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他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仿佛任何风浪吹到他的身前，都会奇迹般止息。
这是第一次，夕颜感受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抗拒。
“惠妃贯会触人逆鳞，你若被她拿捏，打的是我府上的脸面，左右你也不是世子妃，做一个恃宠而骄的小女人，反而能无所顾忌的去反击。”
“是。”夕颜得了命令，终于多了份底气。
南梁的王宫，秦砖汉瓦，紫柱金梁，虽奢华，但并不张扬。
夕颜被穆云承牵着，安静异常。
他大步跨进大殿，径直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案几边坐好。
夕颜则是紧紧挨着穆云承，柔荑被他攥在掌心，一直未曾松开。
穆云承落落大方的接受着众官吏的打量，推杯换盏间，谈笑风生。
穆云承不饮酒，即便是元日这等隆重的节日，他依旧会以茶代酒，这在整个南梁，人尽皆知。
夕颜低垂着眸给穆云承斟茶，忽而一声刻薄尖锐的声音响彻大殿，“听闻云承得了侧妃，本宫倒是要瞧一瞧，继南疆公主之后，还有何等姝色，能入得了他的眼！”
第45章 “原来云承好这口？”
众人皆屏息凝神。
随着侍人的高呼，南梁王与惠妃跨过门槛，径直朝高台而去。
惠妃坐定，转头朝夕颜投来打量的目光。
夕颜只觉穆云承握着她指尖的力度一紧！
默契使然，她毫不畏惧的抬起眼帘，直视过去。
女娘看似柔弱，可眸光却清冷异常，就连抬头仰视着惠妃，都如皎月生辉。
惠妃目光一颤，再仔细去捕捉，方才的不安又消散不见，状若无物。
她扯了扯殷红的唇，嘲讽道，“原来云承好这口。”
好哪口，她并未言明，可那掩面一笑的神态，无一不引得众人暗自揣测，低语不断。
穆云承似是一个字也懒得回应，只是暗自仰头，优雅饮下一口茶水。
惠妃觉得有些无趣，正要坐回身姿，就听一声细细软软的回应在每个人心间漾开涟漪，“惠妃娘娘问得好，这问题，妾也问过世子，娘娘知道世子如何与妾说的吗？”
惠妃棋逢对手，终于挑了挑眉，来了兴致。
“哦？如何说的？”
夕颜转头，痴痴望着穆云承俊逸出尘的侧颜：
“世子文韬武略样样拔尖，他说，自己是得了王上的血统。自是王上的血脉，那其他一切，便也如王上那般……”
她话还未说完，南梁王爽朗一笑，“说得好！云承，你这侧妃，是个妙人。”
穆云承终于展颜，他惬意向后倚了倚，浅笑道，“的确如此。”
惠妃正暗自咬牙，就听娇软的声线再度徐徐响起，“惠妃娘娘，不知您方才说的，世子好这口，是何意？妾不才，还请娘娘指导一二。”
惠妃暗自懊恼，面上却无法表露。
恍惚间，时间似乎变慢了。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想要瞧一瞧惠妃的反应。
就连跟在秉公身后的穆云笙，也在即将入殿时立刻扯住秉公的衣袖，示意他稍安勿躁。
夕颜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方才惠妃说的那句“原来云承好这口。”明显是在贬低她上不得台面。
而她反击的那句“那其他一切，便也如王上那般……”就是在说，穆云承看待女人的眼光，也是随梁王的。
最后一句让惠妃解释自己话中之意，并非夕颜真的需要惠妃去指点，而是在警告她，同为妾室，她贬低夕颜，便是在贬低她自己。
因为穆云承眼光不行，便意味着王上的眼光不行，如此，那么作为被王上看中且独揽后宫的惠妃，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些个弯弯绕绕，并非所有人都能明白，可在座官吏身侧的女眷，个个皆是心知肚明。
惠妃被满殿的注视瞧得难耐，只好尴尬一笑，“本宫的意思，是在赞颜侧妃貌美，能入得了云承的贵眼。”
夕颜“哦”了一声，终于低头颔首，恭敬道，“谢惠妃娘娘夸赞。”
她话音一落，便有通传声响起，“秉公到！”
众人的注意力这才转移至殿门。
秉公身后跟着穆云笙，她盛装出席，颇有些娇蛮的神色落在夕颜脸上时，突然没了昔日的敌意。
夕颜正意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时，只觉衣襟处一凉！
