未来要做女首富的人。”钟岄抱住文姝,笑吟吟道。
“那便借你吉言了。”文姝回以从容一笑,一如当年两人在金白寺的月下夜谈。
二
次日三月十八,旭日东升,天边云彩红得绚丽壮观,文姝收拾整齐妥帖,到祠堂为文员外与郑氏上了香:“爹,娘,如今文家商号重开,女儿保住了文家,为你们雪耻了。请爹娘在天之灵保佑女儿早日找到逸哥儿。”
钟岄站在祠堂外,看着文姝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也红了眼圈。
文姝包下了整个万香楼,学着文员外与郑氏的模样向受倚重的掌柜一一敬酒,说着客气又不失威仪的话,妥当而真切,无人不敬佩。
钟岄在一旁作陪,帮着文姝回礼与敬酒。
再加上请来的掌柜与管事都是多年受恩于文家的老人,都照应着文姝的酒量,没有为难她,文姝与钟岄两个女子竟也招架下来了。
见众人吃喝火热,文姝让常欢照顾好钟岄,自己拉着云乐出门透气。
夜幕江流,万香楼外,花灯缤纷,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永安城作为郸州首府,自古繁盛而蓬勃。
文姝看着来往的商贩,痴痴笑着。
“文姑娘。”章曈才赶到万香楼,瞧见云乐正扶着文姝走出来,连忙上前。
文姝脸上颊染醉色,艳如桃李比晚霞还要绚丽三分。
听见了声音,文姝脚下不稳,上前走了两步,认出章曈,一时奇怪:“章小公子?你怎么来了?”
章曈微微皱眉,见云乐招架不住,连忙上接住踉跄的文姝:“你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文姝连忙躲开章曈,躲到了云乐身后,“人多眼杂口乱,章小公子注意名声才是。”
章曈回过神来连连抱歉:“是我唐突。”
“章小公子总是唐突。”文姝轻轻笑出了声,“以后莫要如此鲁莽了。”
“我并不鲁莽,只是,只是。”只是一遇上你,便脑子也不转了。
章曈说不出口,将脸别到一边不敢去看文姝:“我要去参军了。”
“参军?”文姝醒了神,“你是世家子弟,靠荫封可保一世富贵无忧,为何要投身行伍?”
“我被我爹关进祠堂整整一日,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从小到大家中长辈便将我看得紧,若我没有硬功名做底气,婚姻大事便只能听从家里安排。就算我硬将你娶进来,你也是会受委屈的。我不愿这样。”
“所以我要挣得功名,以累身功名利禄,向文府提亲。”章曈回过头,直直对上了文姝的眼眸。
“我向你保证,三年为期,我定回来娶你,请你务必等等我。”
文姝定定看向章曈,他的背后是绚烂花灯,缤纷的颜色映在少年的月白袍子上,他玉冠高戴,满眼都是承诺。
“我会等你。”
文姝的声音很轻,又隔着云乐,但章曈实打实听到了。
他想上前拥住她,但为了她的名声,他只好微笑行礼,从怀中摸出了一只玉镯,递给了文姝:“我娘将来要给新妇的手镯我没有要到,只好买了件差不多的。我这辈子认定了你,便不会有别人。”
文姝没有说话,当着章曈的面将镯子戴到自己手上。
章曈眼底满是欣喜,见夜色愈深只好告别:“明日我便投西南军去了。文姑娘,再会。”
三
文姝回到万香楼中,命人安置各个掌柜与管事,家离得近的便派人送回去,家离得远的也预先在万香楼中留了客房,供休息一晚。
钟岄与文姝都是微醺,意识尚且清楚,上了马车准备回文府。
见文姝手腕上多了个镯子,钟岄有些奇怪:“来的时候还没见你戴,是刚才出去的时候买的吗?”
“他送的。”文姝喃喃,抚了抚镯子,玉质温润细腻,光泽莹亮,是上乘品。
“章小公子?”钟岄微微惊喜,向文姝的身边凑了凑,用女儿家私语的声音调笑,“可是他对你许诺了什么吗?你们的好日子是不是不远了?”
