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姝在泉州时,郸州传过来的消息真假难辨,故有关章曈的消息她并没有轻易相信,只让亲信继续去打听。
但从钟岄口中真切听到了章曈之死是真事的时候,文姝也愣住了。
随后一连几日文姝都默而少言,无论钟岄说什么她都很少回应。两人静坐的时候,她时而皱眉,时而凝神,似是一直在沉思什么。
文姝并没有真正嫁给章曈,潘氏为了文姝的名节,没有让她作为未亡人服丧。文姝亦没有强求。
章曈的棺椁被运回泉州安葬,文姝将文家商号的生意暂时交给了手下的管事,随着钟岄去看了他最后一眼。
两人出了章家老宅,坐上马车后,钟岄抱住了文姝:“想哭便哭出来吧,我在这里。”
文姝怔怔,闻言只摇了摇头:“我只是奇怪。”
“奇怪什么?”
“莫非我是真的命硬?”文姝忽然苍白一笑。
钟岄见状更加担心:“什么命软命硬的胡乱话,是他们妒忌你家生意做得大,故意编排出来扰你清神的,你若在意便是中了他们的计。”
“那为什么我们订婚之后,先是章先生在西梁枉死,现在就连他也没了呢?”文姝反问钟岄。
钟岄盯着文姝的眼睛,确保她仍然是清明的神志,稍稍松了口气:“巧合罢了。”
“巧合?”文姝又笑,脸色愈发苍白,“真的是巧合吗?真的不是我的罪过吗?”
钟岄猛地紧紧拥住文姝,哽咽道:“怎么会是你的罪过?是他章曈对不住你,答应回来娶你,结果违背了约定。”
文姝不再说话,但迟迟没有哭出来。
钟岄担心她:“你不会是打算和他一起去了吧?”
文姝闻言一愣,像是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许久忽然一笑:“你说得对,是他对不住我,我怎么会殉情?”
看钟岄依旧不放心的眼神,文姝掀开车帘向天边望去:“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我要好好在这世上活下去,带着他的那一份。他对文家的恩情,对我的情谊,我永远不会忘记。”
“若他的死不是意外,那我便拼尽全力为他报仇,之后我会用我的余生好好活着,去偿还他对我的付出,了此残生。我也会等着他下辈子先认出我,我便奋不顾身地嫁给他,再也不分开了。”
第79章 丁忧
一
虽然文逸递上了尤翰庭是内奸的证据,但尤翰庭最后卖了祁孔一把,痛陈悯平君逼迫自己私开南关,又逼自己偷舆图给南贼,自己迫不得已忍辱负重,虚以为蛇,实则全心全意为朝廷效力,既没有交出全部舆图,又使计击退南贼西翼,若陛下怪罪,愿以一死正己身清明种种。
祁承刚登基,正是用人之际,他知晓朝中还有废太子党,想利用对尤翰庭的处置彰显自己的宽厚仁德,于是准其功过相抵,命其官复原职。
晟州那边,祁承将祁孔身边的随从侍卫全部都换成了自己人,真正地将祁孔软禁起来。
文逸打了胜仗,擢升为正六品骁骑营校尉,诏入王都为官。
章曈解郸州之困,被追封为从五品下归德郎将,赠黄金百两,赏国士丧仪。
章珏为国而死,追赠太师,赐谥号“元诚”。
章家满门忠烈,章琰被擢升为从四品保和殿待制,破例赠太尉衔,加授从四品下归德中朗将。
章琰顺着章曈的遗志,并没有让文逸将章曈中毒的事告诉文姝,也没有让文逸追查此事,而是自己暗中亲手料理了此事。
没几日郸州军营中便走失了几个善射箭的甲士。
文逸派人去查探,在章曈中箭的林中发现了几具被扒了皮的无头人尸,身上被射满了箭,已经被林中野兽吃得辨不出人型来。
文逸见识过章琰的手段,只称林中许有南安余孽,派人又里里外外搜寻一番,确认林中无事后才让把人拿草席卷了丢到乱葬岗。
西梁议和之事迟迟不完,沈沨回王都时已经是深秋了。
这次沈沨随行立功,被擢升为从五品下太常少卿。
刚到王都城门,沈沨便见到钟岄一身绯色长裙,裹着奶白色斗篷,站在城门前,时不时瞧着络绎不绝的行人。
沈沨下车迎了上去。
钟岄亦见到了他,上前挽住了他的手臂。
几个月未见,发生了不少的事,两人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钟岄眉间愁色,沈沨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章兄的事我在西梁听说了。潘大娘子和姝姐姐还好吗?”
钟岄一听便红了眼睛:“你说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呢?他们马上便要成亲了啊,如今怎么生离死别了呢?”