她暗自压下一声惊呼，急急转过头。
“噗通”一声婢女在她身侧重重一跪！
“侧妃饶命，奴不是有意的……”
惠妃厉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带侧妃下去换身衣裳！”
“是，是，侧妃请随奴来……”
说着婢女自顾自的起身，想要去拉夕颜的手臂。
指尖还未碰到她，穆云承不怒自威的嗓音沉沉坠下，“退下吧。”
婢女的双手伸在半空中，进退维谷。
她极为不安的望了望惠妃，见她微微颔首，这才诺诺弯着腰，退出众人视线。
夕颜傻乎乎的盯着穆云承，直到他解下自己的狐裘，极其自然的裹在自己身前。
晃神间，一方锦帕塞进她的掌心，穆云承清润的声音低低传入耳畔：
“先擦一下，待会儿我寻个机会，亲自带你去换。”
夕颜有些为难，“怎么擦？”
她虽有穆云承遮挡着，可穆云承的席位位于高处，她的任何动作都会被人瞧见……
穆云承抬手揉了揉她的发，五指一用力，便将人揽到自己双膝处。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发簪，五指灵巧的为膝上的女娘绾着发，清而浅的声线缓缓飘进夕颜的耳中：
“我给你绾发掩护。”
发簪的款式从夕颜眼前一闪而逝，随即被他送上头顶。
她认得，那是她跳下断崖时头上戴着的，飘雅出尘，一瞧便是出自穆云承之手。
女娘娇软如水，便这么被穆云承一按，懒懒倚进他的怀抱。
穆云承低头，动作专注。
四周静谧了片刻，所有人的目光便不自觉的朝秉公望去。
他将一切尽收眼底，矍铄的瞳仁射出一抹令人畏惧的寒芒来。
穆云承自是瞧不见，他轻笑一色，尾音有些悠长：
“阿颜方才表现得很好。”
“我还担心，会让你难堪呢……”女娘将锦帕塞进衣襟，以此来缓解清水粘上肌肤而引起的战栗。
“别有顾忌，一切有我给你善后。”
二人的声音极低，外人瞧着，像极了耳鬓厮磨。
而已经坐定的秉公，却是胸口起伏着，像是气血不自觉的涌上心头，久违的担忧冲破了阻碍，吞噬着他残存的理智。
他沉沉开口问道，“此女本是白祁的姬妾，因何来了我南梁？”
穆云笙以手托腮，不甚在意道，“或许是兄长的安排也未可知呢？”
说到这里，她又歪着头思索了片刻，“兴许我真的误会她了，兄长总要延续香火，更何况，她方才让惠妃吃瘪的样子，深得我心。”
秉公冷哼一声，许久，才压制住满腔的怒火。
“世子动情太深，并非好事，还记得昔日的南疆公主吗？若非世子拿出一半青州，此时当一统天下了！”
穆云笙抬眼望去。
“似乎对青黛公主，他也从未如此紧张至此，秉公，兄长的反应，的确太不正常了……”
众人低语间，一声不合时宜的呼喊响起，殿内的喧嚣有瞬间的止息。
“王上，惠妃娘娘，小世子从高出摔下，性命堪忧！”
四周静的出奇。
梁王握着扶手的五指猛然收紧，与此同时，惠妃直直起身，“你……你说什么？小世子从高处摔下？从哪儿摔下？怎么摔的？”
对方匍匐在地，颤抖着双肩道，“从……从世子府上的温泉大殿摔下的……”
世子府上的温泉大殿？
除了穆云承的府邸，哪里还有温泉大殿？
惠妃猩红的眼眶噙着泪，转头朝穆云承投射而来，愤愤道，“云承，你如何解释！”
第46章 “我要哥哥陪我。”
穆云承此时已经替夕颜绾好发，可他并不急于让她起身。
见怀中的女娘肩膀似有颤动，他伸出大掌拍了拍，以示安抚。
女娘如狸奴一般安静的趴在他的膝上，穆云承这才抬头，闲适一笑：
“若云翊性命堪忧，云承自会以命相抵。”
“本宫要你命作甚！你的命……”
剩下的话，被她生生吞入腹中。
其实她不说，众人也能猜出她要说的话：“你的命，有我儿子的命重要吗？”
满腔的怒意无处宣泄，惠妃只能泫然欲泣的转头求助身侧的君王。
夕颜微微侧过头去望向高台。
望着惠妃的模样，夕颜懒懒勾了勾唇，柔荑便这般随意的搭上穆云承的肩膀：
“她不会哭得肝肠寸断，因为哭狠了，眼泪鼻涕糊在一起，实是不雅，就这般将眼泪汇聚在眼睑，似落非落的模样，最是惹人怜爱。”
这些都是白祁身边女人玩剩下的，论蛊惑男人，没人比她更擅长。
穆云承微微挑起眉梢，“阿颜似乎很懂这些？”
“嗯，魅惑男人的招数，是白祁后院的女人从小便要学会的，”夕颜漫不经心的轻笑一声，“我猜，她接下来，会将所有的错归咎在世子你身上。”