“他要去投军了,就明天。”
“投军?章家累世官爵,哪用得着他投军?”钟岄蹙眉。
“他说只要他有了功名,说话便有了底气,便不必在婚事上听从家里的安排。”
“他这样,确确实实是在为你考虑。”钟岄笑看文姝。
文姝也带着极浅的笑意:“你还记得咱们去池音寺见到的那个老道吗?他那日对我说‘日后恐多歧路,应及时取舍,果决择取正道,方可化险为夷。’”
“我算的是文家与文逸的前程。”
“那章小公子也不可能是你的歧路。”钟岄拉住文姝的手,“你放心,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章曈从军走了,钟岄也回了覃临忙活东郊的栽种。
沈沨要处理覃临的县务,还代领着泰明的县尉,常常两县来回奔忙,事事抽不开身。
几人也常书信往来商讨,现下唯一线索便是文逸还活着,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东昌唐州。
如今沈沨,泰明沈家,永安文家,刺史章琰都派人寻找文逸无果,那么文逸极大可能已不在北昭了。若是在东昌,几人作为北昭势力,就不便大规模搜寻了。
渐渐地,寻找文逸的声势便小了下去。
章琰劝文姝报文逸因公殉职,还可以拿到朝廷的救济补偿。
但文姝始终不相信文逸已死,不肯让县衙划去文逸的籍名。
最终朝廷以文逸办案不利,失踪无寻,罢免了文逸的官,罚银百两,又给泰明委派了新的县尉。
文姝向王都吏部交了赔银,开始带着文氏商队东奔西跑,继续寻找文逸的踪迹。
有关这位年纪轻轻便考中了二甲进士,风光无限的少年县尉,民间也传得神乎其神:有说他追捕独眼鹰得罪了人,被人暗害葬身于无量河中;也有说他见文府覆灭,一时悲愤自刎谢罪;更有说他少年意气,乃天上谪仙,在无量河中羽化登仙了。
种种说法均不给文逸活路,文姝不信,章曈不信,钟岄沈沨亦不信。
第40章 东昌商线
一
秋末冬初,覃临东郊迎来了丰收。
钟岄捧起收获的药实,醇厚的药味充盈入鼻,喜不自胜。
“东家大娘子,这收上来的药实颗粒饱满、气味正宗,是极好的品相。今年南坡与郊边田都得了丰获,不输于南安本地的品质与亩产。”一位白衣男子行礼喜道,正是文姝从南安请来的药植能家,白止。
“多谢白先生这半年的细心教习,教会我们这些外行人如何种这宝贝。”钟岄向白止微微福身道谢。
“东家大娘子客气了。”白止虚扶一把,“在下实在惭愧。”
“在下在南安因为出身被人看不起,三十多年只是一个花匠,幸得文老板赏识来到北昭,又得东家大娘子给的机会,才可以有此收货。当是在下重谢大娘子与文老板。”
两人谈笑间,一个总角的孩子欢笑跑跳而来,向二人行礼:“东家大娘子好,白伯伯好。”
钟岄含笑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燕儿不必多礼。”
“这孩子,一会儿没看着便到处乱跑。”秦娘子匆匆赶来,“没叨扰到东家大娘子与白先生议事吧?”
“哪有,燕儿这孩子乖,我喜欢。”钟岄搂住秦燕儿笑道,“只是燕儿年幼,钟家私塾与覃临相去甚远,她来回时长,总不得与你团聚。”
“我与我家大人商量过了,打算出钱在覃临办个私塾书院,让咱们农户的儿女也可以读书识字。”钟岄揉了揉秦燕儿的脸,“这样燕儿就可以每日归家,和娘亲团聚了,好不好呀?”
秦娘子愣住,秦燕儿却欣喜万分:“好耶!多谢大娘子!”
“东家大娘子不必为了我们母女……”秦娘子眼眶内涌起泪光,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不是只为了你们。”钟岄向远方看去。
有不少庄稼男女在田里辛苦收着药材,他们的儿女年岁不等,林林总总跟在后面捡拾着掉落到地上的药实。
游走于乡间的卖货郎也大多带着自己的儿女,教着如何讨价还价,如何找零。
“覃临的私塾与书院只供大户人家子女读书,有贫苦人家想供孩子入学念书也只能散尽家财才能交上束脩。我们如此做,是为了覃临所有小户的儿女。”钟岄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