沈沨沉默地揽住钟岄,任她哭湿了自己的衣衫。
钟岄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拉着沈沨上了自家马车:“章小将军丧仪一毕,文姝便带着商队又去了东昌,半年来东奔西走,谁劝也不肯停下来。”
“姝姐姐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她一直介怀章兄的死,除非她自己放下,否则她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沈沨轻声劝道,“你得给她一段日子缓过来。”
钟岄点头叹了口气:“潘大娘子这段时候也深居简出起来,不常赴宴了,我时常带着阿年去章府陪着,她也总说无事,但我每次去时她都是红着眼睛。”
“章大人与潘大娘子年事已高,独子早殇,自古便是大哀。”沈沨也跟着摇摇头,“章大人那里我与文逸会时常劝着,潘大娘子便劳你多牵挂一些。”
“我会的。”钟岄应声点头。
沈府马车辘辘驶进王都城,城中紧挨着城门的茶楼上雅间有一人正紧紧盯着那马车的背影,眼神诡谲带有恨意:“如今连沈沨都回来了……”
困思蹙眉上前向尤翰庭行礼:“大人,之前为了章曈之死推出去的替死已经瞒不过章家了,眼瞅着便要查到我们头上了。”
“本官知道。”尤翰庭不耐烦道,“陛下需要拿我来利诱朝中废太子党,章琰就算查出真相也暂时不会动我”
“晟州那边传了什么信没有?”
困思一愣,为难道:“大人当初将悯平君叛国一事上禀今上,便已经与晟州那边反目了。”
“不会。”尤翰庭敛眸道,“我爹和大哥还在晟州,如今表叔不得圣意,他们还需要我在朝中探听天意。”
“且等几日,等几日便知道他们的打算了。”
尤翰庭又将眼神放到沈家马车消失的方向,眉头又蹙起来:“只是王都有一个文逸与我为敌,已经够我应付。如今沈沨回来了,他素与我有过节,得想个法子让他离开王都。”
“可沈大人如今完成出使,荣耀归国更是盛极一时,是今上宠臣,何来离开王都一说?”困思愁眉苦脸道。
尤翰庭一记眼刀使过去:“少说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的话。”
困思见尤翰庭有了气,连忙赔笑点头:“大人恕罪,小的知错了。”
尤翰庭沉思半晌,眼神变得愈加阴冷:“不如让他丁忧。”
“丁忧?”困思大吃一惊,没反应过来尤翰庭的意思。
“覃临尤家向来是郸州第一世家。如今趁着尤家败落,泰明沈家冒头,占了尤家的位置一跃成了郸州世家之首。”
尤翰庭眯起了眼睛:“且如今我成了鳏夫,他一家却圆满,本官怎会甘心?”
“大人是还在介怀钟二姑娘的事吗?”困思小心问道。
尤翰庭冷笑一声:“介怀?我不要的东西,他沈沨也不配沾染。”
“听说这次南安敌袭过后郸州百废待兴,过几日州衙会召集郸州各世家主君管事到永安共商复兴之计。本官有一封密信,你亲手交到于知州和蔡县令手中。”
困思刚从“丁忧”二字缓了过来,只觉得尤翰庭愈加可怕,身上不由颤抖起来,额头上出了涔涔的冷汗,只能应声而退。
二
入了冬,便到了阿年的两岁生辰。
因为两年一直未有值得大喜的好事,且当初阿年出生也因为朝局动荡没有办满月酒,钟岄与沈沨商量着为阿年小小办一场生辰宴添添喜气。
王都勋爵贵胄,与沈沨钟岄有交情的都来了,半年来鲜少赴宴的潘大娘子亦然,文姝也从东昌回到王都,跟着文逸一同来赴宴。
如今文逸在御前做官得力,文姝的生意也做得越来越大,已经没人敢当着文姝的面说她如何如何,只有些妒忌文姝的刁钻毒舌妇在背后有时嘴碎说三道四,她也一概当听不见。
沈府终于热闹了一番。
酒过三巡,众人意兴阑珊,沈沨将前席的同僚送走,钟岄也妥善送走了后席贵妇。
沈沨终于有机会拿出自己为阿年准备的生辰礼。
钟岄正哄着阿年,瞧见沈沨郑重其事地将两本书放到桌子上,不禁扯了扯嘴角:“这便是你送给阿年的生辰礼?”
沈沨淡淡笑着:“这是当初我启蒙时学的书,自觉受益匪浅,故而传给阿年,让女使平时照料时随身带着念给他听,以期他可以早日开蒙。”
“你是几岁启的蒙?”钟岄扯了个笑。
“应是五岁的年纪。”沈沨若有所思。
“可如今阿年才两岁啊。”钟岄笑得比哭都难看。
“就算阿年听不懂……”
“打住。”钟岄止住了沈沨的话,将阿年放到他的怀中,“你看看你儿子。”
沈沨看着怀中懵懂天真正在吃手的孩童,眼神不由得柔和而爱怜起来。
“你怎么忍得下心呢?”钟岄欲哭无泪,“你看看别人都送的什么?”
“章大人与潘大娘子送的金镶玉长命锁;文姝送的一箱金元宝;文逸送的王都最新出的天工球……”钟岄一概给沈沨点过,其余人便是送些时兴的料子和金银玉器小物件什么的,没有一个人如沈沨这般重视早蒙,送笔墨书纸砚。
沈沨听出了钟岄话中之意,低头轻笑两声:“娘子若觉得尚早,那便再晚两年。”
“这才像话。”钟岄终于松了口气,“那你得送阿年些别的什么。”
沈沨故作沉思,终将眼神放到了钟岄身上:“不如送阿年一个弟弟妹妹?”