果然，她话音一落，就听惠妃娇娇弱弱道，“王上，翊儿虽顽劣了些，可也是知轻重的孩子，温泉大殿建在山顶，他难道活腻了吗？会自己从窗户往下跳？”
穆云承执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垂眸淡淡道，“阿颜果然是个妙人。”
梁王起身，匆匆揽住惠妃的肩膀，“别着急，翊儿最喜欢同孤开玩笑，先去瞧瞧。”
原本应该歌舞升平的元日，被穆云翊这一番折腾，顿时没了任何喜庆之气。
一众人浩浩荡荡的出了王宫，往穆云翊的府邸行去。
穆云承牵着夕颜的手，行走在寒风裹挟的官道，因穆云翊的府邸离王宫不远，众人无需乘车，步履匆忙间，卷起的灰尘弥久不散。
一时间，静谧的府邸慢慢被急乱的脚步声与喧嚣的讨论声逼近。
然，众人正面色肃穆的上前敲响府门时，一张如玉的面容从侧门探出头来，他眼尾上挑，狭长的凤目左顾右盼，见众人瞧不见他，这才整个人探出身来，企图开溜。
可他才跑出没几步，就被一旁的暗卫抓了个正着。
穆云承莞尔，清润的嗓音在夜空中格外清晰，“要去哪儿？”
众人这才瞧见满脸挫败的穆云翊，他似乎十分不服，“哥哥，你竟派人跟踪我！”
穆云承笑着摇头，“我的温泉大殿，你想去，随时可去，犯不着翻窗，你不走正门，我的暗卫自然会起疑心，跟着你，也是想确保你并未被人控制，仅此而已。”
穆云翊恶狠狠的瞪了穆云承一眼。
夕颜温柔乖巧的立在穆云承身侧，满眼好奇的盯着穆云翊，仿佛二人初次见面，之前的所有不快，从未发生。
穆云翊甩开禁锢，左右耸了耸肩。
他朝人群中望去，原本去王宫通报的小厮正躲在暗处瑟瑟发抖。
穆云翊神色一暗，抬脚走上前，将小厮揪出人群，重重踹了他一脚！
“你这个没眼力见的，谁让你带这么多人来的？”
惠妃这时已经回过神来。
她上前一步，越过小厮，伸手抱住穆云翊的肩膀啜泣道，“你这逆子，真是什么不吉利的话都能说得出来，你若是真有什么事，叫母妃怎么办？”
她已经是半老徐娘，可保养得十分精致，这一哭一闹间，张弛有度，更是极为擅长渲染氛围。
一众女眷皆是泪意涟涟，悄然伸手拭去眼角的泪花。
似乎整个南梁，对于穆云翊的包容，已经到了任他肆意妄为的地步。
就连梁王，也没有怪罪。
他眉心带着后怕，肃穆的声音一瞬间化作春风，绕过众人心间：
“没事就好，王宫之中没有翊儿，甚是无趣，收拾一下，随孤进宫用膳。”
穆云翊却不甚在意的摆摆手，“不去，宫中歌舞平平，无聊透顶，我要回府自娱自乐。”
夕颜诧异的眨了眨眼。
穆云承饶是战功显赫，也不会如他一般恃宠而骄，这穆云翊，究竟有何底气，竟能对这南梁的王，说出如此随性的推诿之词来？
本以为梁王至少会训斥几句，岂料，他只是失望的叹息一声，最后点头道，“也好，有什么想吃的？孤命人送到你府上来。”
穆云翊转头望向穆云承。
他笑得明媚，似乎方才被暗卫跟踪一事早已被他抛之脑后。
“我要哥哥陪我。”
穆云承扯了扯嘴角。
梁王自是十分欣慰，他抬手拍了拍穆云承的肩膀，慎重道，“翊儿一直在孤耳边念叨着你这个哥哥，好好替孤管管他。”
不到半刻，一众人折返回了王宫。
再度恢复静谧的府门处，穆云翊正抱着胳膊，神色挑衅的望着一直牵着夕颜，一言不发的温润谪仙。
“哥哥，方才父王在，我不好说，前几日我新得了几个舞姬，容姿出色，身姿曼妙，便想着带哥哥一起玩乐了……”
说着他高喝一声，“来人，奏乐，摆宴！”
穆云承没有理会。
他依旧紧紧牵着夕颜，神色淡淡。
步入府门时，他似有忧色，“冷吗？要不要去马车里换件里衣？”
话音一落，马车便载着月色皎皎，自王宫方向而来。
夕颜摇摇头，“已经干了。”
“嗯，”穆云承揽了揽她的肩膀，迫使她靠近一些，轻声解释道，“方才失手打翻茶盏的婢女，我命人查了底细，虽在惠妃处当差，可入宫时间不久，我怀疑，白祁的人，已经行动了，若无要事，别离我太远。”
他气息干净纯净，拂动女娘鬓角的鸦发。
夕颜脚下一软，跌进他的怀抱。
穆云翊转身，神色似有不解，“这般如胶似漆，因何不圆房？”
话语间，三人已经抵达待客殿。
穆云承刚入座，便瞧见案几上泛着浓香的酒樽。
酒樽里的琼浆玉露自是上乘，可夕颜却在穆云承原本闲适的面容上瞧见了一闪而逝的愠怒。
穆云承不饮酒，就连梁王都不曾逼迫，这穆云翊，简直就是在撩拨虎须！
穆云翊肆意而坐，丝竹声渐起，不多时，便有十个舞姬翩然而至。
舞姬皆是赤着足，脚踝上套着银钏儿，随着身姿晃动，泠泠如山泉般作响。