钟岄瞳孔一缩,脸立即红了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白日宣淫!”
沈沨瞧了一眼房外的满天星斗:“如今是夜里。”
“你住口。”钟岄回想起生阿年那日的痛苦,这辈子再也不想经历那样刻骨铭心的痛了。
沈沨知晓钟岄怕疼,温和笑笑:“我随口说笑的,你不必当真。若你不愿,我亦不会强求。”
钟岄越想越臊,连忙岔开话题:“湛哥儿去年中举之后因为郸州之乱没有入王都会试。如今今上为了郸州学子加开恩科,他可准备好了?”
“前几日收到爹娘的来信,说过了初五便让他入王都。”沈沨刚将怀中的阿年哄睡,轻声笑道。
看着沈沨熟练的动作,钟岄有些欣慰:“等湛哥儿过了会试进到殿试中了进士,你在朝中便又有了一个助益。”
沈沨刚要开口,却被打断。
常欢忽然进门,向钟岄与沈沨依次行了礼:“姑娘,姑爷。门房来通禀,说泰明家里二爷身边的江北来了。”
钟岄与沈沨对视一眼:“传。”
江北风尘仆仆地进门,红着眼睛向沈沨直直跪下:“请大爷还家主持大局!”
沈沨与钟岄俱是一惊。
沈沨将江北搀扶起来:“家里怎么了?”
“主君没了。”江北哭出了声。
沈沨瞳孔骤然一缩:“你说什么?”
“家里主君过世了。”江北又道一句,“大娘子承受不住已经病倒了,家里如今是二爷在撑着,命小的来王都请大爷和大奶奶回去。”
第80章 有疑
一
沈沨丁忧措不及防,第二日一早匆匆向宫里和吏部报了丧,郸州州衙的报丧文书正好也到了,吏部很快给他发了内府开具的孝字号勘合文件。
沈沨将其余事匆匆托付给了文逸,当日快马回了泰明。
阿年年纪小受不住颠簸,钟岄只能带着他做马车回去。
沈沨归心似箭,快马长鞭没有几日便回到泰明城,还未进家门便是触目惊心的满目苍白。
他身子微微颤抖起来,缓缓进了府门。
见到沈沨回来,女使仆役都忙行礼问安。
听到沈沨回来的消息,杨氏身边的李妈妈迎了出来,一见沈沨便哭了出来:“大哥儿可算是回来了。”
沈沨急忙拉住李妈妈,颤抖着声音道:“我爹我娘和湛哥儿呢?”
李妈妈面露哀色:“大娘子病倒了,现在还在房中养着,二哥儿现在书房主持家事,主君,主君……”
见李妈妈的声音渐渐哽咽起来,沈沨放开了她,抬步向沈家夫妇的院子赶去。
进到房里,沈沨便见到杨氏正拿着帕子低声哭着。
“娘。”沈沨轻唤了一声,“我爹他……”
杨氏朦胧着双眼向沈沨看去,认出来人后又泪如泉涌,向他伸出了双手:“儿啊,你怎么才回来啊。”
得到了变相的肯定,沈沨亦是红了眼睛,上前接住杨氏的手臂直直跪下:“儿子不孝,回来晚了。”
母子二人哭了一会儿,杨氏擦了擦眼角,哽咽道:“你且去看看你二弟吧,他从未学过这些理家事,这段日子我病着,难为他了。”
“是。”沈沨接过李妈妈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规规矩矩给杨氏行礼告退。
来到书房,沈沨见到了沈湛。
沈湛如今已二十一岁,与沈沨有七八分相像,谦俊的容貌如今尽显疲态,正在紧紧盯着案上的文书沉思。
“湛哥儿。”沈沨上前,将颤抖的手搭在沈湛的肩膀上。
沈湛猛地抬头转身,见是沈沨,鼻头一皱抱住了沈沨的腰:“大哥哥,你可回来了。”
“你受苦了。”沈沨拍了拍沈湛的后背。
“大哥哥,你看。”沈湛连忙起身,将座位让给沈沨,指着案上的书信文书道,“爹爹不在了,娘也没有心力,庄子上的钱粮我不甚懂,如此报上来的钱粮收支该如何批复?”
沈沨略了一眼,便瞧出了账目上的出入,想是庄子上的人看沈家没了主君,主母又在病里,故意欺负沈湛不通财银,想趁机捞钱。
看着沈湛熬红了的双眼,沈沨安慰道:“听娘和李妈妈说你为了家里事殚精竭虑,想必许久未休息了。你先回房歇息,这里便交给我。”
沈湛自觉体力不支,顺从地点了点头,行礼告退:“多谢大哥哥。”
沈湛带着江北离开后,沈沨又翻了翻其他的账目,或多或少皆有问题,他沉了沉眸子:“江流江川。”
江流与江川闪出:“小的在。”
沈沨将沈湛写的批复统统划去,合上账目报表递给了两人:“将这些都发还回去,告诉他们,我回来了,还想在沈家继续做事的就不要给我耍小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